《潋疏影》 第1章 [古装迷情] 《潋疏影》作者:松梢月【完结】 文案 姜涟为罪臣之女,为保性命,甘愿沦为摄政王府的笼中之雀,以自由换得权势的庇护。 摄政王权倾朝野,手握生杀之柄,却是个双腿皆废的残疾,独爱拥姜涟入怀,为她拨弄散落满肩的墨发,美人在侧之时,不容旁人有半分觊觎。 姜涟百般顺从,却在无意之间触及摄政王的逆鳞,就在她惶惶不可终日之时,刚刚即位的皇帝突然找上门来,说要为她解决这桩麻烦。 无奈之下,姜涟假意逢迎,试图利用新帝解决眼前困境。 事成之后,她欲就此抽身逃离,但新帝却执意不肯,他眉心微低,目露失望之色,“前些日子刚允过朕交颈之欢,怎么这会儿又要辜负朕?” *** 新帝年少势弱,面如冠玉的脸上,端的是霁月清风之态。 酒宴之上,他偷偷拉住前来倒酒的姜涟,用手指在她掌心轻挠,又若无其事的询问:“你说,若摄政王看见你我这般,将会如何?” 她心生畏惧,下意识的朝帘后张望,瞧见轮椅上的摄政王正往此处查看,忙甩手挣扎,跌跌撞撞逃离。 隔着帘后宾客盈门的熙攘,他目光灼灼,流连在姜涟的背影和轮椅上的摄政王之间,笑的疏宕不拘。 他所肖想的美人和权柄,正在一一落入他手中。 排雷:男c女非,女主和皇帝he,角色不完美,介意慎入 内容标签: 天作之合 轻松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姜涟┃配角:┃其它: 一句话简介:朕抢了摄政王的美人 立意:即使身处险境,不忘爱和自由。 第1章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的,已经在庭前积了厚厚一层,银霜满地的光芒,比檐下的纱灯更要明亮。 姜涟睡得不大安稳,繁杂的梦纷纷而至,将她魇在其中,搅得她五内俱焚。 她试图逼迫自己醒来,多番挣扎,却入梦更深。 梦中是突逢变故的姜府,她母亲为她寻了条生路,将她藏于木箱之中,只等着救她的人以运送家产之名,带她逃离姜府。 周遭昏黑一片,她蜷缩在角落,手脚早已经麻木,却依旧得强撑着,丝毫不敢动弹。 木箱的侧面自她母亲离开不久,就开始不停的发出声响,一下接着一下,似是玉石碰撞声。 她此时草木皆兵,唯恐一箱之隔外还有旁人,双目死死的盯着声音来源处,片刻不敢松懈。 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,一步步走进来,又在靠近木箱时停下。 因为离得太近,她甚至能感受到外头人的气息,不自觉屏住了呼吸。 四周寂然,适才的闷响也猝然止住,而后便是两人带着惊诧的对话声。 “这竟有人自裁。” “倒是个烈性的。” 她茫然听着,虽不知他们说的是谁,却觉得心里发慌,生生压下即刻出去的冲动,等两人离开,她才敢微微直起身子,抬手尽力将木箱推开些缝隙,试图一探究竟。 能入目的景象有限,只能瞧见一只垂在箱侧的手臂,衣袖上梅兰芦雁花边洇成暗红色,顺着向下,整只手也被染红,但手指依旧紧紧攥成拳头,手心里握着条素绳,底端垂着的是一块卧鹿白玉。 那截衣袖,没有人比她更为熟悉,在她母亲强硬的将她塞进木箱里时,她还曾牢牢抓住过。 而那块白玉,是她向来不信鬼神的父亲,三步一叩首亲自送去佛堂,令其受香火熏染,只为给她母亲祈福所用。 此时,祈福的宝物已经沾上了她母亲的鲜血。 姜涟将额头抵在箱门上,还在怔怔的看着,泪水涌上来,盈满整个眼眶,所有的一切都浸在眼泪里,被扭曲成陌生的模样,但她不敢抹泪,甚至不敢眨眼,怕错过这最后一面。 四肢百骸像是被油煎火燎般,说不出的痛苦,喉咙里也哽着东西,如何急促得喘息也倒不上气儿来,只觉得要死在这尺寸之地。 正在绝望的当口,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,在她耳边轻声唤着“姑娘”。 她猛地醒过来,睁开双目迷惘的盯着头顶的帐幔,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。 眼泪还在无意识的顺着眼尾往下淌,侍女银月举起帕子给她拭泪,满是担忧的询问:“姑娘,您又魇着了?” 姜涟转过头望着她,好半晌才恢复清明,勉强笑了笑,话说得半真半假:“梦见自己被锁进个木箱里,怎么叫都没人应我,还以为要死在里头了。” “姑娘别怕,奴婢一直守着您呢。”银月扶她起来,跪在脚踏上为她抚背顺气。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,不大会安慰人,每每碰上她被魇住,只会小心翼翼的看着她,想尽法子哄她:“梦都是反的,没人敢锁着您,况且奴婢就算睡死了,也给您留着只耳朵呢,不会让您叫不到人的。” 姜涟庆幸还有她稚拙的劝慰,抬手捏了捏她的耳朵,但因为今夜的梦,连打趣的心思都没有了,便又要躺下。 银月却拦住她,抬手往门前一指,低声道:“姑娘,前院的承安适才过来,说王爷不肯歇下,请您去劝劝,这会儿正等在外头呢。” 姜涟撑起身子,撩起帐幔朝外看,正瞧见窗纸上半弓着腰的人影。 第2章 她尚未从梦中彻底抽离,整个人还有一种落难的无力感,此时若再去摄政王跟前甘言媚词,无疑是在添油炽薪,提醒她当下的处境。 可寄人篱下之人,没有拒绝的余地,只得强打起精神,抬高声音问道:“承安,王爷怎么了?” 承安闻声立即拱手行礼,应道:“回姜姑娘,王爷正因今日未抓尽刺客而忧心,自戌时回了府,就一直坐在庭下,怎么也不肯回去……” 他顿了顿,斟酌着言语:“姑娘也知道,前些日子王爷遇刺受了伤,一直没好利索,怕是受不得这天寒地冻,所以小的才斗胆来求姑娘去劝劝。” 知晓了缘由,姜涟更觉头疼不已。 摄政王于上月赴宴时遇刺,险些丢了性命,这大半月来,为寻刺客将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,前几日终于有了头绪,做足了准备,只等着将贼人斩草除根,但看如今情况,竟是事败垂成。 他一向自恃事事都运筹帷幄,现下却受挫于几个刺客,姜涟几乎可以想象出他的怒不可遏。 心里发怵,却退缩不得,她抬手捂住脸静默须臾,再放下手时,面上已经浮现出惯有的笑容,声气儿也带上几分温厚:“承安,你略等等吧,待我收拾收拾。” “是,小的多谢姜姑娘。”承安语气轻快起来,却步走到阶下等候。 夜阑更深,外头依然雪虐风饕,纷纷扬扬的雪漂浮进伞下,钻了人满颈。 承安在前头提灯,一路上拿捏着步子,不紧不慢的,他手中的纱灯随风晃晃悠悠,摆过来、荡过去,拉扯出一片微黄的光。 天黑路滑,到前院的那一小段距离,足足走了半刻钟,而后眼前渐渐亮起来,是已经到了。 刚踏过门槛,姜涟就听不远处传来发哑的声调,带着诧异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她不用分辨,就能听出这是摄政王裴瞬的声音,因为他早前在战场上时,嗓子曾受过损坏,声音里总带着掩不住的粗涩,并不大好听。 其实不光是嗓子,他的腿也受过伤,一直不曾医治好,以致落了残疾,如今只能依靠轮椅。 “知道你还未歇下,想来看看你。”姜涟抬头看他,瞧见他正坐在檐下的轮椅上,身子稍稍倾斜,靠向身旁的暖炉。 炉中丝丝缕缕的热气升腾,将他整个人都拢在其中,他的面容像是被藏在一层淡薄的雾后,迷迷滂滂的,更增疏离冷漠之感。 她快步走上去,弯腰为他拉起垂落在一旁的大氅,想要盖住他的双腿。 他却微微侧身闪躲开,无情无绪的模样:“这双腿没知觉的,你盖它做什么?” 姜涟动作微顿,并没有应他的话,只是执拗的将大氅盖在他腿上,又顺势蹲在他跟前,将自己置于比他低的位置,做出抬头仰视的姿态,柔声劝说:“正是寒气重的时候,会伤身的。” 裴瞬偏头瞥她,却正对上她盛满烟波的眼睛,流动之间,是明晃晃的关切担忧,温驯的没有任何棱角。 他看着她眼底深处的自己,到底是敛起阴郁,用曲起的手指划了划她的下颌,是跟奖赏门前那只讨他欢心的猎鹰一样的动作。 姜涟不在乎这动作其中的寓意,她知晓他是最吃软不吃硬的性子,这会儿既有了松动,她就“乘胜追击”,扬起唇角冲他笑,两颊浅浅的笑涡都荡漾开。 而后又将头枕在他膝上,猫儿似的往他手上蹭了蹭,“王爷摸摸我的头发,不知道是不是适才淋的雪化了,觉得发缝都是凉的。” 她说的是明知故问的废话,目的也显而易见,但那种透着温存的缱绻,没人会不受用,裴瞬也不例外,他彻底耐下性子,伸手去拨弄她的墨发。 不等他再开口,自有眼力劲儿好的侍从上前附和:“王爷,正是数九寒天,咱们还是进屋去,姜姑娘迎着雪过来,只怕要冻着。” 裴瞬乜他一眼,并未开口拒绝,那侍从腆着脸笑了笑,随即让人撤走火炉,推着他往屋里走。 众人见状,暗暗庆幸他今日好劝,姜涟也不由松了口气,吩咐人准备热水,为他沐浴暖身。 屋内的错金银博山炉里不知投的什么香,经水气一蒸,愈发香的馥郁,人甫一进去,只觉得被熏得面颊发烫。 姜涟跪在裴瞬身后,为他拆掉髻上发冠,极有耐心的用梳篦从他的头顶,一点点梳通至发尾,而后小心翼翼的避开他肩上伤痕,舀水浇到他的发上。 他感受到她的避让,毫不在乎的掬水浇到肩头,垂眼看着狰狞的伤口,“本王真是后悔,今日一时犹豫未下狠手,白白放走了两个不要命的。” 姜涟眼见刚结的痂又浸上水,忙拦住他:“王爷慈悲,只当是再多容他们几日自由。” 她一面劝着,一面抚着膝头站起来,就要去叫人取伤药来。 “慈悲?”裴瞬闻言手上动作一顿,也不知想起了什么,突然牵唇凉凉一笑,转头看向她。 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,此时同猛兽狩猎时的目光无疑,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猎物,只等着时机一到,便要上前撕咬。 姜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露了怯,滞在原地动弹不得。 他却好整以暇,颇为放松的往后仰,等脊背有了倚靠,才朝她招了招手,示意让她过来。 饶是已经习惯他的喜怒无常,姜涟依然胆战心惊,每走一步都觉如履薄冰,但她还想着不要惹怒他,尽力思索如何为那句失言找补。 第3章 可是裴瞬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,等她到了他跟前,又叫她俯身贴耳过来,嘴唇靠近她的鬓发,将审问刺客的诸多细节娓娓道来。 他说被抓住的其中一个刺客,是个酸腐书生,在他跟前破口大骂,说他一个瘸了腿、不中用的残废,要想挟天子以令诸侯,也只能在背后搅弄风云了。 这话虽是实话,可他不大喜欢听。 于是,他命人取了把鎏金的小锤子来,从那人的膝盖骨开始,顺着骨节一点点往下敲。 说着,他将手臂自水中探出来,手指点上她的膝盖,慢慢向下滑,期间偶有停留,嘴上喃喃不止:“腿骨虽坚硬,但若是真敲起来,其实费不了多少功夫,只需看准了这几个要害……” 姜涟低下头,看着他的手指滑到她的脚腕处,被熏香烘得发红的面颊,霎时变的惨白,双腿更是止不住的颤抖起来。 裴瞬感受到她的战栗,张开手指握住她的脚腕,语气依旧轻飘飘的:“只要一处不落的敲下去,小腿上的肉便再也没有依托,像烂泥一般了。” 他讲得细致,又特意咬重“烂泥”二字,姜涟甚至能随着他的言语,想象出有人皮开肉绽、鲜血淋漓的场景。 这让她再次想起适才梦中姜家遭难那夜的境况,尸体堆叠成山,积雪被热血消融,原本洁净的碎石路蓄满血水,顺着低陷处往外流,是正朝着她逃走的方向。 胃中翻江倒海,百般痛苦齐齐往外涌,姜涟再也忍受不住,转头弯腰将要干呕。 裴瞬松开她的脚腕,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去拉她,但他忘了身下那双腿并不是自如的,在他将要起身的那一刻,因为小腿的僵硬,整个人重重地又摔回水中。 热水飞溅,浇了他满头。 姜涟抬眼看他,由于仍旧控制不住的恶心,尚未来得及收敛情绪。 他拨开贴在额前的湿发,狼狈的挺直身子,恰恰也望过来。 两人四目相接,他在她澄澈的瞳仁里,看到掩不住的厌恶和恐惧,映着烛光,浮起一层不真实的光芒。 他有片刻失神,随后面上一哂,适才刻意绷直的身子,这会儿有些自暴自弃的瘫下来,他打量着她,淡声问道:“本王叫你恶心了?” “不是……不是因为王爷。”姜涟极力否认,又伸手取来巾帕,再次跪到他跟前,细致的为他擦去面上的水。 她跟在他左右一年有余,知他最大的痛处便是身体受困于双腿的丑态,即使她对此从不曾有过轻视,却难免他总是心生误会。 往日里她控制的很好,极少在他面前为着任何事流露过半分不耐,今日却因为一时失态,生出不虞之隙来。 她此时嘴唇发白、眼眶泛红,显然是不大好受,却尽力堆出笑容,“原是我自己不争气,胆量一直未有长进,还是听不得这些见血的事儿,王爷莫要因为这个生气。” 见她还是一贯的温顺姿态,裴瞬只觉得满腔怨怼愈发无处发泄,他沉默着,良久后似笑非笑的轻嗤:“若是怕,当初就不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。” 第2章 话音落下,姜涟面上的笑容霎时凝住,她垂首低眉,抿紧了唇一言不发。 裴瞬并不看她,转过头去对着门外高喊:“承安,滚进来伺候。” 承安即刻应了是,小跑着进来,并不敢抬头窥视屋内状况,只是一门心思的侍候裴瞬穿衣。 姜涟退至一旁,手中还握着那条为他擦拭水渍的巾帕,她心里明白,如何做才能最快消去他的怒火,可是泥塑尚有三分气,今夜种种,让她再没有气力对他曲意逢迎。 裴瞬被人推了出去,房门大开,穿堂风纷纷灌进来,将炭火烘出的暖意吹散大半,屋内的温度一时与外头无异,侵肌刺骨的寒冷。 承安不知状况,还回过头来对着姜涟使眼色,示意她快些跟上,她却错开目光,抬头往外看。 没有裴瞬发话,承安不敢多言,只能匆匆离开,而她始终站在那儿,大有宁愿在此长久伫立之势。 檐下的灯笼高悬着,照出银粉玉屑的残影。 她也处在阴影里,时不时就会被裹挟,若要彻底摆脱,当初就该随她母亲同去,可是既然活下来,万万没有就此结束的道理。 不知过了多久,银月来寻她,见她并无大碍,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,问她是否有事。 她适才在外头听见王爷叫人的语气,知晓他这是又发了火,唯恐姑娘因此遭难,担惊受怕了许久,但因为没有吩咐,实在不能进来。 姜涟摇摇头,搭上她的手臂,撑住自己发麻的双腿,“咱们是不是能回去了?” “是,承安说王爷已经歇下了,这才让我进来带您回去。”银月半揽住她,扶着她往外走。 她原本比银月高半个头,这会儿微微斜靠着,却显得愈发消瘦,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外走,隔着茫茫雪幕,只留下她弱骨纤形的影子。 直到走出前院,她的手依旧紧紧的抓住银月,丝毫不曾放松,银月只当她是为裴瞬生气而不安,一时也忧心忡忡,欲言又止道:“姑娘,王爷那儿……” 姜涟脚步微顿,似乎仔细思索了一番,再开口时,已经有些如释重负:“就当让我再放肆一晚上,明儿一早,我再来请罪。” 其实她谈不上有什么罪责,但是在裴瞬跟前,任何令他不快的作为都能算得上大罪。 第4章 从前她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时,是怎么也不肯低头的,但是他有足够的耐心,也有各种各样的法子,最终成功磨去了她所有的棱角。 她甚至觉得,他已经彻底改变了她,让她无论遇到什么事,最先想到的就是向他低头、向他求情,不过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,起码能让她还算舒心的活下去。 她自血流成河处走出最后的生路,昨日种种叫她明白,这世上没有比活着更为重要的事情。 思及此处,她反而轻快起来。 回去后沉沉睡到天蒙蒙亮,又起来亲手煨了苏叶粥,要拿去请罪。 雪渐小,细盐大小的雪粒子,落到身上甚至感受不到凉意。 外头已经有人在清扫庭下的路,挥着竹扫帚将满地银白都堆积在一起,有爱玩的下人在空地上堆了雪人,见她出来,朝她讪讪一笑。 她不是严苛的人,挥手指着那雪人道:“我瞧着堆得极好,正巧我有条藕粉绣荷叶的披风,已经穿不着了,你去找来给它扎上吧。” 那下人愣了愣,没想到她会这样,反应过来后笑着“嗳”了声,跑着去取她说的披风。 姜涟等着下人回来,又看他将披风给雪人扎好,才慢悠悠的往外走。 出了院子走到游廊前,恰好碰见前院的侍女。 那侍女看到她忙迎过来,恭恭敬敬的行礼:“姜姑娘安,奴婢是在书房侍候的朝英,正要给您传信去,没想到在这儿碰见您了。” “是王爷有什么吩咐吗?”姜涟抬手让她起身。 朝英低头应是,“书房里的提神香用完了,拣香铺那边早已经备下,王爷特意叮嘱奴婢,带姑娘一同去取。” “我一同去?”姜涟诧异不已,一时猜不透裴瞬此举意欲何为。 平日里除非裴瞬应允,她几乎是不出王府的,更不必说是因为取香这样的小事。 朝英连连点头,并不多话。 姜涟心有疑虑,可知晓自己不得不去,她打量着朝英,并不多问为难她,让银月将食盒先放回去,才同她一起出了王府。 自王府南去,即东角门街巷,过其中十字街,就能直接到拣香铺,这也算是最近的路,可在前头带路的朝英,却偏偏绕过东角门,去走最远的观桥街。 姜涟无谓走哪道街,倒是银月先开口道:“朝英,咱们还是走东角门吧,那里近些。” “是……是王爷叮嘱要走这条路。”朝英抬头看她们一眼,似是有话难说出口,垂低了头脚步愈发匆匆。 银月还欲再问,却被姜涟拦住,朝她轻摇了摇头。 昨夜芥蒂,岂是低头请罪就能化解的,在裴瞬叫她同去取香时,她就已经想到的,只是不知道,他这回又有什么新法子。 街巷狭窄,以往经过的人并不多,今日却摩肩接踵,三人被人群挤到一角,连撑起的伞都被迫收了起来,直到走至巷尾才得以疏通。 人头攒动,但众人去的方向皆一致,隔着熙熙攘攘,能看见最水泄不通处,是观桥街最中心的地方。 周遭嘈杂一片中,能听出几句清晰的嘲讽:“真没想到,往日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,今日会落得在市集口处斩的下场,不过也是活该,早些年私吞赈给……” 他话还没说完,随即便有人出声阻拦:“哎呦,可不敢乱说话。” “怎么不敢说?”那人又争辩,“都是阶下囚了,难道还要霸揽捂住人的嘴?” 姜涟听着,仰头往最拥挤处张望,终于明白裴瞬叫她同来的缘由,大约是要用行刑来警醒她,让她别再说出见不得血这样糊弄人的话来。 高台上监斩官已经命人在验明正身,因为是男丁处斩,女眷流放,满门早没了幸存,所以连与亲人诀别这一项都省了。 到了时辰,主刀的刽子手掀掉蒙住刀的红布,刀身寒光立现,在灰蒙蒙的天光下,折射出异样的锋芒。 围在四周的百姓情绪愈发高涨,叫嚣着、嚷闹着,那种热切能盖过呵气成冰的奇寒,待大刀举起时,众人又屏起息,睁大了眼睛,等着看最热血沸腾的一幕。 砍头也是有讲究的,一刀下去,头不能彻底断,还得连着点儿脖子上的皮肉,以便缝尸匠全了他们的尸骨。 满门的男丁跪成一排挨着来,排在最先头的尚书大人受完刑,其他人一开始还有些迷茫,失神的盯着刀起刀落,等反应过来,喷涌而出的鲜血早已经撒了满地。 要掉不掉的脑袋、七零八落的血迹看得人心颤,于是后头的人个个都抖成了筛子,扯着嗓子哀嚎,更有甚者直接瘫倒在地,不知是为之伤心,还是为自己的下一刻害怕。 浓重的血腥味扑了满鼻,姜涟离得并不算近,但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,簌簌而下的雪落在凝固的鲜血上,有种怪异的美感。 刽子手并未停歇太久,草草抹了把额头,往前走两步,对着下一个人举起大刀。 又是一场斧钺之诛、鲜血淋漓。 姜涟直直看着刀再次落下。 然而下一刻,撞进眼睛的并非同适才一样的场景,而是一柄低低倾斜,足以遮住她双目的伞。 伞面通青,握住伞柄的手修长纤细、骨节分明,拇指上带着的碧玺扳指,清亮的透着水光儿,衬得那只手愈发白皙。 手的主人声气儿和缓,不急不躁的问道:“这样直盯着,不害怕吗?” 第5章 姜涟闻声怔怔,顺着伞面往外看,撑伞的人站在她身侧,穿竹月流云纹的常服,外头披着缥色的大氅,脖颈间一圈玄狐毛领,牢牢的贴在下颌处。 他的面容神清骨秀,肤色因为苍白显出几分惨淡来,看上去可望不可即,但因为嘴角挂着笑,又将那点疏远感消掉了。 姜涟窒了窒,隔着沸反盈天的吵闹,竟生出些许恍惚感来。 彼时与面前人同坐桌前,听她父亲讲书的景象历历在目,再看那张脸,虽然不算陌生,但与六年前相比,棱角已经完全褪去年少时的圆钝,愈发深刻鲜明。 身在王府,她知晓朝堂种种变故,知道他自封地归京,知道他登上皇位,但怎么也想不到,会在这样的境地下,跟他在这里碰上。 她来不及细看他的神色,更不知他此刻何种心境,一时手足无措,慌慌张张就要下跪。 他身边跟着的人忙拦住她,凑到她跟前小声告知:“皇上微服私行,姑娘不必遵礼,以免节外生枝。” 那人她认识,曾多次到王府中传过信,是宫中内侍梁进,但听其话中意味,好像并不诧异她知晓皇帝身份。 姜涟不敢多猜,只是点点头,抬步想要撤出伞下,他却将手中的伞随着她的动作向后,留在她眼睛里的依然是那块暗青。 银月见状还欲上前询问,被她用眼神止住。 皇帝始终不曾收回伞,他望着台上台下的热闹,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。 梁进打量到他的神色,顺势咧嘴笑道:“公子,咱们出来就是为了去王府,这下可巧了,碰上王府里的人,正好有人带路了。” 话中意味再明显不过,是叫她们几个带路,姜涟定了定神,嘱咐朝英自行去取香,又命银月先行回府去知会裴瞬。 银月见她一直恭恭敬敬,且有宫中内侍侍候左右,暗自猜出来人身份,不敢多言,朝英也垂首应命。 姜涟坚持从伞下走出来,略弯腰以示行礼,抬手道了声“公子请”,而后未再回头,径直往宽敞处走,皇帝则跟在她身后,手中的伞由梁进接过去,撑到他头上。 一路沉默,只有梁进偶尔问几句,被她草草回应,等几人后行回到王府,裴瞬并不在府中。 王府的曹管事早候在门口,见他们进来忙跪拜行礼,请安奉承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梁进打断:“主子只是来王府瞧瞧,不必如此。” 曹管事是个有眼力见儿的,窥了窥众人脸色,又想着刚才银月说不能招摇,立即明白过来其中利害,讨好的笑道:“奴才已经命人去寻我们王爷回来,书房里早备好了茶水,皇上您先歇歇脚儿。” 皇帝微微点头,曹管事立即弓着腰往前,一步步带路引他至书房,打帘请他入座。 他端端坐到桌前,接过茶盏,只是象征性地用茶盖儿拨弄着茶面,并不入口,慢悠悠道:“你们王爷这是去哪了?” 言外之意大概是不欲多等,曹管事提心吊胆的低嗐了声,“底下人愚钝,这点子小事儿都办不妥当,奴才再跑一趟去迎迎王爷。” 说着,他就要退下,姜涟本想随他一起请礼离开,却听座上的皇帝低声叫“姜姑娘”。 姜涟略带迟疑上前,不卑不亢的应道:“奴婢在。” 曹管事随之偷偷瞄姜涟一眼,不敢有其它动作,快步退出书房。 皇帝迟迟没有言语,低头专注地看茶叶在水中打旋儿。 姜涟也不出声,恭恭敬敬地等候。 良久,他终于抬起头,笑着喃喃:“在平州喝惯了碎茶,竟忘了整片的茶叶泡在水里是这样的。” 他说得那样坦然,姜涟听了一时咂摸不出心中滋味。 平州算得上穷山恶水之地,年年都凭朝廷救济才不致哀鸿遍野,他受封在那儿呆了四年,期间吃穿用度可想而知。 再仰头瞧一眼那张消瘦的脸,到底是不落忍,她不禁微微皱起眉头,出言宽慰:“皇上是有大福之人,那些难处都已经过去了。” “是啊。”他慢慢颔首,将紧紧捏住的茶盏稍稍放松,送到嘴边浅呷一口后,又递了回去。 梁进伸手准备接过,不知怎么一错手,茶盏“啪”的一声落下,碎片和热茶散了满地,有些许正溅到他衣摆和脚下。 他面露愠色,抬脚往后撤了撤。 梁进愈发手忙脚乱,立即跪到地上为他擦拭,慌乱间衣袖拉扯,袖间揣着的东西从空隙中掉了出来。 那是一幅画卷,落地后顺着地面一点点滑开,正展现在姜涟面前,她下意识的蹲下帮忙去捡,却在看清画上内容时愕然失色。 上头是几个人的画像,她打眼望见的是个狼狈少年,头发凌乱、额前带伤,嘴唇紧紧抿着,不容忽视的星眸中,带着毫不掩藏的恨意,而更为引人注目的,是他脖颈间的那块卧鹿白玉。 “奴才无用,一卷刺客的画像都拿不住。”梁进匍匐在地,絮絮不止的请罪:“奴才有罪,奴才该死……” 皇帝朝他摆了摆手,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姜涟,看她面上百般颜色变化,有些无措的转了转手上的碧玺扳指。 姜涟一门心思都在那幅画卷上,她的手指落在少年的项饰处,心开始打颤,连尊卑高下都忘了,忐忑询问:“这些是刺客的画像?” “是,从摄政王手里跑掉的那几个。”梁进回过身来收画,看着她手指点到的人问道:“姑娘认识这个?” 第6章 “怎……怎么会。”姜涟慌忙收回手,为自己的失态解释:“不过是瞧着年纪尚小,没想到竟如此大胆,敢行刺杀之事。” 梁进随之叹气,“大约是年幼无知,受人鼓动所为,听说有几个还是清州人士,从那样远的地方过来……” 说话间,门外有脚步声渐近,其中夹杂着车轮滚动声。 第3章 姜涟闻声回过神来,最后看那画卷一眼,提裙朝上行礼,“应是我们王爷回来了,奴婢不敢再守在跟前惊扰皇上,就先行退下了。” 她说话的时候头垂得极低,叫人看不见面容,头顶稠密的发被阴沉的光照耀着,映下一圈黛色。 皇帝偏头看着那朦朦的光圈,想要说些什么,到底是没有说出口,只是轻“嗯”了一声。等她再抬起头,他的目光早已经调转到别处。 姜涟缓缓退出书房,在窗下碰见回来的裴瞬,她停住脚步,轻轻柔柔地叫了声“王爷”。 裴瞬恍若未闻,头都不曾抬,推着轮椅的下人也不敢停下,匆匆与她擦身而过。 她面色不改,强撑着笑脸,目送他进了书房。 裴瞬一进门,就经人搀着跪到地上叩拜。 皇帝顾及他的腿,忙叫他不必跪。 裴瞬却道不敢,恭恭敬敬的跪拜,因着腿脚不便,这一通动作显得格外吃力,完全受人摆弄的双腿,活像线提的木偶。 皇帝有些看不下去,下座亲自去扶,语气难免着急:“朕早就说过,那些虚礼都是叫旁人看的,咱们私下一处时,无需这些。” 裴瞬顺着他的力道起来,正色直言:“多谢皇上体恤,但君臣有序,臣不敢坏了规矩。” 他从不在行礼这样的小事上懒怠,因为有权力傍身,即使跪着也能叫他高高在上,他乐意全了皇帝的面子。 “规矩都是人定的。”皇帝抿唇笑着,满脸的真挚,似乎真不在意什么君臣高下。 裴瞬招手让侍候的人退下,又不动声色的询问:“皇上去看礼部尚书行刑了?” “去瞧了一眼。”皇帝坐回座上微微叹气:“细数他做的那些事,也算是死有余辜,但今儿看着他那些家眷,平白无故受他牵连,倒觉得可怜。” 他的声音温弱,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。 可皇位上不需要坐着一尊菩萨,裴瞬无声的哼笑,声音愈发冷漠:“皇上心善,可那些家眷既受用了他的益处,自然也得挨下祸端,算不上可怜。现下当务之急,是要有人填了礼部尚书的缺,皇上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了?” 皇帝顿了顿,仔细思索了一番,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为难,他有些恹恹的皱起眉头,只道:“此事……还是交由你定夺。” 裴瞬心中早有主意,只等这句首肯,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。他并不推辞,拱手应是:“朝中能用的人不过那几个,待择定人选,还是交由皇上过目。” 他这话是想叫皇帝放心,既由他定夺,那能送到皇帝跟前的,自然也是他愿意叫皇帝看见的。 皇帝点点头,似乎不欲再多说,转而又问:“捉拿刺客一事如何了?” 裴瞬如实回禀:“跑掉的那几个,还是没找到。” 皇帝面露不解:“南北城门已关,其它城门也有门兵拿着画像把守,想来应该是跑不出去的,怎么会还抓不到人?” “是,怕只怕城内有人接应。” 京城虽大,但真要费尽心思找几个人,并不算困难,可他命人在各处搜了数日,竟未挖出丝毫踪迹,不得不叫他怀疑,是有人故意隐藏。 “若是如此,可要仔细查探。”皇帝偏头看向他,想了想又道:“明日朕从宫里支人给你,往深了查,瞧瞧是不是真有人如此大胆。” 话罢,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,起身拢了拢大氅就要离开。 裴瞬出言挽留,又说要亲自护送。 皇帝皆道不必,只让他送至门前,又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宫去了。 车轮碾压积雪的“咯吱咯吱”声渐行渐远,长街上只留下几道车辙印。 裴瞬微微回头,叮嘱侧立一旁的承安:“捉拿刺客一事,皇上想查只管让他查,只一点得记牢了,本王知道的可不能比皇上少。” 该他料理的事儿,皇帝偏要横插一脚他阻拦不了,可无论如此,最后不能叫皇帝左右。 承安明白他的意思,忙俯首应是。 . 姜涟从书房出来,一直候在前院的檐下,外头寒风刺骨,她躲在避风的长廊尽头,身上依旧冻得没有一块儿温热地方。 从脚底窜上来的冷意慢慢往上爬,连带着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,仅存的丁点儿清明,是在想书房里看到的那幅刺客画像。 自清州而来的人,六七分相熟的脸,熟悉的卧鹿项饰,以及画上人牵扯到的事情,样样都让她又惊又惧,平日里压制着的郁结之气,这会儿开始不断往上翻涌,她下意识的抬手按在胸口处。 “姑娘,是不是冷得难受?”银月瞧见她的动作,忙催促她进屋去,“姑娘先进去,奴婢在这儿替姑娘候着王爷。” 姜涟摇摇头,只道:“再等等吧。” “这外头可太冷了。”银月嘴上嘀咕着,将双手放到自己后颈捂热,又不停地搓了搓,才伸手轻覆在她面上。 不知道是不是脸冻的太凉,温热的掌心落到面上,竟有些滚烫,姜涟垂首看着银月发红的手背,只觉双眼酸涩。 第7章 模模糊糊地想起幼时,她父母受高人指点,为了保住她体弱多病的弟弟的性命,无奈忍痛将他过继到舅舅家。 在送走她弟弟的那夜,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,她母亲让拦在门外的她最后看她弟弟一眼,她盯着他发红的小脸儿,也是像银月那样,将自己的双手搓了又搓,才敢小心翼翼的在他面上碰了碰。 碰完的感触早已经忘了,但她到如今还记得,当时的她是如何认真的记下他的模样,并将他脖颈间的卧鹿白玉紧了又紧,生怕自己会忘记唯一的胞弟。 过了这样久,她一直想着他,甚至因为家中遭难庆幸父母当年的决断,可却没想到姐弟离得最近时是现在这个时候。 想着,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,她忙躲开银月的手,以袖掩面匆忙拭了拭,又故作若无其事的解释:“竟被雪迷了眼。” 长廊下连雪沫子都飘不进来,银月看了看她,却没有戳破,随口说几句玩笑话岔开了。 不知又往门口望了多少回,终于等到裴瞬回来,姜涟忙迎出去,却又不敢走到他跟前,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,怯怯地叫了声“王爷”,声音似乎还在打着颤。 落雪迷漫,裴瞬抬头扫她一眼。 被宅院框住的四角灰蒙蒙的,窥不见丁点儿天光,她站在那儿,迎着簌簌而下的细雪,面色发白、眼眶泛红,一副可怜相。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,交织的眼睫落下阴影,几乎遮住大半的情绪,叫人猜不透心思。 可是未直接出言叫她离开,已算是大幸。 姜涟稍稍放松,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内,又叫银月取来备好的食盒,自顾自地张罗:“我煨了些苏叶粥,给王爷驱寒。” 裴瞬并不应她的话茬,抬高下巴任由承安给他解去大氅,又朝候着的侍从招了招手。 那侍从半佝着腰跑进来,有点胆战心惊的开口:“早上王爷不在,没来得及给您禀告,浮苍昨儿夜里不知怎么的,突然在笼中到处乱撞,等小的发现的时候,它的爪子已经伤了一只,不过幸好并无大碍,这会儿已经好了大半了。” 浮苍是裴瞬养的鹰,一只通体纯白,唯有头顶一缕苍色的海东青,毛中有杂色,其实在海东青中只能算是次品,但是却格外得他喜欢,特寻了人专门驯养。 “用了那么多法子,竟还没有驯服它。”裴瞬轻飘飘丢下这句,把那侍从吓得浑身一颤,生怕他降罪自己办事不力,支支吾吾的就要辩解。 可裴瞬转而又道:“仔细想想,也不过是用来把玩的东西罢了,好吃好喝的养着它,还有什么不足意?” 他的话别有深意,训鹰的侍从不明白,咧嘴笑着诺诺地附和几声算是过去了,倒是一旁的姜涟听懂了他的奚落。 她有些难堪的搅弄着手中的粥,并不吭声。 此时此刻,她想的不仅是请昨夜的罪,还有她弟弟的事情,且不敢提救人一事,起码要了解清楚现下的境地,不知能不能趁着今日多问几句。 她收敛情绪,将搅得温热的粥递到他跟前,柔顺道:“王爷说得对,能伴王爷左右,享荣华富贵,不该不足意。” 说着示弱的话,她慢慢提裙跪下来,垂头做认错姿态,抬臂高举着蓝釉碗,她的长颈和手腕齐齐露出来,一样的白皙细润,一样的骨感分明。 屋内下人见状,纷纷知趣的退下。 姜涟再抬起头,满眼已经泛着水光,她并不擦拭,就直直的望着他,眼中刚流出的泪水正顺着侧脸往下淌,在下颌处停留一瞬后,紧接着消失在深陷的锁骨中。 “王爷。”她的声音带上了些喑哑,嗫嗫嚅嚅的,却格外勾缠,每一声都像是藤蔓的尖芽儿,在一点点在触碰他,“王爷,昨夜是我错了。” “谁告诉你,哭着请罪本王就能饶了你?”裴瞬皱起眉,微含着眼打量她。 他知道她总会向他低头求饶,早上他命人带她去看行刑,只是在小惩大诫,让她务必要看清自己的处境,才不致失了分寸。 姜涟也不动,睁着那双楚楚的眼睛,任由眼泪接二连三的往下砸。 两人僵持良久。 到底是裴瞬先伸出手,接过她手中的蓝釉碗放到桌旁,曲起手指给她擦去下颌上挂着的泪水。 她站起来,带着委屈、发泄般猛地扑到他怀中,他行动不便,被她撞得后背碰到轮椅上,肩膀那块骨头生疼。他来不及叫痛,她却得寸进尺,跨开双腿坐在他的腿上,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肩上。 “何必做出这幅轻浮样子。”他出言轻斥,然而做出的动作全然不似说得那样。 他环住她的腰,顺着她的动作也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,微微偏头就能看到她的耳垂,因为她哭得发抖,她耳下戴的东珠耳坠还在轻颤。 不知怎么的,他莫名想起两颗东珠相撞的场景,就像是他幼时常玩的弹棋,通过两颗小小的玉珠,赢得最大的彩头。 他心下一动,抬起手碰上她的耳垂,而后一点点向上走,触过她的耳孔,停留在稍稍靠上的位置,温声道:“在这里……本王要送你样东西。” 他是临时起意,没有任何准备,随手从桌上勾出盒银针来,取出其中一根,而后挨个摘掉她左右两边的耳坠,将上头的两颗东珠,夹在适才他说的位置。 “王爷。”姜涟见惯了他的阴晴不定,却一时未反应过来他的用意,欲转过头去看他的动作。 第8章 裴瞬颇为自然的张开手,握在她脖颈处,不让她动弹,另一手则捏紧了那两颗东珠,在她耳上来回碾压着。 东珠圆润,初碾在皮肉上感觉不到疼痛,但架不住他手上动作一直未停,而且他耐心不足,不多会儿后力度便愈发大起来。 直到姜涟觉得耳上发热,被他碾压的那一点将要失去知觉时,他突然松开她的脖颈,再次贴到她耳边说道:“会有些疼,不要动。” 不等她有所反应,他双手合作,迅速用银针在被他碾红的那一点上穿了过去,银针上未见鲜血,耳上却是钻肉之痛。 姜涟惊呼一声,止不住的颤抖起来。 “别动。”裴瞬抱住她,将原来的一只耳坠,戴到新的耳孔中,另一只则依旧落在耳垂处,因为上头的耳坠太短,并未出现他想要的场景。可他此时兴致十足,几乎可以想象出她耳侧自己的杰作,再戴上一颗与之匹配的东珠时,齐齐落在耳垂处摇晃相撞的样子。 他屏住呼吸,心在突突直跳,四肢百骸似乎也叫嚣起来,本就嘶哑的声音愈发低沉:“差一只新的东珠,晚些时候给你补上。” 他的语气那样轻飘飘的,像是平日里给予赏赐一样随意,究其缘由,不过是像他自己所说,不管是那只海东青,还是她,俱是供他把玩的东西。 “谢……谢王爷。”姜涟忍下满腔屈辱,感受着耳上疼痛愈烈,反而再落不下一颗眼泪。 或许是从她异样的声音寻回一丝理智,裴瞬转而看她发红的耳垂、婆娑的泪眼,终于出言安抚:“还是先养养,待养好了再戴新的。” “是,谢王爷体恤。”姜涟微微侧过面去,不愿再看他炽热的目光,更不欲因此纠缠。 她重又端起那碗苏叶粥喂他,又顺势故作漫不经心的嗔怪:“那几个刺客什么时候能被王爷绳之以法,再抓不到人,我下回再说错了话,可不知道该如何向王爷请罪了。” “昨夜生气难道是因为他们?”裴瞬未察觉到她的用意,只当她是在撒娇撒痴的散性子,他刚自她身上得了趣儿,乐意同她拉扯些闲话:“你可再没有说错话的机会了,明日皇上要派人一同来查,想来是快了。” 姜涟对皇帝要参与其中颇觉惊讶,但并未流露半分,继续探他的话:“皇帝一来就有了把握,莫非他有妙计?” 裴瞬瞥了瞥她,还没来得及开口,外头突然响起刻意压低的传话声:“王爷,二老爷匆匆赶到府上说要见您,小的拦不住。” 他迟疑片刻,抬手拍了拍她的肩,她心领神会,从他腿上下来,退至一旁窗后。 第4章 裴瞬理了理被弄乱的衣摆,又恢复了原本的淡漠,曼声吩咐:“既然拦不住,便叫他进来吧。” 话音刚落下,侍从立即跑去叫人,不多一会儿,二老爷裴知秋推门走了进来。 他是裴瞬父亲的亲兄弟,在世代善武的裴家,算是独一份的玉堂人物,端方君子中的佼佼者。 而这往日里风度翩翩的人,今日却没了名士派头,鬓角处尚有遗漏的碎发,衣上系带也不齐整,连走路都带着些踉跄,而最令人讶然的,是他进门尚未开口,便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上。 他这一跪,是罔顾伦理。 领他进门的侍从愕然不止,一时忘了回话。 可受了这一跪的裴瞬却泰然自若,他面无表情,语气淡淡的问道:“叔父这是做什么?” “叔父教子无方,今日特来向你请罪。”裴知秋面露愧色,不敢抬头。 裴瞬缄默不语,手指落在轮椅的扶手上,轻轻敲击出声响。 并不算明显的声音,却一声声地敲在裴知秋的头上,叫他脑仁作痛,双眼昏聩。 他在天未亮时收到消息,自己离家三日的次子裴子湛,正被关押在大牢里,他坐立难安,短短一个时辰,来回奔波十几趟探查,最后发现其竟牵扯进刺杀裴瞬一事,这才匆匆上门以求一线生机。 想想次子作为,他自己都觉得无脸上门,可身陷囹圄的是他亲儿子,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。 他无力的叹息,沉声又道:“子湛惹下大祸,无论如何处置都不为过,可他尚且年幼,且一向愚钝无知,此次必然是受贼人迷惑,这才将你的行踪告知了他们,不若他绝没有这样的胆量和心思,绝不敢……” “什么愚昧无知的。”裴瞬出言打断他,似笑非笑的讥讽:“叔父怕是没见识他的真本事,他领人来刺杀我时可是威风十足。” “竖子不肖,罪该万死。”裴知秋眼看他始终无动于衷,连最后的脸面也不再顾及了,他一点点挪到他跟前,几乎整个人都伏在地上,双手扣在轮椅的脚踏上,声音哽咽:“就算你不看他,但求你念及叔父如今年迈,受不得白发送黑发,且饶他一回,成吗?” “叔父还是起来吧。”裴瞬伸手虚扶他一把,让他直起身子,缓声道:“叔父不顾颜面的替他求情,他却是死不悔改呢,骨头也硬,不管怎么行刑都撬不出一句话来。” 裴知秋只听进最后一句,布满皱纹的脸止不住的痉挛,他来时早做好打算,本想着舍弃颜面跪地请罪,能叫他念及亲缘放过子湛一马,却不曾想眼前之人已经变得如此寡恩薄义。 他怒火攻心,抬高了声音质问:“他是你的同堂兄弟,你怎能对他用刑?” 第9章 裴瞬牵了牵唇,反问:“他勾结外人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,可想过我们是同堂兄弟?” 裴知秋窒了口,一时无言辩驳。 裴瞬反倒更加平静,他俯下身与裴知秋对视,复又道:“叔父来求我放过他,不如亲自往牢里跑一趟,若能劝动他说出其他人的下落,兴许还能救他一命。” 裴知秋知道事情已再无转圜,他腆着脸来跪求,不过是自取其辱,还白白叫旁人看了一场笑话。 他仰头讥笑:“你贪权窃柄,用一个傀儡皇帝只手遮天,今日还能高高在上,明日必然栽下高台,我且等着,看你来日的报应。” 话罢,他拂袖而去,快步经过长廊时,竟接连两次摔倒,身旁跟着的人要去扶他,被他狠狠甩开,他提着沾满污雪的衣摆,满是愤恨的骂了句什么,便再也没有回头。 姜涟站在窗前,看他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身影,猛然在冲动中清醒,她怎么能仅凭借他的几分疼惜,妄图成为与旁人不同的一个。 他连自己的同堂兄弟都不会放过,更何况是她的弟弟,她庆幸未将画像一事透漏半分,否则她的求情,只会成为她弟弟的催命符。 她不敢再多问关于刺客一事,生怕他看出什么,而经过裴知秋这一遭,裴瞬更是忽忽不乐,只说自己另有公事要忙,让她先行回去。 后晌雪渐停,天儿愈发寒冷,连带着屋内的空气也是寒浸浸的,像是涨起来的江潮,从人的脚底,渐渐没过头顶。 姜涟坐在妆奁前,摘落发上金镶宝石蟹纹簪放到桌上,簪上流苏垂落与珠玉相撞,发出琤琤之声。 银月弯腰站在她身旁,在摆弄她的耳朵。 她举起铜镜放在面前,只照出半张脸和耳朵来,以便于看清银月的动作。 “王爷今日怎么又这样发狠,也不做准备,竟拿银针生生穿出个耳孔来。”银月因为心疼而手足无措,不知该如何摆弄她的耳朵。 因为养耳孔不适宜戴着沉重的东珠耳坠,银朱费了好大的功夫将它取下来,又寻了只轻巧的金环丝耳环要给她戴上。 刚穿的耳孔极小,耳环难以戴进去,且她的耳垂早已完全红肿,耳环每戴进一分,都会拉的整个耳垂生疼,银月又不敢过于用力,一点点旋转着往里戴,换来的是更加磋磨的疼痛,她急得抓耳挠腮,劝道:“姑娘,你再忍忍。” 姜涟抿紧唇,又等了许久,见那耳环还没完全戴进去,已经有些不堪忍受,“长痛不如短痛,不如直接扎进去吧。” “能行吗?”银月怕自己手重,不敢动手。 “我来吧。”姜涟咬了咬牙,微微偏头,将整个耳朵都露在铜镜前,手指捏住耳环,另一手抵在耳后,毫不迟疑地、猛地将耳环压了进去,或许是那块皮肉早已经疼得麻木,这会儿倒没有多大感觉。 银月跟着龇牙咧嘴,像是能感同身受。 姜涟看得失笑,“怕什么?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满身的伤,我给你上药,因为手笨弄得你疼到直流冷汗,也不见你叫一声,怎么这会儿只是戴个耳环,倒怕成这样。” “那不一样。”银月嗫嚅着。 当初她被她继母卖给牙婆,牙婆又打算将她发卖到花街柳市,她逃了三次,又被抓回来三次,回回都得挨鞭子,因为不能伤她的脸,那牙婆都打在衣下的暗处,新伤覆上旧伤,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。 她当时虽年幼,却心存几分傲气,是打死也不肯卖身的,原本想着若真是无法,她宁愿一死罢了,可她命好,碰上她家姑娘,这才得以捡回一命,还保全了自身。 “都是肉体凡胎,没什么不一样。”姜涟知道银月是心疼自己,她为着这份情意感动,也庆幸当初身不由己的自己,还有出手搭救旁人的机会。 可银月想反驳她,告诉她对于自己而言,她胜于庙宇里坐着的菩萨,因为菩萨只供人礼拜祈福,她却实实在在的朝自己伸出过手。 可话到嘴边,又觉得无以言表,匆匆给她收整了妆奁,又去给她准备热水让她擦洗。 姜涟有些懒怠,随意擦洗一番后就要歇下,银月又张罗着给她敷耳朵,用巾帕装着些雪,贴在她的耳垂处,以消疼痛的灼热感。 银月来回跑了好几趟,又是帮她敷耳朵,又是嬉笑着讲些趣事儿逗她,到后来累得自己有些撑不住,倚在架子床边沉沉睡去。 姜涟却翻来覆去的难以成眠,短暂的十八年光景,走马观花似的一一闪过,好些事情都记不周全了,可偏偏那些最想忘记的,记得那样清楚。 她想起当初被人从姜府带出来,本以为能就此逃过一劫,但临了快要逃脱时,还是叫人发现了。 一堆人看着躲在木箱里的她,没人敢担下办事不力的罪名,互相使个眼色的功夫,便都默许要立即将她解决,她拼命求饶,但是无济于事。 带她出来的人是他父亲曾经的学生,到了那个时候,还想着要救她,可是他当初能伸出援手,已是冒着砍头的危险,若再强行出头,只怕更会惹人怀疑,她不愿再连累人家,打算就此认命。 幸而,遇见了裴瞬。 城边荒野处,她可能的丧命所,不知裴瞬怎么动了恻隐之心,竟打算救下她。 他那时还不是摄政王,她跪在他的马车旁,听他身边的人劝阻:“小将军,咱们此次归京已是自身难保,不可再节外生枝,况且……” 第10章 那人话还未说完,帷裳一角被掀开,随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,因为天色晦暗,看不清轿内人的面孔,只能听到喑哑的声调,不带任何情绪:“我既已开口,便是能救下她。” 她当时尚不知他是谁,只当是遇见了权势滔天之人,直到后来才知晓,当时的他,也正深陷泥潭之中。 耳朵还在隐隐作痛,但因为想到他对她的救命之恩,甚至不敢心生怨怼了,毕竟相比于身先朝露,仰人鼻息的过活似乎也不算什么。 可她的胞弟又该怎么办?并非人人都能像她那般逢凶化吉,若真到下罪之时,她舍下一切去求情,能求得转机吗?想来是没有机会的,且不说她已无可舍弃之物,以裴瞬的心性又如何会心软。 她越想越觉胆战心惊,忧惧之下,甚至动了意想不到的念头。 既然此时除了裴瞬,还将有皇帝参与其中,如果裴瞬这条路走不通,那皇帝那儿呢? · 寿宁宫内,太后与皇帝端坐桌前,裴瞬坐于太后身旁,三人间或言语几声,举起茶盏相对而笑,一派言合意顺之景。 座下空旷处,两只皆为银蓝色的雄鸡,在宫人“开斗”的口令下猛地冲向对方,极尽气力,互不相让的缠斗在一起。 厮打一番过后,两只雄鸡短暂分开,但斗志未见丝毫减弱,怒目相对。不过片刻,其中一只突然腾空而起,横冲直撞扑到另一只身上,以利喙为武器,猛地啄向其翅膀,另一只也不逞相让,扑腾起翅膀剧烈拍击,两只雄鸡再次斗作一团,期间不断有翎毛散落,分不清究竟出自哪一只身上。 而后有嘶吼的咯咯声响起,其中一只翅膀下露出点点血迹,在它暂处劣势之时,另一只紧抓时机,蹬足而起,利用趾上严距狠击中其眼睛。 鲜血四溅,啼叫无力。 座上太后喜笑颜开,轻拍着手掌给斗鸡的宫人论赏,转头叫皇帝,“你可又输了。” 随即身旁侍女跪到皇帝跟前,高托起手中鎏金银托盘,找他讨要输掉的赌注。 皇帝都没注意到那侍女是个脸生的,且梳妆打扮与寻常侍女不同,他只顾的上下打量自己一番,看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东西,最后摘下手上的碧玺扳指扔到盘中,摇头笑道:“儿臣身上的行头要输光了,母后若还要玩,容儿臣回去把内库搬来。” 从午前开始,斗了五回,就赢了一回。 太后被他逗得靠在椅上直笑,手上拨弄着赢来的东西,又叫裴瞬:“皇上不肯玩了,要不你陪姑母赌?” 裴瞬不爱看斗鸡,今日瞧了半晌都是强忍着,再看下去要头疼,于是出言婉拒:“我自知要输,想来也不必赌了,姑母瞧瞧我身上的物件可有看上的,直接拿去便是。” 太后是最放达洒落的人,听他们都拒绝也觉得没了趣味,命人撤了斗鸡的摆设,同他们说话解闷。 洒金双凤穿牡丹的裙面衬得她神采奕奕,瞧不出今年已是四十多岁的人,尤其是那双垂在身侧的双手,作养的格外光润。她过成这样金镶玉裹的,是因为左手边是她一手推举上来的皇帝,右手边是同她一条心的亲侄儿,阖宫上下再没有人比她更尊贵。 这无上的权力叫她沉醉,唯一的企盼便是将这位置永永远远的、安安稳稳的坐下去。 想想便自觉畅快万分,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,又问:“前几日命人送到皇帝宫里的画像,我瞧着个个都是可人的,皇帝有瞧上的吗?” 这是又要催他充盈后宫,皇帝顿了顿,面上露出苦笑来:“母后眼光极好,朕瞧着也都好,只是现下朕刚刚即位,江山还不稳固,此事暂且缓缓吧。” “成婚之事哪有缓急一说,在你之前的先帝祖宗们,哪一位不是即位前就成了婚,你从前不在宫中,没有人跟着张罗做主,且不必再提,现在……”她话尽于此,自觉有些失言,忙停了下来,兀自懊恼道:“也罢,后宫连着前朝,但凡有一个不安生的,便会挑起事端来,此事理应多加斟酌,但是再怎么不着急,跟在你身边伺候的,可不能少。” 说着,她朝身边的侍女使了使眼色。 那侍女立即上前为皇帝斟满茶,抬着水葱似的手送到他跟前,先半抬着头瞧他一眼,又低垂起眉眼,做出欲语还休的模样,娇声道:“皇上用茶。” 他适才还诧异,今日斗鸡输了,怎么还有专门的宫人朝他要赌注,敢情是太后的主意,再看尽力想凑到他身边的人,身上妃色罗牡丹芙蓉花的褶裙,发上镶宝石的蝙蝠簪,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大蛾子。 他心中厌恶,却又不好当众下太后的面子,只能强撑着笑脸接过那盏茶道:“辛苦母后操劳。” 虽说劝他进妃一事未成,但能往他身边塞人也是好的,更好的是再有人诞下皇嗣,那才是真正的绝无后顾之忧,这下太后又欢喜起来,摘下手上长长的甲套,亲手剥了果子给皇帝吃。 见他们动了吃食,底下宫人又忙去端别的上来,人影走动之间,太后微微回过头与裴瞬对视,那双在后宫争斗中暗淡多年的眼睛,被权力增色,重新璀璨明亮起来。 裴瞬不动声色,饮尽茶盏中热水,最初开始谋事时的彷徨渐渐落下。再等等,等他们姑侄二人彻底拿捏住前朝后宫,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。 他脸上浮起些笑意,问道:“皇上前两日不还说想要去狩猎,可想好去哪了?” 第11章 皇帝摸了摸前额,拿不定主意,“久不在京中,突然说起来倒不知去哪里好。” 裴瞬想了想说:“近些便是鸣山、屏山,再远些的菩明山、静山也是不错的,皇上只管择好了地方,臣自然为皇上安置妥当。” 皇帝点点头,又思索片刻才道:“那便屏山吧,朕记得曾跟父皇去过,那回父皇不知怎么抓到只隐鼠,朕还带回宫里养了好一阵子,可惜后来没活下来。” 他面露遗憾,但更多的是对幼时岁月的眷念,那时候他母亲正值盛宠,连带着他都得到了父皇最多的慈爱,不管什么东西,但凡他开口,便都是他的,只是这特别的宠爱没有维持太久,便随着那只隐鼠一块消失了。 太后不欲提起先帝,闻言只是轻轻一笑,附和着说几句屏山的美景,便推说自己有些劳累。 裴瞬始终不动声色,抬手撑着她起来,等到她进了后殿,又转而道:“皇上坐了半日,也该去歇息了,臣这就着人去准备着,皇上过两日便能摆驾屏山。” 守在一旁的侍女闻言要来扶皇帝,皇帝扫到她手指上的蔻丹,下意识的动作微退,抬眉示意梁进将人安置妥当,才独自起身往外走,临行又不忘叮嘱:“也不必弄太大的阵仗,能尽兴即可。” 裴瞬敛眉垂首应“是”,随后也出了寿宁宫。 他有皇帝的特令,出了皇门即可乘坐车辇,夹道逼仄漫长,车辇之外只余短短一段,一时又难以看到尽头。 车外的承安这会儿才有机会同他说话,忙道:“王爷,属下记得姜姑娘过几日去祭拜,是不是也在屏山?” 裴瞬这才想起姜涟父母的衣冠冢就立在屏山,再想想前两日一时兴起让她挨了苦头,合该稍作补偿。他掀起帷裳,淡声嘱咐:“叫人回去传个话,让她提前收拾了,到时与我一同去屏山。” 第5章 风雪肆虐,院内的积雪扫的不及落的快,最后索性不去管了,任由各处被铺天盖地的细雪蒙住,成了粉妆玉砌的亭台楼阁。 姜涟在裴瞬那儿又扑了空,连人都不曾见过,更不必再说打探消息,本已惶惶数日,这会儿更是片刻也坐不住,索性直接原路折回。 银月被支去取用度,她独自迎着雪一路往回走,头顶的伞遮不住刮进来的雪,仍在她的斗篷上落了薄薄一层,等走到自己的院子,锦鞋更是已经被积雪润湿了大半。 被派来传话的承乐已经等在门口,瞧见她后忙行礼道:“姜姑娘回来了,小的来给您传王爷的话。” 姜涟在他身上看到探风的机会,忙迎他进去,又问:“王爷那儿有什么命令?” “可算不得命令。”承乐摆了摆手,乐呵呵道:“我们王爷后日要随皇上去屏山狩猎,他念着您过几日要到那儿祭拜,说正好捎上您一道,特意让小的先回来一趟告诉您,让您提前收拾着呢。” “是,王爷有心。”姜涟稍顿,想起前些日子刚同他提起过要去祭拜一事,近来心神不宁,自己倒差点忘了,可眼下正有愁事,这年年最为重要的祭拜也得暂时搁置。 她敛了敛神,亲手倒了杯热茶递到承乐手中,试探性的询问:“上回刺杀王爷的刺客怎么样了?这回王爷再出门,断断可不能再出现那样的状况。” “是,姜姑娘不必担心。”承乐捧着那盏热茶,对她并不设防,次次咧咧的将查出的线索和盘托出:“已经查到那些刺客的来路了,也备好了应对之策,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。” 姜涟心里发慌,忍不住又问:“不知等那些人都被抓住了,将会如何处置?” 刺杀朝中重臣,岂能轻易了结,承乐轻哼一声,“牢中那么多大刑正候着呢,若能落得个痛快,也算是他们走运。”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,已经断定了那些人的结果,只怕是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姜涟听得胆寒,面上却又不得不露出还算得体的笑容,不漏声色的说道:“前两日二老爷不是还来过府里一趟,想要替他儿子说情,那他儿子如今回去了吗?” 承乐说回去了,“二老爷去牢里逼着他儿子招完供,王爷就让他把人带回去了,不过可惜,他儿子回去后夜里就吊了根绳子自尽了,听说是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双脚落下残疾,一时想不开……” 他在牢里时还骂过他们王爷是个残废,转眼的功夫,自己也成个废人。 “竟是这样。”姜涟喃喃着愣了好半晌,手指无意识地狠狠攥紧,半寸长的指甲直嵌入肉里,才勉强让自己没有抖成筛子,她不知该说些什么,摆摆手让他先回去。 她由此几乎能想象出她弟弟的下场,一时茫然无措,有些无力地弯下身子,后背抵在梁柱上,才不致瘫坐在地。 外头风雪更急,她抬头看着,陡然生出束手无策的绝望来,不由又想起她弟弟被送走的那日,自己哭得呼天抢地也没能留下他,心里止不住的抽痛,怕失去这世上唯留的至亲。 她已经认定裴瞬对同堂兄弟尚且如此狠毒,更不会对自己的弟弟心软,如今能求的好像只剩下皇帝,她不知他是否还顾念着当初与她父亲的师生之恩,以及他们幼时的那点儿情谊,可生死攸关,再不能被动等待,只能主动求得一线生机。 想来也是天意如此,叫她走投无路之下,又碰到能与皇帝见面的机会。 第12章 斗篷上的落雪渐渐融化,潮湿的寒气透过布料将肌肤激的冰凉,她连换件衣裳的心思都没有,缓缓站起来去翻她的妆奁。 金钗钿合、琳琅满目,她胡乱翻了一通,最终在角落里挑出个粉青玉镯。 屋内昏暗,她特意添油点了灯,将玉镯戴到腕上后伸到光下,烛火噗噗,正透过清润的玉面燃烧着,她用手摆弄着玉镯细细观摩。 银月正好回来,瞧见她缩在烛光下,白璧无瑕的面颊被映出朝霞般的艳色,连带着身上霜色的斗篷都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,她缓步上前叫了声姑娘,“您这是在做什么呢?” 姜涟回过身来,将细腕伸到她跟前,停顿片刻后又垂下手臂遮住玉镯,抬头问道:“这样大致瞧一眼,能看到这只镯子的内里吗?” 银月不明白她的用意,诧异地摇摇头,“只能瞧见外头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姜涟松了口气,扯出丝帕一点点擦着玉镯。 “姑娘不是不爱戴玉镯,怎么突然找出这个来?”银月为她解去身上的斗篷,接在手里冰凉一片,连身上的衣裳都带着潮气,不禁开口念叨:“姑娘回来没有撑伞吗?衣裳都湿了,回来怎么不先换件干净的?” 说着,已经忘了玉镯的事情,转头又要去找新的衣裳,银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,样样都想要顾及到,姜涟早已经习惯这面面俱到的关切,但此时却不是在意琐事的时候。 她拉住银月,将她们要随裴瞬同去屏山,且届时皇帝也在的事情告知,还没等银月琢磨过劲儿来,她已经攥紧银月的手,低头靠近她的肩头,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等到了屏山,我要想法子在私下里见皇上一面。” 只有她一人只怕事情难成,而在她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银月,她不该、也不能瞒着银月。 银月偏头看她,虽看不透她的想法,却能看清楚她面上的悲戚与决然,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了点头,一板一眼的开口:“到时候我给姑娘望风。” 姜涟闻言笑了笑,把玉镯塞到她手中,交代道:“去屏山的时候带上。” 这玉镯或有奇用,因为在她十四岁生辰时,皇帝曾送给她一只跟这只成色、粗细都相差无几的玉镯,只是那只更为巧夺天工,在内里嵌有“生辰吉乐”四字。 犹记得当年她父亲在朝中正值鼎盛,多少人想要以他为师,不计其数的生辰贺礼源源不断的往府上送,都被她父亲拒绝,唯有皇帝拿出玉镯时,她父亲才笑着让她收下。 有多事之人见后暗道礼轻,不慎被皇帝听到,他高抬着头、坦然地在众人面前说道:“这只能算是个信物,有了它,姜妹妹只管差遣我。” 她有意凭此叫皇帝想起当年之诺,但那只玉镯早随着姜家的没落不见踪迹,只能奢望这只能够以假乱真,暂且蒙蔽皇帝双眼。 · 祭拜原不用准备太多东西,姜涟只亲自备了她父亲爱喝的新丰酒,还有她母亲一贯爱吃的糕点,其它需要用到的琐物都直接叫底下人准备妥当了。 这回祭拜怀着别样的心思,比以往多了几分难以预测的渺茫,大抵是心里一直没有着落,她前夜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,全然没有困倦的感觉,临行这日更是下半夜就被惊醒。 因为此次狩猎皇帝只为尽兴,不欲惊动太多人,并不打算带太多侍卫,可又恐有心之人弄出祸端,特以太后之名留裴瞬在宫中过夜,次日暗中带皇帝出宫,再回王府带上府中护卫,前往屏山。 天色渐明,弦月尚未完全消失,半空仍有云雾弥漫,层层重叠着,将天际唯有的明亮遮成阴沉一片,而昏暗之中,有微光闪闪,显得格外耀目。 姜涟要随他们同行,唯恐误了时辰,特准备早早候在门口,因地上早结了冰,两人生怕摔倒,连灯都不曾提,互相搀扶着往外走。 可还没等走过月门,就听前头有争执喊叫声,她原以为是哪个下人犯了错,正被府里的嬷嬷教训,她一向不爱管这些闲事,正准备绕路过去,可匆匆一瞥,到底是没有狠下心。 前两日未化尽的积雪里,一个侍女正跪着,身上的青豆色夹袄沾上污雪,下衣膝盖处被润出一大片湿痕,她的鼻尖和面颊都冻得发紫,耳朵更是通红一片,还偏偏正被站着的那人拧在手里。 逞狠的人三角眼上吊着,干瘪的唇往下垂,面容狰狞,动作更是凶狠,一只手的手指要戳到她的面上,另一只拧着她的耳朵转圈,显然是惯爱教训人的主儿,嘴里还在不停的谩骂:“小蹄子,你当你是谁,敢在老娘手里耍横,同你说什么尽数认下就是,也免得吃苦。” “本不是我的错处,嬷嬷就算打死了我,我也万万不会认下。”被打的人腰板挺得笔直,疼得眼中含泪,却还是抬头瞪大了眼睛同那人对视着。 “好啊,这张嘴倒真是倔。”那嬷嬷笑着打量她傲气的脸,愈发生气,松开她的耳朵,转而去扯她的嘴,直弄得她的嘴角生生要撕扯开,才停手冷哼一声:“实话同你说,这事容不得你不认,今夜只需回禀了王爷,便直接将你发卖了出去。” 姜涟将字字句句听得清楚,再仔细一瞧,被打的那个不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朝英,她原没有训责府里下人的身份,可眼见着有人仗势欺人,着实是忍受不得。 她慢慢走上去,笑意盈盈的问:“这是怎么了,惹得嬷嬷这样生气?” 第13章 李嬷嬷背对着她们猛听见声音,险些吓得个趔趄,可转头一看是她,反倒沉下心来,笑着解释:“回姜姑娘,这丫头手笨,打碎了王爷书房里的谷纹玉剑首,老奴正教训她呢。” “你胡说,那分明就是碧珠打破的,不过因为你是她的干娘,便死活都要维护她。”朝英梗着脖子同她争论,丁点儿也不肯相让。 李嬷嬷心中本就有亏,这会儿被道出真相,直恨得牙根痒痒,偷偷用眼睛剜她,可再抬头时又褪去满脸的盛气凌人,嘴上不停抱屈:“姜姑娘瞧瞧,她最是嘴硬,不管老奴如何训斥也不肯认错。” “嬷嬷何必为她生气,这丫头犯了大错,又满嘴没一句实话,合该死八百回了,只是发卖岂不是便宜了她,依我看,直接打死算是了事。”姜涟低头看了看朝英,面无表情的又道:“至于王爷那儿,我晚会儿见到他,替嬷嬷知会一声便是。” 李嬷嬷细想她的话,明白自己被抬到了进退两难的位置,若应下她的话,届时真出了纰漏,将她干女儿找出来,必然落得同样被打死的下场,若是不应,又显得她心虚。本想着在王爷那儿回了话,稀里糊涂的将朝英那丫头打发出去就是,没承想半途遇到拦路虎,如果真把事情捅到王爷跟前,说不准最后是何结果。 她讪笑着,暗道眼前这位平日里不吭不哈的主儿,竟如此刁悍,不由低下头道:“何至于此,物件哪里有人重要。” “事情都已经查清,要打要杀还不是任嬷嬷处置,怎么又说不必?”姜涟佯装诧异地盯着她,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。 朝英适才还极力忍着泪,闻言大哭起来,哽咽道:“奴婢不敢撒谎,求姑娘救命,令王爷明察,可以寻人来仔细问问,那日到底是谁去清扫的书房。” “王爷恐怕没有功夫查这档子小事。”姜涟笑着摇头。 “哪里需要劳烦王爷。”李嬷嬷惊出一身冷汗,经风一吹有种刀划皮肉的痛感,可事到临头,还得赔着笑许诺:“王府里人多事杂,必然是老奴有所疏漏了,待回去老奴定会仔细探查,无论是谁,都当狠狠处置了她,到时候好给王爷和姑娘交差。” “也不必同我交代,到时候告知了王爷就是。”姜涟朝银月使了使眼色,叫她扶朝英起来,亲手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,亲昵道:“瞧瞧这哭天抹泪儿,可怜见儿的,放心吧,嬷嬷是个知轻重的,定不叫你受了冤枉。” 她话中有话,句句都在敲打李嬷嬷。 李嬷嬷听着刺耳,却又不得不跟着附和,满腔怨恨压在心下,暮气沉沉的脸再也绷不住地痉挛起来,她佝偻着腰,最后斜了朝英一眼,耷拉着脸请礼离开。 “谢姑娘救命。”朝英不顾湿滑的碎石地,提裙就要再跪下,却又被姜涟拦住,她摆摆手,轻笑道:“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,值不当得什么,这样冷的天,快回去吧。” 话罢,也不再给朝英多言的机会,拢了拢身上的衣裳,转头随银月往门口去。 朝英眼看她们愈行愈远,抬袖用力抹去脸上泪水,举手投足之间全然不见适才的怯懦模样。 第6章 姜涟并未等太久便迎来了裴瞬,本以为前头最华贵的马车是皇帝所乘,等马车停到跟前,她才知道里头坐的是裴瞬,想来是皇帝为防生出祸端,连马车都特乘了后头不起眼的。 她被扶上马车时,裴瞬正闭目依靠在一旁歇息,满脸掩不住的倦色,她注意到他眼下乌青,知晓他近来公务繁忙,特意放缓了动作,在距离他最远的侧角处坐下。 可他还是被惊醒,猛地睁眼盯向她,略带木然的目光中满是凌厉,像是檐下的冰棱子般尖利冰冷。 她怔坐在那儿一动不动,等他彻底清醒过来,朝她抬了抬下巴,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。 她这才提裙走到他跟前,又抬高了双臂,双手落在他肩上轻按,温声道:“多谢王爷还记得我要来祭拜一事。” 他受用的放松下来,有些倦怠的开口:“这于你也算是大事,等到了屏山,你只管去祭拜,不必时时跟在本王身边侍候。” “祭拜至多用一日。”姜涟笑了笑,“等我祭拜完还是随侍王爷左右,也跟着王爷瞧瞧屏山有什么新奇的东西。” “一个小小的屏山,大概是碰不到什么新玩意儿了。”裴瞬并非故意打消她的兴致,实为他从前跟着他父亲转战千里,叠嶂层峦、崇山峻岭早已经见识过太多,屏山与之相比只能算得上丘壑,着实没什么意思,而此次来这儿,也不过是为满足皇帝心意。 他既说了这话,再谈论屏山便是她自讨没趣,姜涟停下手中动作,依然嬉笑着,转而道:“今日我可用王爷的名号耍了威风。” “哦?什么威风?”裴瞬扬了扬眉。 她絮絮把来时遇见的事全都告知,又不忘说和:“不知其中究竟有没有冤屈,但再仔细查查定是错不了的。” 裴瞬不记得她说的朝英是谁,李嬷嬷他倒是熟悉,从前跟在他父亲身边侍候过的,大概也是因为这个,惯爱拿腔作调。 可这样的小事用不着他花费心思,于是随口应承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到时候知会曹管事一声,叫他查清楚就是,别让无辜之人抱了冤屈。” 姜涟原不指望他有何作为,只是将此事知会他,以免真有人因此闹到他跟前,他却全然不知情。 第14章 说起曹管事,裴瞬倒突然想起他那日传的话,不由按了按前额,回过身来打量她,探究地询问:“你从前和皇上相识?” 姜涟微微发愣,一时反应不及,又因为心中有亏,竟错以为他知晓了她的筹划,可转念再想,若真让他得知,又岂是问几句这样容易。 她暗嘲自己草木皆兵,垂眉遮掩住情绪,斟酌道:“皇上幼时曾跟着我父亲读过书呢,那时候他常来府上,我们倒说得上几句话。” 裴瞬不露声色,又问:“皇上那日来府上,留你说了什么?” 姜涟这才明白过来其中缘由,仔细回想,皇帝说得那些闲话,若是如实交代,反倒容易叫他起疑心,她停下手中动作,故作黯然道:“还能说什么,不过就是替我父亲惋惜罢了,说他怎么也不敢相信,我父亲那样的人会坑杀百姓。” 同样的话有太多人说过,裴瞬倒不曾怀疑,他收回目光,歪过身子靠向她,语气满不在乎:“这样说来,当初请先帝宾天时,倒忘了一桩事,理应让他先洗清了你父亲的罪名,再让你将那盏毒药喂给他。” 这样的光天化日,他对宫廷隐秘直认不讳,姜涟心中大骇,下意识地打量周遭,唯恐被有心之人听去。 “怕什么?”他无所顾惮,抬臂将手掌落在她的后颈,是完全掌握的姿态,手指则在那块皮肉上细细摩挲,一下接着一下。 他的手心冰凉,安抚的动作落在她身上并未使她宽慰,反倒平平生出冷汗来。 她咬了咬唇,“倒不是害怕,只是想起来还有些发慌。” 心慌不为其它,只为她要毒害的是势位至尊的皇帝。她记得先帝被喂下那盏毒药时,一直恨恨地瞪着她,双目似要泣出血来,明明已没有反抗的余地,偏还要极力抬起手去抓她的腕子,死不瞑目的人将所有气力都聚集在手上,她的腕骨几乎被他攥碎。 再想起那场景左腕依然会隐隐作痛,她下意识的要伸手去轻抚,却被裴瞬抓住,他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,出言称赞:“有些心慌那是自然的,但是你做的极好。” 姜涟毫不迟疑的点点头,她心里最为清楚那夜濒死的先帝多么可怖,她后来甚至为此做过许多次噩梦,可杀亲之仇远远抵过夜卧梦魇,若重来一回,她照旧会送上那碗毒药。 她此时的豪横坚决,比她千依百顺时更让人觉得真切。 裴瞬眼底晦暗不明,抬手轻揽住她的肩,一种莫名的欣慰盈满心头,与他肩并着肩的人,和他怀着同样的狠绝,这比直接地受她迎合更觉满足。 姜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涌动,此时应是取悦他最好的机会,可她心思全不在此处,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逢迎。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,两人各怀心事,一路无言。 屏山离京中并不算远,马车一日便能到,因顾及皇上,在行至大半时特在中途驿站稍停,以供皇上歇息片刻。 姜涟随裴瞬先下了马车,驿站中人早已等着迎接,因不知此行还有皇上,皆跪于裴瞬左右,他们等闲见不到这样拿印把儿的真佛,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献殷勤的机会。 驿丞和驿卒们溜须拍马的恭维话说过一通,皇帝才自队伍后头的马车下来。 他瞧见众人在裴瞬跟前百般奉承,面上没有一丝变化,慢慢悠悠地踱步过来,织锦罗襕衫下摆处繁杂的水波纹,在走动间翻涌往复,氅衣随之间或掀起,露出缎面丝绦束就的好身段来。 “这是哪位大人?恕小的眼拙,瞧不出您的身份。”驿丞算是未入品级的最末流,认识的朝中官员屈指可数,可他还算有眼力劲儿,知道能同摄政王一起的人绝非寻常之辈,笑意盈盈的行了大礼。 皇帝将袖中手炉递给梁全,淡淡笑道:“没有什么身份,不过是随王爷一同来游玩。” 他愈不说明,愈叫人不敢轻视,驿丞心里有数,丝毫不敢怠慢。 想来两人早已经商议好,裴瞬并未点明他的身份,皇帝也不作大,跟随在裴瞬身后。 “王爷来得突然,来不及置办好东西,王爷莫要怪罪。”驿丞点头哈腰地迎他们进门。 裴瞬摆手道无妨,“备些吃的喝的,我们歇歇脚就动身。” 驿丞还欲挽留,“舟车劳顿的,王爷何不留下歇息一晚再走。” 裴瞬摇头,朝承安抬了抬眼。 承安立即会意,将满屋的人都请了出去,只留下他们几人,门口有重重侍从把守,不允旁人靠近。 “今日种种作为虽为保护皇上,但到底是委屈了您,还请皇上恕罪。”裴瞬拱手向皇帝请罪,又亲自为他试过茶,才重新斟茶递给他。 皇帝伸手接过,温声笑道:“朕知道其中利害,不会为此介怀。” 裴瞬应了个是,朝姜涟招了招手,示意她奉上吃食。 姜涟这才招呼人进来,让侍从将驿卒们奉上的吃食一一试过,才敢端至皇帝跟前,又亲自为他布菜。 她离他极近,衣袖摆动间有馨香流露,其间夹杂着崖香淡淡的清幽气味,与裴瞬身上的味道无异,能沾染上对方的熏香,该是何等亲近。 皇帝觉得鼻子被熏得发酸,拿过一旁的巾帕掖了掖,笑着冲她点点头,不等两人眼神有任何交汇,便匆匆调转到桌上,他只尝了口素三丝,等她再要为他夹菜时,他忙止住了她,“不必在朕跟前伺候了。” 第15章 梁全适时的上前,笑着接过话茬:“姜姑娘只管侍候王爷,奴才晓得皇上喜好,这儿由奴才照应就是。” 姜涟略显拘束地收回手,将银箸交由梁全,心里愈发拿捏不定皇帝对她的态度。 裴瞬低垂着头,微微掀起眼皮端量两人,并未觉出任何不寻常之处。 可疑心生暗鬼,他的野心,容不得皇帝与他身边的任何人相干,他思虑片刻,仍试探地开口:“皇上曾师从前翰林学士‘姜三元’?”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,姜涟猛地抬头望向他,满脸皆是错愕。 “姜三元”这个名号,没有人比她更为熟悉,她父亲当初参加科考,乡试、会试连中二元。 在最后殿廷之上,当时的元隆皇帝亲自策问,问题十二通,她父亲皆言必有中,皇帝听后抚掌赞叹,笑称朝中要出个连中三元之才,殿试后她父亲果然高中,也因此得了个“姜三元”的名号。 而皇帝闻言也颇为惊讶:“朕跟着他读书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,你竟记得?” 裴瞬的眼神落在姜涟身上,勾唇解释:“曾听她提起过,皇上是她父亲的第一位学生,今日您和她都在,倒叫臣想起你们的渊源来。” 姜涟从不曾提过这些细枝末节,此时听他说得仔细,方明白他早对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了如指掌,却又故意装作不知情,在他们面前接连试探。 她心中厌恶这样的猜忌,又唯恐皇帝失言,让她来时的谎话不攻自破。 她有意岔开话题,霍然做出怏然不快的模样,闷声道:“什么‘姜三元’,都是虚名罢了,先帝已经断定我父亲的罪名,自然是不容质疑的,罪臣如何担得起这样的名号?” 她语气中带着讥刺意味,换来裴瞬的横眉而视,抬声斥责道:“皇上跟前言行无状,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。” 姜涟欲言又止,佯装惶恐不已,立即跪拜在地请罪:“奴婢失言,求皇上恕罪。” “何至于如此。”皇帝摆手示意她起来,又道:“说起来,朕常常还会想起老师,不过短短几年光景,早已经物是人非,先帝虽已将他定罪,但朕还常常觉得恍惚,因为老师实非蠹国害民之人。” 他对此唏嘘不已,且与姜涟来时的说辞不谋而合。 裴瞬心中疑虑因此打消几分,面上神色稍稍缓和,随声附和着皇帝。 姜涟退至裴瞬身后,抬头泄出的眸光越过他的背影,有短短一瞬正落在皇帝微蹙的眉头上。 若他这话真是心中所想,那自己向他求助的胜算是不是又多了几分? 端坐着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,手中银箸稍停,最终落在那块她起初剔好的、早已凉透的鱼肉上。 第7章 因为席间不快,这顿饭吃得不大适意,众人稍作休整,又开始马不停蹄的赶路。 已过正午,日头却不见半分消减,自稀疏的枯木间倾泻下来,散成道道光影,明亮而刺目。 马车内寂然无声,姜涟半歪着身子靠在边窗旁,斑驳的光透过缝隙照在面上,将她的两颊晒得温热,似是染上一层朝霞般的艳色。 她的眼神起初还飘忽不定,不知何时落在裴瞬身上,她猜不透他屡次试探的缘由,试图通过仔细端量窥探出些什么。 她从他线条利落的侧脸,一路往下,看到他紧攥文书的手指,却始终一无所获。 正目注心凝之时,乍然被说话声惊扰,抬头却见他已经撂开文书,抬目纳罕地盯着她。 她茫茫然对上他的目光。 裴瞬却垂下眼,重拾回手边的文书,不紧不慢的声调,带着先发制人的意味,“适才是问你今儿怎么了,竟在皇上跟前犯了忌讳。” 姜涟缄默良久,深藏的那几分不驯,到底是被他莫名的猜忌、趁势的问责招引了出来,她敛起眉眼,幽幽问道:“王爷不相信我吧?” 若是信任,就不该明知故问,更不该又在皇帝面前故技重施。 裴瞬翻动文书的动作略停,不满尽显在脸上,连带着周身都渗出丝丝寒气来。 姜涟下意识地屏气慑息,因为早已料到他会动怒,还能勉强维持声音的平稳,“王爷明明洞若观火,却又不遗余力地盘问,到底是为的什么?” 她心中强压的那股子郁结之气,终于顺着这几句话被顶上来。 可话中的诘问之意,令裴瞬自觉被窥中私心,他几近恼羞成怒,扬手掷掉手中的文书,卷角正擦过她的肩头,随后“啪”地一声砸到横木上。 声响在耳边炸开,姜涟不受控制地瑟缩起身子,长颈却依然仰得笔直,执拗地迎着他的目光。 宁折不弯的姿态令人愈发恼恨,裴瞬冷笑着,打量那张生动而绮丽的面容,轻嗤道:“给你几日好脸色,便张狂地失了边际,若要使性子、闹脾气,趁早滚下去,没得触了本王的眼。” 说话间,他猛地掀起帷裳叫停马车,随行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,皆噤若寒蝉。 在绝对的威势跟前,适才的言论似乎像个笑话,反过来让她无地自容,姜涟的脸涨得通红,僵滞着一动不动,狠狠咬紧下唇,依靠唇齿间的疼痛才不致失态。 骑行的承乐追上来,看众人表现大致猜想出其中情由,不敢多加言语。 裴瞬沉着脸转过身去,不欲再多看姜涟,漠声吩咐:“给她另寻辆马车。” 第16章 承乐垂首应是,勒紧缰绳下马去扶她。 姜涟却摆手道不必,兀自提裙下了马车,此时的境地落在众目睽睽之下,她更觉难堪,整个人仿佛都失了光彩。 可她还有未被抹去的丁点儿傲气,支撑她迅速挺直脊背,在鎏金般的日光下,伪饰成恬淡的姿态。 因为此行没有其他女眷,便于乘坐的仅有放着随行物件的马车,承乐把姜涟安置好,客气道:“委屈姑娘,着实是找不到更好的地儿了。” 姜涟摇摇头,“我瞧着倒是很好。” 承乐咧开嘴笑了笑,忍不住出言相劝:“主子的脾性,姑娘是最为清楚的,虽嘴上不饶人,但心里必然是舍不得对姑娘动气的,姑娘难得跟着出来,莫要因为几句话置气。” 姜涟跟着扯起嘴角,笑得格外牵强。 当着那么多人,不留情面地将人赶下马车,还谈什么舍不得动气,承乐自知失言,搜肠刮肚地想找补的话。 他还是有意开解她,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偷偷告诉姑娘,我们主子那日进宫,特意向太后求了副耳坠,从一堆首饰中选出的……”他用手比划着,“嵌着那么大明珠的金耳坠,说要送给姑娘呢。” “是吗?”姜涟恹恹的,并未表现出半分惊喜,甚至有些无动于衷,耳上裴瞬亲手穿就的耳孔在隐隐发烫,那是他留在她身上别样的桎梏。 承乐接连碰壁,再想不出好的话头,讪讪收起笑容,拱手道:“还得半日才能到屏山,姑娘好生歇着,属下把您的侍女寻来伺候您。” 姜涟不多推脱,笑着道了句“辛苦”。 这一通动静不小的折腾,早已经传到皇帝那儿。 梁进打听清楚后向他回话:“皇上,外头倒没有什么大事,听说是姜姑娘和摄政王争执了几句,被发落到另一辆马车去了。” 皇帝哦了声,波澜不兴地垂眼盯着棋盘,浓厚的羽睫几乎遮住眼色,叫人看不透情绪。 梁进不敢多嘴,静静候在左右。 他们马车上的帷裳正束起,射进来的日光被棋盘割裂成大小一致的方块,棋子在每个节点处落成阴影,参差错落着。 不知跟自己博弈了多少遭,皇帝像是突然失了兴致,又将盘上棋子挨个往回捡,收至最后,他彻底没了耐心,索性直接推成堆儿,一把抓进棋奁里。 棋子摩擦发出“呲呲”声,在马车内显得格外突兀,梁进猜不出他此时的心思,偷偷觑他一眼。 即使再粗疏的动作,依然掩不住他身上帝王家的气度,这份与生俱来的贵重,在穷山僻壤之地磋磨了好几年,也不曾抹去。可因为他向来温润而泽,并未展露那种可望不可即,这会儿卸下眼角眉梢的笑意,倒平平生出遥不可及的冷淡来。 梁进明白这神色意味着什么,不自觉弯低了腰。 皇帝偏头望向边窗外,沉吟道:“你说,她会来求朕吗?” 他并未点明口中的她,但梁进心中清楚,忙连连点头,“那是自然,奴才说句不中听的,依照姜姑娘今日这境地,除了您,她还能仰仗谁。” 这话虽难听却在理,若不是笃定她的处境艰难,他绝不会走这招险棋,故意叫她瞧见那些刺客的画像。 关于那画像,梁进一直将信将疑,踌躇片刻后,到底是问出茫然之处:“奴才不明白,仅凭一张画像,就能让姜姑娘确认那上头是她弟弟?” “你以为朕为什么要画上那块白玉的卧鹿项饰?”皇帝敛了敛神,静心追想过往种种,“当年师母怀子,老师为保他们母子顺遂,在佛堂三步一叩首,求来一对卧鹿形的子母白玉,她弟弟自落世起便戴着雄鹿子玉,从不曾摘下过。” 她幼时还曾亲手画下子玉的样子给他看,说那是他们姜家留给他弟弟唯一的东西,就算有一日她记不清她弟弟的模样了,也绝不会忘掉那块子玉。 她与她弟弟数年未见,他不敢仅以一张画像为凭,所以刻意填上几笔,以保万无一失。 梁进豁然顿悟,笑吟吟地嘟囔:“皇上英明,如此便只等大功告成了。” 皇帝慢慢摇头,这一步仅是个引头,真正难办的在后头,一日行不至归处,一日便不得松懈。 前路漫漫、难乎其难,他抬手重重按了按眉心,又嘱咐:“别的且不说,抓人一事,咱们务必要夺得先机。” 一路快马加鞭,直到亥时才到屏山,天色漆黑如墨,远处的山峰只剩下边际的轮廓,起起伏伏、纵横交错。 宫中早有到屏山狩猎的习惯,早些年还特在此建造亭台楼阁,碧瓦朱檐衬上崇山峻岭,自有别样的宏伟气势,再加现下各处皆燃起灯笼,楼宇成为旷野中最为煌煌的一笔。 姜涟被银月扶下马车,正盘算自己该如何安置,却见承乐已经候在一旁,提高手中的灯笼为她们照亮脚下,笑道:“属下送您去住处。” “有劳。”姜涟冲他点点头。 承乐却道别急,“姑娘略等等,容属下到马车上取样东西。” 说着,他登上马车,不多会儿便抱了个锦盒下来,又解释道:“明日去狩猎,主子让我取这把燕尾弓来。” 姜涟讶然抬眼盯着那锦盒,“王爷肯去行猎了?” 承乐说不是,“主子让我明儿一早给皇上送去。” 姜涟掀开锦盒瞥了瞥,看那燕尾弓通体为鸦青色,唯有弓把正中一颗青金石点缀,弓体间另刻有决云二字,箭簇就在一旁,尾端是倒挂的三角,形似燕尾,因左右两角尖锐且有突起,一旦射中猎物,便叫其难以脱逃,是上好的行猎用物。 第17章 她认得这把弓箭,随之蹙了蹙额,“这不是王爷爱物,怎么舍得送给旁人?” 承乐挠挠头,神情愈发苦涩,“主子说他左右也用不着,不如呈给皇上物尽其用。” 姜涟心头怔仲,不知如何回应。 承乐收起弓箭,猛地想起什么,“皇上明日去行猎,主子留在这儿替皇上批红,姑娘不如前去随侍左右,也好疏解你们今日嫌隙。” 他出言提点,是怕主子心情不爽快,祸端落到底下人头上,往日里多少回他们主子大动肝火,全靠着姜涟劝慰,这回有红袖添香在侧,自然也错不了。 姜涟领会他的用意,正欲开口应下,可再侧目睄一眼承乐,光影下他怀中的锦盒遮住大半明亮。 她脚下顿歇,转念一想,既然是去为皇上送东西,这何尝不是她面见皇上的机会? 第8章 姜涟心头微动,没想到契机来得这样快,她思前想后,当下便有了主意,忙快行两步走到承乐跟前,态度稍加热络:“总要你在中周全我与王爷的关系,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。” “姑娘言重了,属下们还要倚仗您呢,王爷的脾性……”承乐欲言又止,玩笑般扬了扬眉。 姜涟心领神会,笑着抬手以指抵在唇间,示意他不必多说,又抬手去接过他手中的灯,“你手上物件儿重,我来提着灯。” 说着,她还特意将灯笼往他那边移了移,照亮他脚下的碎石路,另一手则替他虚扶着怀中的锦盒。 不管怎么说,他都是下人,且她的侍女就在身边,她却亲手替他提灯,这举动弄得承乐很不好意思,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,嘴上嘟囔:“何至于劳烦姑娘”。 他本不是城府深沉的人,因此对她心生亲近,直到将她们送到住处,还不忘提醒:“姑娘的东西已经安置妥当了,里头外面都是咱们府里的人,姑娘对这儿不熟悉,若有什么事,尽管吩咐他们。” 姜涟道好,叫银月提着灯送他回去,承乐还欲拒绝,她却始终坚持,朝银月偷偷使了使眼色。 银月会意,不再容他多言,接过灯笼笑盈盈地走在前头,“这黑灯瞎火的,大人莫客气。” 住处应该是提前准备的,屋内的火炉不知燃了多久,甫一进去,翻腾的热气像浪一样往身上涌,夹杂着些许香气,令人顿时松缓下来。 里头的侍女们也瞧着眼熟,看见她进来,纷纷跟上前伺候,她心中装着可以面见皇帝的法子,等不及要尽快实行,连仔细打量屋子的心思都没有,匆匆安顿好,便屏退了众人。 过于急不可耐,反而手忙脚乱,她在带来的包袱中翻来倒去,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 最终无计可施,只得将所有东西都抖落在桌上,才从琐碎中寻出帖药来。 她一直有双脚然骨处遇冷便会作痛的毛病,郎中之前特拿了乌头粉,要她同苦酒混合后敷在痛处。 原本带这个来,是考虑到屏山或比府中寒气更重,没承想今日竟有机会派上别的用场。 乌头虽为药用,但用之不慎会有剧毒,她有意将此用在承乐身上,令他没有机会为皇帝送去那把弓箭,而自己又正好可以代劳。 此招甚为毒辣,她还因承乐的屡次提点心生愧疚,有些于心不忍。 可眼下紧急,除了让他病倒在床,哪里还有更好的主意,况且此刻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弟弟的性命。 她盯着那包药踌躇良久,到底是狠下心来,一鼓作气用力撕开外头那层桑皮纸,用长甲仔细扣出星点来,抖落在一旁的纸张上。 一旦开始动手,便没有再犹疑的道理,她随之将剩下的收拾好,微微敞开些衣领,抬声叫侍女进来,一壁长呼着气,一壁半捂着胸口说道:“舟车劳顿的,弄得我身上疲累,屋内火烧的足,我心里又燥得慌,今日想早早歇下,你提前弄些青小豆煮的水,明儿一早我要喝。” 青小豆益气力,正好可以解乌头的毒,届时也可备不时之需。 天寒地冻的天儿,哪里用得着清火,那侍女心有诧异,但见她眉头紧锁、面上微红,也不敢多问,忙不迭应下。 银月回来后,正碰上那侍女在研磨青小豆,询问之后得知缘由,匆匆进来关切,“姑娘累着了?” 姜涟说无碍,转而又问:“叫你随承乐回去,可记下他的住处了?” “记下了。”银月颇为骄傲,“连王爷和皇上的住处,我都一并打听清楚了。” 主仆二人自有不必言说的默契,姜涟招手让她上前来,伸手点了点她的前额,莞尔笑道:“你倒机灵。” 银月蹲下身子偎在她身旁,又问:“这样冷的天儿,姑娘怎么突然要喝青小豆水?没得太寒伤了身子。” “那个另有它用。”姜涟俯下身子贴在她耳侧,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告知:“你提前备好些糕点,里头放上乌头,明日一早便给承乐送去,记住,待他吃下一定要拖住他,等到乌头毒发。” 她将备好的乌头粉塞到她手中,特意叮嘱:“我会挑准时机过去,由我去给皇上送那把弓箭,你要照看好他,务必让他将吃的糕点吐出来,再多多给他灌些青小豆水。” 银月半知半解,“姑娘如何去送?叫人瞧见可如何是好?” 由她亲自去送自然是有风险,可她们此行的目的,不就是为得她能见到皇帝吗?姜涟故作轻松,“到时候我先换上你的衣裳,且放心吧,我自会小心些。” 第18章 其实她心中并无把握,不能确定自己能否顺利见到皇上,更不能确定皇上是否会伸出援手,但是已到穷途末路,再没有别的选择。 又是整夜未眠,姜涟辗转反侧,面见皇上的场景在脑中过了无数遍,想不出最为合礼的言语,她是该直接跪地相求,还是稍加试探?又该如何提起往年旧情? 第二日天儿不好,远际刚刚露出些蟹壳青,细雪便夹杂着绵绵的雨丝落下来,等掉了地悉数化成一滩水,铺展着无尽的寒意。 银月早早起来准备糕点,她从前家在荆州,最擅桂花糕,为了事情顺利,还特意弄出精巧的形状,又取了侍女备好的青小豆水,算好时辰往承乐的住处去。 承乐的住处在最东南角,虽偏僻且狭小,却是由自己独占,等闲侍从皆是住在通铺的大房,仅是他这种裴瞬身边最亲近的贴身侍从,才有这样的优待,不过这样倒是便利了她们行事。 银月一路默念姜涟来时的叮咛,不能引得太多人注意,也不能太过刻意。 可她是第一遭干这样的事,即使知道不会危及任何人的性命,仍觉得心惊肉跳,刚刚靠近承乐的住处,那双提着食盒的双手便开始止不住地轻颤。 她暗暗骂自己胆小如鼠,狠狠咬紧了牙关,才不致过于失态,勉强能稳住双手轻叩门扉,试探地问道:“大人可起了,奴婢是银月,我们姑娘让我给您送些吃食来。” 她太过紧张,声音几乎低不可闻,里头自然也无人回应,银月咽了咽口水,随之抬高声音:“大人您在吗?我是银月。” 屋内有声音传出来叫她等等,片刻后,承乐开门走了出来。 他身上衣裳穿戴齐整,面上还带有未干的水渍,大概是刚刚盥洗过,看见是她还颇为奇怪,茫然地叫了声“银月”。 银月满脸堆笑,提高手中的食盒朝他扬了扬,“我们姑娘感谢大人昨日的照应,叫我给您送些糕点来。” “这如何使得?”承乐摆手正欲拒绝。 “这是我们姑娘特意叫我做的。”银月有意说出是自己所做,好减轻他心中负累,又道:“我是荆州人,最会做的便是桂花糕,大人一定要尝尝。” 承乐站在门前,收也不是、不收也不是,两人僵持良久,她始终满是真挚地等他回应,承乐终究是无奈放下了搭在门上的手。 银月顺势进去后也不多言,径直打开食盒取出里头的糕点,递到他跟前,“大人尝尝吧。” 承乐一向话多,却不大习惯旁人的热情,他往后稍退了退,因为对她的殷勤并不作它想,直接从盘中拿起块桂花糕整个塞到嘴里,他是吃饭毛躁的人,又不爱吃甜食,来不及细细品味,便一股脑咽了下去,笑道:“味道很好。” 随后他又捡了两块,便不肯再多吃,话里话外,有逐客的意思。 银月有要拖住他的任务在身,断断不能在此刻离开,于是一味地装傻同他闲谈。 不过一刻钟的时候,承乐猝然觉得心慌气短,适才刚尝过甜腻味道的舌头隐隐发麻,胃中更是有什么东西意图往上翻涌。 他几乎要吐出来,忙直言请她离开,“银月,桂花糕就留在这里,我还有要事在身,就不多留你了。” 话音刚落下,他便有些支撑不住,身体不可控制地往地上砸,他用尽最后一点儿气力,勉强依靠在一旁桌上。 “大人怎么了?”银月佯装惊慌失措。 “我……”承乐舌头上的麻痛感蔓延到全身,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快速的心跳,脑袋还在嗡嗡作响。 银月几乎用尽全身力气,才将他搀扶到一旁椅上,一壁给他倒青小豆水,一壁问道:“大人,您没事吧?” 承乐想要回应,却已经说不出话来,双目似被蒙上一层薄纱,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,只感受到银月往他嘴中灌了什么东西。 渐渐地,他的身体愈发无力。 姜涟不多会儿便赶了过来,她让银月扶住承乐,令他保持半弓着腰地姿态,掰开他的嘴将竹箸伸进他喉间,抵在他舌根处。 他霎时吐了出来,呕吐的动作十分吃力,完全是依靠本能在尽力配合。 姜涟又给他灌了几碗青小豆水,才翻找出昨晚的燕尾弓,又同银月换了衣裳,拆掉满头钗簪。 眼见承乐的呼吸慢慢平稳,她低声道:“照看好他,若有状况便寻郎中来,到时候查出来,只说是我不慎沾到了乌头粉,又捻了块你做的桂花糕。” “是,姑娘千万小心。”银月拉了拉她。 姜涟点点头,临到门前最后叹了口气,撑起油伞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,毫不迟疑地走进风雪中。 第9章 皇帝住在北边,那儿的楼宇最为巍峨,一墙一瓦皆为能工巧匠所制,且正殿朝阳,在响晴日子的晌午,连暖炉都不必生。 姜涟顺着游廊过去,挑选的都是侍从较少的路,她心绪不宁,明明冰雪严寒的天儿,一路走过来硬是生出一身的汗。 守在皇帝住处的都是宫中侍卫,他们并不认识她,见她衣着只当她是普通侍女,照例询问:“哪个院子的?来干什么?” “回大人,是王爷院里的,王爷叫奴婢给皇上送行猎用的弓箭。”姜涟打开锦盒,双手高抬着承到他眼前。 那侍卫随手在锦盒中拨弄一番,又上下打量了她,冷漠道“等着”。 第19章 姜涟弓腰应是,不敢有过多动作。 没过一会儿,那侍卫传话回来,抬手示意她进去,才只是重重守卫中的第一关,皇帝安危重于泰山,每道门前都有侍卫把守,等到了大殿门前,还有人阻拦验身。 她前头还算顺利,本以为到了殿内才会暴露身份,没承想守在殿前的竟是梁进,即使她已经尽力佝偻着腰,梁进依然认出了她。 她低着头,并未看到他面上露出的惊喜,只听他特意屏退了殿前侍从,接过她手中的锦盒,轻轻推开殿门将她引了进去。 殿内暖意袭人,没有浓厚的熏香气味,只有清透的果子香,不绝如缕地涌进鼻间,几乎能令人齿颊留香。 皇帝正专注地站在案前,手中毛笔连动,不知在写些什么。 梁进将她留在殿中央,放慢步伐走到他跟前传话:“皇上,摄政王支人给您送弓箭来啦。” “收下吧。”皇帝只当是无关轻重的侍从,连头都不曾抬。 梁进顺势去放那把弓箭,殿内只留他们二人,一时静得落针可闻。 姜涟拿捏不定他的反应,不自觉放缓了呼吸,片刻之后,终是忍不住抬头窥了窥他。 他的心思全在案上,身侧的窗外黯然无光,愈发映得他肤色皓白,又因为低垂着头,看不见整张脸,露出的眉眼更显深邃,且眼梢微微上挑着,带有别样的情韵。 关于他的长相,在幼时就足够生动,当初先帝在他未出世时就想好了赐名,可等他长到三四岁,先帝突然觉得那名字与他不相称了,且当时他母亲正承盛宠,先帝爱屋及乌,力排众议地大笔一挥,给这无瑕白玉一样的人,亲写了“悯玉”二字。 看得久了,突觉这是大不敬的行径,她匆匆收回目光。 皇帝洋洋洒洒写了整页,余光扫到殿中还站着个侍女,正欲叫她退下,可不过是一错眼的功夫,看见了那张有些生疏的面容。 他不由愣住,写满小楷的纸张还捏在手中,好半天才缓过神来,用镇尺暂且压住了,又轻声道:“是你啊,不过送把弓箭,摄政王怎么支你过来了?” 姜涟猛地听见他的声音,来不及反应便跪下行礼,“给皇上请安。” “起来吧。”皇上冲她摆摆手,这会儿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她,眼见她发上仅两支银簪,身上还穿着侍女的衣裳,心中大致明白她是怎么过来的。 可他就等着她亲自来见她,亲口说出要求他,于是故作不动声色,等着她的下文。 姜涟抚膝站起来,不知如何开口,昨夜推想的种种都是无用功,没有一句话能用在当下。 她心中明白,没有把握不能直言,可她如此刻意地来到他跟前,无论何种试探似乎都成了明晃晃的掩饰,倒不如直说来意,落得个坦坦荡荡,若真是被他拒绝,她还能站在上乘,指摘他不记师恩。 她再次跪倒在地,直言无讳:“求皇上救命。” “何出此言?”皇上明知故问,从高堂走下来要去扶她。 姜涟却不肯起,她叩首俯拜,双臂因为刻意前伸露出一小截皓腕来,腕上的粉青玉镯晶莹剔透,天地昏暗一片,头顶的琉璃灯投下光芒,正穿过玉镯,清透的玉石因此变得流光溢彩。 皇帝注意到那只玉镯,只短短一瞬,恰被抬眼的她捕捉到,她最为清楚这镯子是个“赝品”,假意慌乱地垂下手,将整只玉镯都遮在袖下。 皇帝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,静默片刻后指了指她的腕子,笑道:“记得当年你生辰时,朕好像还曾送过你一只跟那个相像的镯子。 姜涟庆幸他还记得,连出言提醒都省下了,她嘴唇张合,几番欲言又止,最后凄凄然道:“生辰吉乐,皇上还记得。” 这个时刻,更多的话都不必再说,而那句生辰吉乐,不仅代表着皇上那年对她的祝福,再想起来,还能回忆起姜家旧日的光彩。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,洇湿了整张脸,眼中更是水汽氤氲,她抬手拭了拭,垂下时正握住带着玉镯的手腕,明显是意有所指,又啜泣道:“皇上曾说过,我可以求您。” “是,那是朕亲口答应过的。”皇帝半弯着腰去搀她起来,手与手碰撞间,两人离得极近,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每一颗眼泪,淌过她如鹤的长颈,而后消失在衣领深处。 她脖颈间的衣扣明明那么齐全,足以遮住所有的肌肤,他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指却霎时凝住,没由来地变得滚烫。 他的手握的并不实,甚至他们之间还隔着层布料,姜涟依然感受到了衣裳外的那点灼热,她惊诧抬头,撞见皇上灼热而躲闪的目光。 电光火石间,她冒出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。 皇帝觉察到她的注视,明白或许她已经感受到他手尖的温度,有些手足无措的、慌乱的松开她,惶惶然转过身去,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,调转话头问道:“救命,救谁的命?” 适才的想法又在一瞬间被自己否定。 姜涟没有心思再去窥探风花雪月,忙收整情绪,絮絮道:“那日皇上到王府去,您身边侍从弄掉的刺客画像,上头是我弟弟。” 她眼中满是乞求,“我听王爷说,您也派了人查探刺客,所以我今日斗胆前来,求皇帝救他一命。” 皇上似乎仔细回想了一番,随之侧过身来审视她,带着探究的意味。 第20章 姜涟明白他的意思,按理说,裴瞬应该是最能救他弟弟的人,且她与裴瞬关系特别,她却不求裴瞬转而来求他,实在令人费解。 她略带苦涩地笑了笑,不欲在他跟前评谈裴瞬,只道:“我实在……没有办法,也知晓其中有为难之处,可皇上有没有别的法子,能抢占先机救下他?” 皇帝眼眸沉沉,只等她这句话,此时此刻的心境,与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,他以为他会雀跃,可见到她的身不由己,竟只有惭怍。 他伸手拿过茶水一饮而尽,稍凉的温度令他略微缓和,足以镇静地同她迂回,“要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救人,可要好好谋划才是。” 第10章 姜涟直到退出大殿,仍在想皇上那句话的意思,若说他应下了,却又不给个准话,若说他没应下,却又实实在在地愿意为她筹谋。 她再转头回望一眼殿内,见皇帝又端坐回案前,隔着殿中青铜鎏金火炉燃起的热气儿,看不见他的神色。 她暗暗喟叹,且走一步看一步吧,没有可能出现比这更为落魄的境地了。 梁进撑伞出来要送她,她这才反应过来梁进早已经认出她,有些窘迫地笑了笑,出言推辞:“谢公公今日周全,可皇上在里头写字,想是用得着公公呢,公公留步吧,我慢悠悠地溜达回去就是。” 梁进明白她的顾忌,左右不过是客套几句,也算是做了顺水人情,他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长阶,掖着手笑道:“那姑娘路上小心。” 他适才在内室里也听见了几句零碎,什么“玉镯”、“生辰吉乐”的,他是自小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,连去平州那几年,都是他随侍左右,自然也知晓其中事宜。 早八.九年送出的东西,也不是独一无二的贵重,姜家姑娘家中巨变,全家性命都未能保住,没承想却好好留存着一个镯子,这样的情意,别说皇上嘴都不打个磕绊就答应了她,这搁在谁身上,能不为之动容? 他心里为主子高兴,兴冲冲地进殿,一壁为皇帝研墨,一壁别有深意地说道:“皇上,姑娘连那镯子都留着呢……” “那是假的。”皇帝出声打断他,又偏头乜他一眼。 欺君可是大罪,姜家姑娘倒是豁得出去,可既然皇上都不曾戳破,那自然是无伤大雅,梁进低呼一声“奴才实在眼瞎”,识相地捂上了嘴。 虽然已经过了许多年,但皇帝一眼就能看出她手上的玉镯并不是从前那只,可是这都不打紧,因为重要的不是物件儿,而是人的心思,她能想到靠着那玉镯来求他,说明她还坚信他幼时的允诺,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情谊。 不管怎么说,她来这一遭都让他舒心,若想长长久久地舒心下去,就得一步一步地将他们两个捆绑在一起,现在她是被逼无奈,往后总有不由自主的时候。 他搁下手中的笔,吩咐道:“再派些人去查探刺客,务必要将人救回来,还有召她进宫一事,也要开始着手办了。” 梁进不敢迟疑,“奴才立即去办。” 皇帝点点头,不忘敲打一番:“若是办不成,你们、朕都趁早滚回平州去算了。” · 姜涟匆匆赶回承乐的住处,脚下太急,裙摆湿了一圈,连脚上的鞋都被污水弄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已经没心思注意这些,随意用帕子沾了沾,便进了门。 来回不过半个时辰,承乐已经吐了好几回,银月将吐的秽物收拾干净,又给他换了外衫,瞧见她进来,正要询问事情是否顺利。 姜涟冲她摇摇头,手指指向承乐,示意她不要在这儿提及,又上前查看承乐的状态,问道:“他怎么样?” “吃的东西都吐干净了,青小豆水也喝了不少,想来应该无大碍了,适才醒过来一会儿,瞧着精神尚可,只是还起不来。”银月为他拢了拢身上的衾被,心中仍觉自责不已。 适才他醒过来,还向她道谢,说是感激她在跟前照料,又问自己是怎么了,她都不知该如何回答。 姜涟瞧他面色还有些苍白,到底是不放心,嘱咐道:“你还是直接去叫郎中来,别真出了事。” 她们毕竟都不精通药理,且叫他吐出吃食、喂青小豆水也只是暂且缓解,仅凭她们二人看,着实不好判断他的状况。 银月不敢再耽搁,又同姜涟将衣服换回来,慌慌张张便要出去。 或许是她们动静太大,反倒惊醒了承乐,只听他轻哼一声,缓缓醒转过来,待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人,还有些反应不及前头的事情,开口的声音因为呕吐而有些嘶哑粗糙:“姜姑娘怎么在这儿?” 姜涟稍稍放松下来,轻声询问:“你现下感觉如何?” “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,倒是没有旁的了,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,突然就觉得难受。”承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前额,自知卧于榻上实在失礼,挣扎着就要起来。 姜涟却拦住他,“你现在还虚弱,先歇下吧,今日你这样都是我的过错,实在对不住。” 她面带愧疚,明白到了这步,他早晚要知道自己今日是中了毒才致如此,与其让他自己去问,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,也好率先堵住他的嘴。 承乐满脸不解,“姑娘何出此言啊?” 姜涟抿了抿唇,话说得半真半假,可歉意却是由衷的,“我叫银月给你送糕点来,见她许久没回便寻过来,听她说你是吃了糕点没多久便开始难受,又是吐、又是头晕的。我倒猛然想起来,早上的糕点是我亲手装的,但是装之前曾碰过平日里用的药,里头是乌头粉,想来是一时不慎,将乌头粉沾到了糕点上,才致使你中了毒。” 第21章 承乐还有些头晕目眩,可再糊涂,将今日种种思索一遍,仍觉一切都太过巧合,实在疑点重重。若说她是故意,他又不敢决断,因为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害的,且如果真想害他,又何必留下照料他,还自己先认了罪。 他暗自留了几分心思,面上又装作神色不惊,勉强笑道:“姑娘并非有意,且属下现在也并无大碍,想来养两日便会好了。” 银月又端来一碗青小豆水,插话道:“那奴婢留下照料承乐大人。” “怎么能叫你来照顾。”承乐摆摆手,又想起今日自己还有要事在身,他再次试图起来,可双腿还隐隐发麻,只得转而求姜涟:“姑娘,属下还要去给皇上送那把燕尾弓,可看现下状况,我是送不成了,劳烦姑娘叫承安来替我走一趟。” 燕尾弓早已经送到皇上手中,此时要是说出来,只怕更会引他怀疑,姜涟不动声色,淡声应道:“这算什么难事,你告诉我东西在哪,也用不着承安来,我支人给你送去就是。” 承乐不知她与皇帝之间渊源,痛痛快快答应:“如此,那便是最好不过了。” “这些事情都不用操心,你只管先养着,这就让银月叫太医来,给你好好瞧瞧。”姜涟朝银月扬了扬头。 承乐忙道不必,“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大半了,哪里还用小题大做找郎中来。” 他怀有几分疑心,昨日刚对她生出的那几分亲切消失殆尽,连信任都所存无几,不愿再听从她的安排,唯恐这之中再有别的谋划。左右他此时已经没有大碍,不怕再有危险。 姜涟瞧出他的意向,明白再多说更易适得其反,索性叫他自行决定。 其实说到这儿,她一直刻意维持的笑容已经有些难以绷住,承乐从昨夜的亲昵到此刻的生疏,态度已经足够鲜明。 仔细想想,所有都源于她先不善,一条道走到黑不是易事,自想出利用旁人的主意,就该料到这样的结果,也怪不得旁人收回对她的仁义。 三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,姜涟和银月便被“请”了出来。 雨雪未停,再经朔风一吹,尽数往人的面上扑,寒刀似的软刃,刮割着人的皮肉,只觉得浑身生疼。 银月后知后觉,“姑娘,承乐是不是对咱们起了疑心?” “起疑也无妨,只要未牵扯出我见过皇上,那便还能应付。”姜涟攥了攥她的手,在安抚她的同时,也是在劝慰自己。 此事没什么可怕,最为重要的是她来屏山的目的已经实现,旁的皆不算什么。 她定了定神,缓缓吐出一口气,只当将今日的事皆抛之脑后,重燃起无限希望来,沉声道:“昨夜承乐不是说了,要我去侍候王爷笔墨,回去换身衣服便去吧。” 第11章 磋磨了一个上午,姜涟到裴瞬住处的时候已到日中,他手头的文书批了大半,这会儿正在逗他带来的浮苍。 风卷茸雪,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迷迷漫漫,眼前的楼阁更显斑驳灰暗,唯有檐下的人和隼是焕活的。 裴瞬手中端着红釉盘,上头是比之更为鲜红的生肉,浮苍嗅见味道,却不敢上前去抢,老老实实地立在隼台上,等着他夹起一块递到它嘴边,它才顺着他的动作衔进嘴里,仰脖吞咽了下去。 他笑着去抚它头顶的那缕苍色,它丝毫不躲让,他更为满意地又夹肉去奖赏他。 他喂浮苍的时候,是不大喜欢受人打扰的,姜涟到了跟前也不说话,待他将那盘肉全都喂完,才上前叫了声“王爷”。 浮苍似乎能通人性,听见她的声音歪着脖子看向她,滚圆的眼睛透着锐利的光。 裴瞬今日好像心情大好,知道她过来也不曾和往常一样冷嘲热讽,轻“嗯”了一声,随手将红釉盘递给侍从,又去逗浮苍。 “浮苍倒是吃饱了,王爷用过饭没有?”姜涟笑着询问。 “用过了。”裴瞬的语气是难得的轻快,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,仿佛昨日的争端不曾发生过,又问:“你可用过了?” 他向来喜怒无常,这样随意将事情翻篇而过的时候也有,姜涟算是又“逃过一劫”,顺着他的话含笑应道:“不曾用过呢,来王爷这儿讨口吃的。” 裴瞬随即朝侍从招招手,吩咐道:“着人备几道小菜来。” 他倒不是把昨日之事忘了,而是今日有可贺之喜,一直空缺的礼部尚书人选终于有了定局,正是他手下的得意之人,等他们从屏山回去也该走马上任了。 朝堂大事稳稳踏下一步,其它细枝末节的小事,值不当得他再花费精力,也乐意松松手,让所有人都暂且宽心。 不多一会儿,侍从们将备好的菜呈上来,在桌上摆的满满当当。 浮苍瞧见吃食,用力扑腾着双翅,身上油亮的白毛随之轻颤,裴瞬轻笑着点了点它的喙,语气温和:“闹什么,又不是叫你吃的。” 说着,他命人将浮苍拎下去,又朝姜涟伸出手,她立即会意,握住他的手随他进屋用饭。 菜式不多,胜在还算合她的胃口,她吃饭有节制,满桌的菜吃上一圈,独爱的鸡汤煨千丝、玉带虾仁再夹上两筷子,有个七八分饱就足够了。 见她搁下木箸掖嘴,裴瞬摆手叫屋里侍候的人撤席,又指了指屏风后的内室,“里头桌上有个银累丝嵌绿松石圆盒,给你的,去拿来吧。” 第22章 “给我的?”姜涟知道应该是承乐提过的耳坠,仍装作惊喜不已的样子,立即起身去拿。 “瞧瞧可喜欢。”裴瞬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,直到她拿着那圆盒出来,才拍了拍自己的膝头,示意她过来。 姜涟的眼神还停留在耳坠上,那耳坠上半部分是金累丝宫灯形状,下半部分嵌有东珠一颗,拿到眼前细观,东珠圆润的边缘处隐隐泛着微光。 她喃喃道“喜欢”,挨着他的双膝,席地坐在绒毯上。 “喜欢就好。”裴瞬用手抬起她的下颌,左右端量她的耳朵,她今日穿戴素净,耳上仅有一对白玉的茄形耳坠,而那个由他穿就的耳洞则戴了轻巧的金丝耳环。 他接过她手中的耳坠,看到她露在外头的玉镯,倒觉得有些诧异,“你不是不爱戴镯子,今儿怎么戴了这个出来。” “我……”姜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摘玉镯,停顿须臾后随口圆过去,“那日突然翻出来的,一直未曾戴过,都快生灰了,这才想着戴戴。” 裴瞬的兴致已经完全被曾经设想的场景吸引,并不在意的点点头,给她换戴新的耳坠。 他叫她枕在自己的膝头,轻轻摘掉那只金丝耳环,又将新的耳坠戴上去,因为耳洞尚未完全长好,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戴妥当。 半躺着看不见他想要的景象,他又叫她起来,双手捧着她的脸,容不得一点儿不端。 上头的金累丝嵌东珠耳坠垂下来,那颗东珠正正与下头的白玉齐平,裴瞬用食指轻点东珠,它随之来回摆动,与白玉相撞发出低微的玎玲之声。 珠玉相撞,齐齐摇晃,衬着莹白如脂的长颈,再没有比这更能称得上美景的画面。 准备东西的时候等得就是这一刻,他的意趣完全得到满足,低头靠近姜涟的面容,他环住她的肩,放松地将下颌压在她的肩头,低吟道:“好看,不枉费我在一堆首饰里挑出这一个。” 他的声音喑哑,带着灼热的温度,落在耳边是明晃晃的挑弄。 姜涟默不作声,感受着一下比一下更缓的玎玲声,因着他的身体不便,他们之间亲近的次数并不多,以致她一直未曾习惯。 她此时的呆滞落在他眼中是欲说还休,他微微偏头,微凉的唇落在她的侧脸,手臂稍稍收紧,柔腻的吻一点点落下去,到下颌线、到耳垂下、又到耳后。 不知道为什么,她身上所有的香气似乎都集中在耳后,贴上去一瞬便能心醉神迷,他的双手已经垂到她的胳膊下面,用力要将她抱起来。 姜涟怕他的动作吃力,顺着他的手起来,爬到他身上,他能感受到她的刻意,可软玉温香抱了满怀之时,没有心思再思索那些无关紧要。 他抬头看着那张鲜焕的脸,画中娇般占尽了情韵,他为她将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,东珠和白玉落到他的手心,为他滚烫的手增添些许凉意。 这点儿冰凉与饮鸩止渴无益,随后取而代之的是流金铄石般的炽热,本就粗粝的喉咙愈发干燥,满脑唯有“渴”这一个念头。 看她的唇、看她的耳、看她的颈,都是在望梅止渴,起不到真正的效用,只有真正贴紧她,将她融入他,才能解决他当下的困境。 铺天盖地的吻,迫使她不得不高抬起头,珠翠掉落,鬓发散开,他的手指穿过层层墨发,又托住她将她拉回来,口脂的味道和香气被他彻底尝了个遍。 正心旌摇曳之时,猛然有“笃笃”敲门声响起,承安在外头叫了声“王爷”。 裴瞬猝然被打断,心中怒不可遏,扬手便要将一旁的茶盏扔出去,可他知道承安一向沉稳,敢惊扰他必然是有要事,生生压下怒火,厉声问“何事”。 “是……是林老夫人带着林姑娘连夜从京城来寻您,说是有要事。”承安出声回应。 多大的事情,才能让林老夫人连夜赶过来,裴瞬霎时变了脸色,他伸手为姜涟拢紧身上衣衫,又安抚似的用手指划了划她的面颊,声音已经完全自旖旎中抽离出来,“去,重新梳妆吧,别在外人跟前失礼。” 姜涟点点头,竟有种说不分明的解脱感,立即捡起地上的簪子往内室走,承安口中的林老夫人她听人说过,那是裴瞬祖母的亲妹妹,至于林姑娘,名叫林同裳,是林家早逝的主母所生,自小养在林老夫人膝下,与裴瞬还曾有过一段情缘。 两人幼时订亲,只等着他在战场上赢回功名便会成亲,没承想等他再回来,当初的少年将军竟成了残废,因为两家有着他祖母这层关系,林家并未说过退婚,反倒是裴瞬率先提出,连拒绝的机会都不曾给人家,直接登门归还信物,当场撕了婚书。 上门退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,林家自觉脸面无存,再未纠缠,后来不过三月时间,林同裳就被许给了越骑校尉周敛。 等姜涟梳完妆出来,裴瞬已经换了身衣裳,他端坐在轮椅上,后背挺得笔直。 听见声响,他回头望了望她,面上无甚表情,叫人看不出来情绪,只道:“一会儿你也不必说话,陪在我左右就是。” 姜涟低头应“好”,站在他身侧,她偷偷觑他一眼,竟从他挺立的脊背上,窥探出几分难言的落寞。 林老夫人和林同裳被人请了进来,林同裳进屋便跪倒在地,嘤然作声:“给王爷请安。” 第23章 她与裴瞬是表姐弟关系,可今日要说的事正事,自然不能以家中亲戚关系相称。 裴瞬立即命人去扶,将两人请到座上。 林同裳在入座前,还朝姜涟略点了点头,姜涟这是第一回 见她,与想象中相差甚远,多了几分大家闺秀少见的英气,她未施粉黛,面色却格外细润,大约是哭过了,眼圈还有些泛红,但不影响那双杏眼的光彩,似是水洗般的澄澈。 “姨祖母有什么要事,怎么不叫人直接传信来,孙儿自当回去拜见您,哪能让您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,这样大冷的天儿赶过来。”裴瞬叫人准备手炉和热茶,亲手递到她手上,他目不斜视,几乎不曾望过林同裳。 “原本是不欲惊动你,可我们两家实在没了主意。”林老夫人满头华发,经历了一夜奔波,精神有些不济,依旧尽力强撑着,拍了拍一旁的林同裳,“裳儿,快同你表弟说说。” “是,祖母。”林同裳顿了顿,却不敢叫表弟,客客气气道:“王爷,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我的夫君周敛。” 她咬了咬唇,极力克制着语气:“你应该知道的,今年三月悬北关有贼人作乱,周敛被派去镇压,开始还好好传信到家里来,到了秋分便突然没了信。开始只当他是琐事缠身,也不曾多想,又过了两月依旧不曾收到书信,派府里的人去了好几回,都被打发回来。前些日子叫我兄长亲自去跑了一趟,中郎将魏作章竟说周敛一月前就因为追拿贼人失踪了。 “属下失踪,上峰却瞒而不报,军中、朝中哪里有这样的道理?”林同裳到底是忍不住,落下两行清泪来,她用帕子掖了掖,肃声道:“我说句大不敬的话,不怕王爷怪罪,周敛是朝廷的武将,悬北关是朝廷的国土,武将为了护卫国土失踪,朝廷却置之不理,是根本没把武将们当人吗?” “裳儿,休要胡言。”林老夫人抬声斥责,浑浊的双目已有泪光,她叹声道:“她心中担忧有些昏了头,你莫同她一般见识,我们得知消息也走动了些关系,却是无计可施,想着来求你,看你能不能想想法子,怎么也要去寻一寻,就算……就算寻不到活人,也得……” 剩下的话她还未说出口,林同裳那儿已经止不住地抽泣起来。 第12章 (增修) 一月前失踪,现在才找有些迟了,几乎可以断定周敛可能已经身亡命殒,可再看祖孙二人的神色,怎么也不忍说出这样的话来,且当年他到底是对林同裳有愧,那份愧疚直到现在也不曾消弭。 裴瞬的脊背片刻不曾放松,他垂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,安抚道:“姨祖母别急,表姐……” 他嘴上打了磕绊,对这个称呼前所未有的陌生,沉了沉心才道:“表姐说得不错,军中和朝中都没有这样的道理,此事我必然会禀明皇上,一旦查实,那中郎将必然要重重受罚。至于周敛,我会先派些人去悬北关将来龙去脉弄清,让他们尽全力找人。” “如此,我们便暂且安心了。”林老夫人心中始终紧绷的那根弦,终于放松下来。 林同裳抹去面上泪水,提裙就要再跪下,却又被裴瞬拦下,他的手在将将碰到她的衣袖时,又猛地收回。 目睹他手上动作时的窘迫,没有人能比林同裳更有体会,想当年他上门退亲,她追出林家府门,挡在他面前问他是否真的要退亲,他连头都不曾抬,义正言辞地应是,她那时当真是恨透了他,只愿这辈子都不再见到他。 可是不过短短两年,她竟为了她的夫君,亲自来求到他跟前,因为害怕他不肯伸出援手,甚至还请来了祖母陪同。 陈年旧事仍是他们之间的一根刺,她适时地往后退了两步,连连道谢。 裴瞬不欲再说那些合礼的虚话,只道:“祖母和表姐劳累一夜,不如先歇歇,等明日是回京城,还是留在屏山散心的,但凭你们意思,至于你们交代的事,我立刻便着人去办。” 说着,他不等两人回应,便命侍从去收拾住处,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,又招手叫来姜涟,语气是少有的亲昵:“怕底下人马虎,你去盯着些,别委屈了姨祖母。” 林老夫人闻言打量她,搓了搓手中的暖炉,笑问:“这是从前姜家那个姑娘?” “正是。”裴瞬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“给姨祖母请安。” 姜涟摸不透他的用意,顺着他笑吟吟地行福礼,道“老夫人安”。 “瞧着就是个好姑娘。”林老夫人不露声色,暗暗又将她上下扫视一遍。 除了占个琼姿花貌,尚未发现旁的长处,犹记得当初她这外甥孙儿,不顾她罪臣之女的身份,偏要将她留在府中,甚至特向先帝讨了个恩德,要留下她的性命。原本以为他此番是因为对她情根深种,可直至今日,她也没个名分,倒叫人看不明白他有何打算。 想到此处,又不免觉得可惜,若是当初他与裳儿的婚事能成,现下又是别样光景了。 “谢老夫人夸赞,我带老夫人和林姑娘先去安顿。”姜涟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探究,自她进了王府,受过太多类似的审视,早已习以为常,这会儿更是不甚在意,走在前头为两人引路。 林同裳搀着林老夫人紧跟其后,真挚道:“我们来这一趟,倒劳烦姜姑娘了,等赶明儿你们回了京城,你到我们府上做客去,我给你备席。” 第24章 姜涟微微回过身来,“哪里用得上这样客气,左右不过随手的事儿。” 她停下脚步的那一瞬,左颈正对着两人,林同裳也非故意,不过一错眼的功夫,瞧见她长颈靠上的位置有一块显眼的红。 她是过来人,一眼便瞧出那块红的来源,忙松开林老夫人的胳膊,快步走到姜涟身侧,一壁去拉她的衣领替她遮盖,一壁说道:“雪大风急,姜姑娘小心着凉。” 姜涟一时反应不及,还觉得她过于唐突,再抬头看她暗示的眼神,才明白其中深意,伸手轻捂住衣领,“林姑娘有心。” 她心生难堪,整张脸也因此变得通红,连带着耳根都在发烫,只得稍稍推开些头顶的伞,依靠落下的丁点儿残雪叫自己平静。 林同裳不为这点子情事为耻,在后头看着她手足无措,只觉得有趣。 姜涟叫人准备了糕点和清茶,让两人用着稍候,她盯着底下人干活,桩桩件件都发配好,以免有人互相推诿,办事儿不尽力。 林同裳心中过意不去,安置好林老夫人,要随她一同站到檐下。 林老夫人适才就看出两人在路上的动作,愈发瞧不上姜涟,暗自腹诽那是个勾人的狐媚子,远远地斜睨过一眼,不善道:“也不必同她说太多。” 林同裳嗔怪着叫了声祖母,“是咱们来求人家,礼节总要到的。” 屋顶的细雪混着雨水化开,顺檐角落下去,啪嗒啪嗒的砸到地面上,风姿窈窕的姑娘撑伞并排站在下头,荡起的雨花儿往两人裙摆处飞溅,自有别致的意韵。 “说起来,我这还是第一回 见姜姑娘呢。”林同裳不紧不慢地同她闲谈。 姜涟应是,“我也是第一回 见林姑娘。” 林同裳已经默认她和裴瞬的关系,又怕因为自己的到来叫她生疑,特意抓住此时的机会婉言解释:“来求王爷实属无奈,但凡有丁点儿旁的办法,我也不会来这一趟。” 姜涟听出其中弦外之音,可她说不上在意,更没有在意的身份,淡淡道:“林姑娘来求王爷是最好的法子,毕竟这也并非小事。” 她表现得无情无绪,林同裳主动提起倒显得有些刻意,于是讪讪一笑,“是我多事了,姜姑娘莫要往心里去,我们的住处随意收拾就是,我和祖母在这歇一夜,明儿一早还要赶回京城呢。” 姜涟对她并无敌意,甚至还有些同情产生的怜惜,听闻她要离开,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于冷淡,难免叫人误会有逐客之意,又道:“林姑娘怎么如此着急?老夫人年岁大了,只怕禁不住这样的来回奔波。” “若搁在以前,必然是不会让祖母跟着奔波,可是京中还需我们走动,人命攸关,实在耽搁不起。”林同裳心急如焚,只恨不能亲自去悬北关。 姜涟不便再多留,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挂念旁人的事,又叮嘱过侍从们小心照料,才匆匆回了自己的住处。 明日她得去祭拜父母,有些东西还需好好准备。 · 次日难得放晴,晨光铺陈在地面结成的冰上,一束束透进去,浮光跃金般荡漾着。 准备了良久,终于有机会出来行猎,皇帝一大早便命人备马,又挑了几个善骑的随侍左右。 梁进献宝似的牵来烈马,再看皑皑远山,又不禁开口劝道:“昨日的雪刚结了冰,想来路上湿滑的很,不如皇上今儿先随意试试手,明日再进山也不迟。” 雨雪后的空气都是清冽的,夹杂着日光的暖意,皇帝勒紧缰绳翻身而上,畅快地呼出一口气,悠悠道:“朕倒觉得今儿是个好日子。” 他今日上山行猎,也不完全是为行猎,这样危险重重的地方,对于他更加有利,起码他若是碰上失足落马这样的情况,不会引人怀疑。 众人不知道他另有打算,又不敢坏了他的兴致,只随声附和:“大雪过后,鸟兽都要出来觅食,是再好不过的行猎日子,皇上必然能满载而归。” “说的是,那便希望今日如愿以偿。”皇帝扬了扬鞭,牵唇笑起来,眼波流转间,傲然且生动。 一行人刚走过槛墙,迎面碰见匆匆而来的裴瞬,他抬手叫停推着轮椅的侍从,弯下半截腰行礼,正色道:“给皇上请安,臣有要事向皇上回禀。” 皇帝勒马停在他跟前,“什么事这样着急?” “皇上,悬北关出事了,守在那儿的越骑校尉周敛因捉拿贼人失踪,中郎将却瞒而不报。”裴瞬将事情仔仔细细说清楚,又道:“昨日周敛的夫人求到臣面前,因为皇上不便在屏山现身,未让周夫人到您跟前呈冤,臣在得知此事后也不敢贸然来报,又命人打听了一番,确定有此事才来禀明皇上。” “好啊,竟有这样的事。”皇帝哼笑了声,“他们真当悬北关是天高皇帝远了,出了这样大的事都敢瞒下。” “是,若非周夫人来说,只怕朝中都没有知情的机会,中郎将欺上瞒下,越骑校尉不知所踪,皇上认为应该如何处置?”裴瞬句句斟酌着分寸,他心中有数,但是在皇帝未开口之前,绝不说出自己的意思。 皇帝忿然作色,抬声道:“依朕看,立即命人去悬北关先拿住那中郎将,令他亲自带人去寻越骑校尉,若能将人找回来,暂给他记上一功,姑且留下他的性命,若不能,将他和他的同党一并带回来立斩以儆效尤。” 第25章 他的主意正合心意,裴瞬呵了呵腰,“皇上既拿定主意,那臣就按皇上的意思去办,必然不叫您忧心。” 皇帝点点头,摆手示意他即刻去办,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端,他适才的兴头被压下几分,直到裴瞬走远仍停滞在原地。 在他即位之前,便知朝堂混乱不堪,若非这份混乱,他一个早被贬到封地的皇子当不上皇帝,在争夺皇位前,他还在想只要目的达成,这千疮百孔的朝堂如何都与他无关,可真坐到这个位置,才发现根本无法彻底抽离,他对现状深恶痛绝,数次生出想要转圜如今局面的念头。 “皇上。”梁进暗暗打量着他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唤他。 皇帝偏头看了看梁进,率先注意到他背着的那把燕尾弓,不知冒出了什么念头,他毫不迟疑地伸手接到自己手中,又取来根箭簇搭在弦上。 燕尾被他端的笔直,弯弓如月,箭尖直指他的目光所在之处。 他屏气凝神,沉声道:“你说,若是这一箭射下去会怎么样?” 梁进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,依稀能看到渐行渐远的人影,惊慌开口:“皇上三思啊。” 皇帝恣意而笑,又缓缓收回手中的弓箭,“怕什么?我们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。” 话罢,他扬鞭快行,直冲出亭台楼阁。 外头是绵延不绝的山脉,冬日里没有茂林修竹的遮掩,且马上看得更远,更能体会屏山的辽阔,从荒芜的山脚,一步步踏进重峦叠嶂之中,是别样的趣味。 第13章 (增修) 山中朔风冷峭,吹过山壁又折返回来,发出呜呜幽咽,其间夹杂着马蹄哒踏声,在万籁俱寂之中分外突兀。 积雪尚未化尽,上头杂乱的脚印无意之间展露出鸟兽的踪迹,皇帝放低缰绳,座下烈马渐渐慢下来,随他的指引顺着脚印前行。 身后跟着的侍从四散开,只留几个亲信跟在左右,离开的人并非是为寻找猎物,而是去寻易射的好地方。 所谓的行猎也有门道儿,底下人为了哄主子开心,早已经命人藏在林中,等侍从们找到地方,与他们里应外合,把早已抓住的猎物放出来,特意撞到皇帝跟前,只等着皇帝第一个拔得头筹,若是射不中也不要紧,自有人射中后换上皇帝所用的箭,照样呈到皇帝跟前。 行至略微空旷之地,不知是谁高声吆喝了一句“右侧,快射右侧”。众人皆勒缰调转方向,不顾地面泥滑,挥鞭往右奋力追赶。 马蹄溅起飞雪,在萧森的林木间呼啸而过,能跟在皇帝身边的都是人精,虽然嘴中不停叫嚷,却没有一个抢先,纷纷为皇帝让出最好的位置。 片刻之后,只见有野兽随着皇帝的箭簇射出应声倒地,烈马也扬蹄发出嘶吼。 “皇上英武。”有人高声赞叹,众人随声附和,下马捡来猎物,兴冲冲捧到皇帝跟前,“主子,是只野兔。” 因猎物过小,难免叫人失望,皇帝轻飘飘瞧过一眼,只道“继续”。 眼见他不大高兴,众人也不敢起哄,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,琢磨该怎么讨皇帝欢心,这样贴身侍候的机会不多,能抓住便是握紧了自己的前途。 皇帝兴致缺缺的往前走,不知走到什么地方,又突然停了下来,等待许久也不曾挪步。 众人不解,又不敢惊扰,暗暗对着梁进打眼风,询问其中因由,梁进摇着头挤眉弄眼,示意稍候片刻。 马上的皇帝脊背挺得笔直,衣上描金的四合如意云纹舒展开,经天光照耀后渡上一层赤金,他远远眺望,隔着稀疏的枯干,能看到远处的墓碣。 这是他第一回 来这儿,其实不大确定具体的位置,更不敢确定眼前就是老师的墓碣,只是凭着记忆以及那些莫须有的指引。 现在不是该来祭拜的时候,原来只是打算遥遥看上一眼,可极力驰目之下,偏偏又瞧见预料之外的身影,隐隐约约、风姿绰约。 仅仅那一眼,便能叫人破釜沉舟。 皇帝轻收手中缰绳,缓缓回过身来,还是一贯的温和模样,和声道:“第一箭仅射中只野兔,不知后头还有没有猎得猛兽的机会。” “这才刚上山,后头机会多着呢,主子且不必顾及属下们,猎多少都能给您带回去。” “诶,莫要邀功,等回去受累的可是座下的马,同你有什么关系?” “我……我到时候可要给主子的猎物让位呢。” 众人一唱一和的玩闹,皇帝随之冁然而笑,扬着马鞭纵意狂奔起来。 不过一个下坡的功夫,惊变突生。 皇帝座下的烈马不知怎么的,突然长啸一声,前蹄高高抬起,等落下之后猛地向前冲出去。 山路崎岖不平,烈马难以维持平稳,愈发慌不择路,几欲将皇帝自马背上甩下。 “勒紧缰绳,皇上,缰绳……”所有人都惊恐不已,纷纷纵马上前想要拦下,可受了惊的烈马难以控制,又怕贸然行动反而弄巧成拙,无人敢冲在前头。 最为冷静地反倒是皇帝,他的手指还停留在烈马的项部,在不断地颠簸中,仍留着几分心力,思考应该什么时候摔下马。 微微上扬的眼角不再有笑意,刻意藏起的锋芒在此时彻底显露,连那双澄澈的眸子都变成了深潭,看不出丁点儿涟漪。 何时坠马都有危险,但那点风险远远抵不过他以后的收效,于是毫不迟疑的捏紧指尖,将扎在烈马项部的银针猛地再拔出来。 第26章 烈马扬颈嘶吼,脚下被乱石绊住,加之残雪打滑,毫无征兆的跪倒在地,皇帝被狠狠甩了出去。 身体砸到地上那一刻,没有任何痛觉,只有飘飘然的恍惚感,仿佛霎时落空,他微微掀起眼皮,看到的只有茫茫的白,周身都被冰雪的冷凝包裹住,莫名的无力感铺面而来,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。 可是他没有一丝后悔,从最开始到现在。 他想,如果命绝于此还则罢了,若是他能挺过这一遭,合该他成就心中所想。 · 姜涟去祭拜父母连银月都不曾带,只有她父母的地方,叫旁人跟着不合适,她自己拿着她父亲往日爱喝的酒,以及她母亲爱吃的点心上了山。 一年仅有一次祭拜他们的机会,她格外珍惜,往年她总要亲手准备东西,今年因为变故,省去了那些琐碎,心中反倒有些愧疚,只觉失了心意。 愈走近墓碣,步伐愈慢,其实回回都是这样,明明期待着来见他们,但真等来了,又觉得胆怯。她如今委身他人苟且偷生,实在是失了风骨,若是她父母知道,必然觉得家门不幸,况且她这回有了更加难以言喻的事情,她数年未见的弟弟,现在还不知所踪。 她在远处呆立良久,才重新拾起步子,附近杂草丛生,整个墓碣表面都被缠绕住,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,她不顾严寒和泥泞,蹲下身子一点点将杂草拨开,枯枝表面粗糙不堪,一通动作下来整只手磨的发红,她抓一把白雪在手心搓弄。 说是她父母的墓碣,实际上不过是个衣冠冢,当初她父亲未回府时就被处死,尸骨都不曾留下来,又因为家中巨变,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找不到。后来没办法,只能寻了他从前最爱的一张字画,为他立了衣冠冢,而她母亲则与他同穴合葬,也算是全了他们夫妻的情意。 “爹爹,娘亲,这回虽来得匆忙,但是女儿可没忘了你们平日最爱的,都带来了。”姜涟的语气故作轻快,将带着的点心摆在地上,酒围着墓碣敬了三杯,顺势半俯着跪倒在地。 她心中有无数想说的话,可是话到了嘴边,却不知该如何开口,那些寄人篱下的委屈,那些故作平静的羞辱,那些无处安放的想念,她怕他们不知道,可又怕他们知道,叫他们在下头都不能安心。 不能说,心中却颠来倒去的想,又是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跟前,越想越觉得委屈,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。 她的眼泪成了她的宣泄口,一旦落下来,便如春日里的雨,一时半会儿没个停歇。 默默落泪不够痛快,索性放声大哭,直到声音都有些嘶哑,偎着下颌的衣领都被润湿,才觉得稍稍缓和,能顺口气儿说出几句话来,说话也只说好的,仙凡相隔,不该再叫他们担忧。 絮絮说了半晌,各种零七碎八的事都说个遍,也不曾吐露她弟弟的事情,最后还是银月前来寻她,这才下山回去,又思忖着到了裴瞬用饭的时候,换了身衣裳特意到跟前侍候。 去的时候正赶上底下人在试菜,虽说屏山吃穿用度不如府中,但也摆了满满一桌子菜,她知道他的喜好,牵起袖子为他布菜, 干煸冬笋、洒蒸鸡都是他平日爱吃的,可他用饭有节制,再喜欢的菜也不会超过三筷子。至于别的菜,他一般不会流露喜好,这时就需得时时刻刻盯着他的目光,眼落在哪道菜上,她都得立即送上。 一顿饭下来,不光是腿肚子,连带着眼睛都受累,幸而他吃得不多,进了寥寥几筷子便叫停,叫她坐下跟着用饭。 刚才那一圈吃完,菜多大半已经凉透了,她没有挑剔的余地,夹了近处的几道吃个半饱就算结束。 侍女们奉上热茶,裴瞬接过来轻抿一口后才问:“今儿去祭拜了?” 姜涟有些恹恹的回应:“一早去的,回来就直奔王爷这儿了。” “又哭狠了吧。”裴瞬能理解她今日的情绪,抬头打量她红肿的眼睛,随口嘱咐候在门口的银月,“等回去用帕子绞了冷水,给你们姑娘敷敷。” 银月行礼应是,还没等再说话,裴瞬又开了口:“罢了,现在就绞帕子去,我瞧着不舒服。” 她的肤色粉光若腻,泛红的眼眶愈发明显,瞧上去一副可怜相,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,想来是正赶上她父母忌日,让一向木石心肠的他,也有些软下心来。 姜涟稍稍摸透些他的脾性,知道现在该是她“放肆”的时候,于是顺势斜睨他一眼,笑着嗔怪:“早知道王爷瞧不下去,我就不过来了,白白受您的冷眼。” 她惯会这样撒性子,裴瞬无可奈何的摇摇头,“我的本意是关心,怎么落在你那儿,倒成了瞧不上眼?” 话音刚落下,便有侍从脚步匆匆地过来,停在门前传话:“王爷,不好了,皇帝今儿去山上行猎,不小心坠马了。” 裴瞬霎时勃然作色,手中的杯盖被重重拍在桌上,适才鲜少流露的温情全然不见,厉声问道:“皇上现下如何了?” “一直……”那传话的侍从暗自咽了口唾沫,颤声应答:“一直没醒过来。” 眼见他将要动怒,姜涟忙温声劝慰:“王爷别急,先去瞧瞧再说。” 第14章 等裴瞬赶到皇帝的住处,随行的太医纷纷围上来,七嘴八舌的同他说皇帝的状况:“皇上自凉州回京时,身子就有些羸弱,平日里等闲瞧不出来,今日又经惊惧和摔伤,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。” 第27章 句句离不开皇帝体弱,生怕医治不好皇帝的罪责落到他们身上。 裴瞬不与他们攀扯,大刺刺的掀开外头的帐幔,停在皇上床侧,只道:“不必同本王说这些,且说该如何医治。” 太医们面面相觑,谁都不敢率先开口。 裴瞬偏头看皇帝一眼,他正拥被睡着,呼吸还算平稳,只是面色过于苍白,少了点人气儿,额头和下颌处还有擦伤,渗着丝丝血色,更显得整个人狼狈不堪。 他半眯着眼将瞥视太医们,哼笑道:“你们只管拖着,皇上今儿若是醒不来,各位可别怪本王滥用私刑。” 他提前把狠话撂到这儿,有太医不敢再隐瞒,低眉顺眼的上前:“王爷,不是我们不尽力,而是皇上病弱,我们怕下了重药会适得其反。” 下重药无异于在赌,要么病消,要么加重,可是以皇帝现在的状况,伤情再严重只怕会无力回天。 帐幔中的皇帝昏昏沉沉的,嘴中不断有呓语,偶尔叫两声母妃,其余的便听不大清了。 裴瞬垂头迟疑,也在思量着其中利害,能将一个人捧上皇位,其中经历多少患难只有他们知道,如果就此舍掉皇帝,万万不值得,可若真无所作为的等皇帝自己醒过来,无疑是在坐以待毙。 进退两难,他心不在焉的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,亲手为皇帝拭了拭额间的汗水,那张还带着些青涩的面容,湿津津的映着帐幔明黄的光。 他徐徐呼出一口长气,终于下定决心,沉声道:“用药吧,若是出了事,由本王担下。” 以后要长久的坐在皇位上,哪能不受磨难,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,要是小皇帝扛不过这一回,那就是他命该如此,怪不得旁人。 太医们得了命,暗暗为自己捏一把冷汗,这才敢用重药,几个人重新商议了药方子,又开始施针。 裴瞬被人推到外头的檐下等候,姜涟跟他同来,一直候在外头不曾进去,见他面色不佳,便知里头皇帝的状况应该是不大好。 她比他更为担忧皇上的状况,刚从皇上那寻到救她弟弟的出路,还没有任何进展,却兴尽悲来,转眼发生这样的意外,可如何是好? 院落空地上还跪着六七个人,是随皇帝一起去行猎的人,他们身上还穿着骑服,跟着回来后压根没来得及换,便识趣地跪到那儿了。 他们尚不知自己的命途,仍存着几分侥幸,希望皇帝快些醒过来,好保住自己的性命。 侍从搬来燃得正旺的火炉,其中的金丝炭烧出“噼噼啪啪”之声,裴瞬端端坐在轮椅上,姜涟坐着矮椅偎在他身边,他也不言声,垂手闲适的在火炉旁来回烤着,经火光一照,手上骨节更加明显。 摄政王“恶名”在外,众人瞧见他立即打直了腿和脊背,低头直挺挺地跪着,不敢有丝毫松懈。 裴瞬看着他们,只管喝手中的热茶,估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,太医都出来报过一回已经施完针了,他这才朝承安摆摆手,无情无绪道:“本王瞧着他们有些累了,去给他们精神精神。”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所谓的精神是什么意思,只见承安叫人提来几桶冷水,挨个摆在他们身后,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,只抬个手的功夫,底下人便提起水桶顺着他们的头顶浇了下去。 滴水成冰的冬日,从头到尾被冷水浇得个通透,猛地打了个激灵,中衣湿漉漉地能拧出水来,偏偏还紧贴上皮肉,冻得人牙齿发颤,除了冷再没有别的感觉。 底下一阵难以抑制的抽气声,裴瞬听的满意,又抬声没由来地叫“梁公公”。 梁进原本在屋里伺候皇上,听见他的声音以为他有事吩咐,快步出来应了声“是”。 裴瞬慢悠悠地调转过目光,上下打量着他,好声好气地问道:“一群人守着皇上一个,哪能让皇上受这么重的伤,梁公公说是不是?” “是,奴才失职,没有照看好皇上。”梁进听出他话里的锋芒,垂眉耷眼的讪笑着。 “按理说,梁公公是自小跟在皇上身边的,本王没资格罚你,可今儿出的事,未免过于荒唐了。”裴瞬低叹着摇摇头,颇为无奈的叫来侍从,命令道:“把梁公公请下去,伺候三十大板。” 话罢便有侍从上前来搀住他,梁进脸色大变,笑容凝滞在脸上,有些不确定地仰视着裴瞬,他今日有罪,要打要罚都是理所应当,可他到底还是皇帝跟前的人,绝没有让裴瞬开口处罚的道理。 裴瞬明白他的意思,勾唇笑了笑,漫不经心道:“梁公公先受着,等皇上醒来,本王自会向皇上请罪。” 或许是为了警醒其他人,施行杖责的地方就在院门外,屏住呼吸甚至能清楚的听见竹板落在肉上的闷响,整颗心都随之一颤。 梁进心有不甘,所有的傲骨尽数用在此时,狠狠咬紧牙关,三十大板下去,竟未听到他的一声呼喊,反倒是跪着的人,身体不受控地随竹板落下紧绷起来。 裴瞬抚掌冲着院外叫好,命人将梁进扶下去,再看跪着的人不禁仰唇直笑,手指在椅上一下下点出声响,直言道:“各位别急,跟梁公公相比,你们的罪责不轻,也绝吃不了亏。” 人是苦虫,不打不成,主子的生死他们都敢不顾及,还有什么能叫他们放在心上? 他扬了扬下颌,承安顺着他的目光拎出最边上的一个,不知何时寻来根马鞭子紧握在手中,抬高了手臂,狠狠一鞭子抽在那人背上,身上皮肉冻了太久,开始痛觉还不太明显,等几鞭子下去,才感受到皮开肉绽的疼席卷全身。 第28章 姜涟不忍心再看,如坐针毡地微微背过面去,可她躲不过嘶声哀嚎。 那人高声惨叫着,险些要背过气儿去,承安手上动作没停,那人在地上打着滚儿来回躲闪,侥幸逃过一两鞭子也无用,因为浑身早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,丝丝缕缕的都是鲜血。 同伴的惨状像戏一样在眼前展现,吊在众人头顶的那根线彻底断开,他们有些支撑不住的歪倒在地,心中的寒意比身上的折磨冷上千倍万倍,于是发了疯似的求饶,“王爷饶命,王爷饶命,属下们知错,属下们无能。” 若知如今结果,当时就不该心怀私心,合该生生跳下马去,给皇上当活垫子,甚至是丢了性命也不为过。 挨鞭子的人已经没有了动静,裴瞬抬手止住承安的动作,侧身半倚在轮椅上,大有慢慢来的打算,他气定神闲地抬手触上姜涟的发,毫不避讳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。 在这样血腥的场景中,他们之间的亲昵没有半分旖旎可言,反而透漏着难言的诡异,连姜涟自己都觉得毛发悚然。 太医又来回禀:“王爷,药已经给皇上灌下了,就看一个时辰内皇上能不能醒来了。” 裴瞬点点头,终于放开姜涟的发,随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个人,冷冷旁观,“左右白白等着也没意思,不如就从这儿开始,每隔半个时辰拎出来一个,本王瞧瞧剩下的人有没有福气,还能不能躲过一劫。” 若能就地处决也算给他们个痛快,偏偏这样一点点地磋磨,叫人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,被指中的那个生死已被断定,索性也不挣扎了,整个人都失了气力,对一切的感知都迟钝起来。 姜涟蹙紧眉头,这还是她第一回 见他对人行刑,原来单单一根鞭子便能令人痛不欲生,她听着、看着,有种感同身受的隐痛。 在场所有人中,只有裴瞬的神色是轻松的,他心中其实没底儿,根本不确定皇帝能不能扛过来,更不知道若出了差错,往后的路该怎么扭转,可他不能在任何人跟前露怯。 第15章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,皇帝那边始终没有动静,有外头侍从的前车之鉴,太医们皆胆战心惊。 裴瞬一把拽住为首赵太医的衣领,又用力一推,强迫让他看向台阶下满身鞭痕的侍从们,并不多言。 除却已经倒下的三个,其余的侍从皆人人自危,满是乞求的望向他。 无声的威胁与央求令人心悸,赵太医暗暗咽了口唾沫,几乎连滚带爬的往屋内去给皇帝施针。 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,皇帝才缓缓醒转过来,适才的那剂重药拱得他脸上潮红一片,鬓下长发也被汗水沾湿,正贴在面颊上,愈发显得虚弱。 裴瞬虽然腿脚不便,依旧坐到榻前,亲手接过茶盏给他喂水,因为怕他喝得急会牵扯伤口,特意取了银勺,弯着腰凑到他跟前,一点点喂到他嘴里。 皇帝艰难吞咽下半盏茶水,苦笑着开口:“朕叫摄政王担心了。” “皇上言重了,您现在不是好好的。”裴瞬出言宽慰,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暂且放松。 皇帝喘了口气儿,“是朕托大了,只想着去行猎,没顾及到山上路滑。” “是底下人伺候的不尽心。”裴瞬摇摇头,“说起来,臣还要向皇上请罪,过来就见您受伤昏睡,臣一时冲动,责罚了伺候您的梁公公和侍从。” 既要先斩后奏,便没有给他回转的余地,皇帝听着外头人接连不断的求饶,淡漠地“哦”了声,难以自抑地咳嗽起来。 裴瞬俯身为他抚背顺气,半是敲打、半是警醒地说道:“臣一切为了皇上。” 皇帝目光还有些发愣,似乎是疲累到了极点,有气无力地微微颔首,再未开口。 裴瞬不好打扰,请命退出内殿,着人将外头的侍从们暂且压下,又召来赵太医问皇帝的状况,“你只管直说,皇上的身子现下究竟如何?” 这回扛过来了,不知往后还有没有这样凶险的时候,国祚之事,容不得丁点儿纰漏。 赵太医弓腰伏的更低,不敢直说龙体有恙,可再看座上人凛凛目光,实在不能违逆,回话道:“卑职斗胆,皇上今日病势,坠马不过是诱因,究其根本,还是身子骨太弱,这是长久积攒下的病症,非一日所得,更非一日可消。” 言尽于此,都明白其中意思,只怕往后要不得安宁。 裴瞬久久没有应声,他在权衡,扶持新皇帝和维持现状,哪一种对他更为有利。 目光逡巡在内殿的帐幔上,思索再三,他突然俯身靠近赵太医,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询问:“皇上这病症……还有调养的必要吗?” 赵太医大骇,失魂丧胆地跪倒在地,哆嗦着说不出话来,他不过一个太医,在朝中微不足道,就算再借他千万个胆子,他也不敢断言此事。 裴瞬不为难他,略显宽厚地伸手虚扶他一把,“去煎药吧,等回了宫同其他太医们好好商讨,该如何调养圣体。” 赵太医连连点头,大有死里逃生的侥幸,死撑着踏出院落,才惊觉浑身湿了个透,不由自主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。 门前侍从闻声望向他,连带着候在那儿的姜涟也心头一震,她以为出了意外,拦住他便问:“皇上他……” 赵太医不敢回答,怕猜错摄政王的心思,踉踉跄跄往外走,这会儿的天已经将要黑透,他手中没有提灯,还差点急得摔个磕绊。 第29章 皇帝现下对于姜涟意义非凡,若是出事可如何了得,她有些急,擅作主张让银月去备茶水点心,走到檐下轻敲房门,低声道:“我叫人备好了热茶,王爷在这儿守了这样久,喝口茶歇歇吧。” 话音刚落,殿门随之被推开,炉火燃出的热气儿齐齐往外涌,扑得檐下灯笼摇曳不止。 坐在案前的裴瞬面色极为不善,深刻的五官处处带着厌烦,想必是诸事缠身耗尽精力,连回应她的心思都没有,只略微点了点头。 姜涟不便直问皇帝状况,但见裴瞬还能安心坐在这儿,就知并无大碍了。 她暗松了口气,抬头见殿内竟仅有他的两个贴身侍从,连随身伺候皇帝的人都没有,再回想适才那太医的慌乱,不敢揣度他将底下人都支出去,留那太医说了什么。 “晚会儿你且先回去,本王在这儿守着皇上。”裴瞬抬手按了按眉心,恨不能有分身之术,前头有捉拿刺客、替林家寻人两桩事,眼下又多了件皇上坠马重伤,桩桩件件都要他花费心思。 而思来想去,皇帝暂且还不能舍弃,扶持一个新皇帝太难,特别是一个势力微薄、温弱听话的皇帝。世事难得十全十美,他们也得允许皇帝身上有不足之处,况且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,皇帝经不起折腾的身子,给了他们更进一步握紧权力的机会。 姜涟看着他眸色逐渐清明,温声回应:“王爷在这儿,我回去做什么,倒不如陪着你,哪怕跟你说说话也成啊。” 她惯会说这种讨人欢心的话,一向冷漠的他偏又回回受用,满怀的烦闷都消去大半,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温和的表情,随手指着旁边的圈椅示意她坐下。 她摇头说不坐,“我让银月准备了王爷爱吃的糕点,一会儿就送来,我伺候王爷用些。” “殿里殿外都是侍从,哪就非得你伺候?”裴瞬眼瞧着殿外人影重重,竟生出几分惘然,身边宾从如云,说是都愿为他排忧解难,可没有人能真正填补他所缺失的。 正说着,银月提了食盒进来,还没等呈上糕点,紧接着又有侍从来传话,说是宫里来人了。 裴瞬片刻也不得休息,刚舒展的眉头再次蹙起,扬声叫他进来。 那侍从忙应是,跪在门槛前回话:“王爷,宫里太后命人传手书来,正在外头候着,说是一定要见着您。” 裴瞬朝外看了一眼,知道既说要见他,必然不是小事,沉声道:“将人带到偏殿吧。” 说着面上又恢复了往常的疏淡,随口叮嘱姜涟先用糕点,命侍从将他退去偏殿。 他身边跟着的人都紧随其后,银月看着空荡荡的殿内问道:“姑娘,这糕点?” “等着吧。”姜涟合上食盒,坐在圈椅里喝茶,目光则透过轩窗遥望。 许久未见的月亮今日终于现出踪迹,银钩似的挂在天际,挥洒下皎皎的清辉,远比眼前的烛光更为透彻。 隔着窗棂纸只能瞧见钩月的残影,姜涟侧过身去,推开一旁的轩窗,冷风顺着窗沿灌进来,吹得人精神抖擞,连带着殿内的珠帘都嗒嗒作响。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,正欲坐回去,却听内殿传来几声低咳,她这才想起来皇帝还在里头,手忙脚乱地又去关窗。 可内殿的咳嗽声一直未停,皇帝身边没有照看的人,不知现下是什么状况。 外头的侍从们离得并不远,理应能听见里头的声音,却没有一个流露出要进来查看的意思。 姜涟为他不平,明明君命无二,但他身边的人没有裴瞬的命令,连随侍左右都不敢,她有意进去照看,可一门、一墙之外就是裴瞬,若她进去,只会再次引起裴瞬的疑心,打破他对她本就一击可破的信任。 阵阵咳嗽还在“愈演愈烈”,姜涟抿唇听着,心里到底是不落忍,撂开手中的茶盏疾步往内殿走。 不远处的床榻上帐幔重重,明黄的光彩中只有他孤零零地躺着,厚重的锦被尽数围在他身侧,愈发显得他单薄。 她走近了,才发现他整张脸都被憋得通红,咳得那样厉害却没醒过来,手指还在死死地攥着被角,想来是想要抓到可以倚靠的东西,她的心不自觉地揪紧,踩上脚踏柔声叫“皇上”。 皇帝仍在梦中,皱紧了眉头。 “皇上,您醒醒,皇上。”姜涟去拉他手中的锦被。 他最初还在继续用力,后来慢慢地松开手,睁开眼睛看向与他争抢锦被的人,等看清眼前人,还有些迷茫。 姜涟这才发现他眼中湿漉漉的,眼梢更是红得厉害,不知是因为咳嗽,还是因为别的,她张了张嘴,还没来得及开口,只听皇帝唤了声“琅琅”。 姜涟怔住,反复咀嚼“琅琅”两字,太长时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,上次大约还是她母亲送走她的时候。 “琅琅。”皇帝的双目蒙着一层雾气,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,只当还在梦中,他伸手想要去够她的手,目光真挚且澄澈,“你又来看我吗?” 他四处触碰,终于以手指勾缠上她的手指,喃喃道:“那次我随母妃搬进冷宫,经受不住大病一场,你也来看我,给我念了半晌的书,这回来也要给我念书吗?” 姜涟默不作声,她记得他说得那次,当时她父亲告诉她,他再也不能来府上念书了,她缠着她父亲,要去见他一面,先帝好不容易放了恩典,却正碰上他在病中,他们未能见面,她隔着屏风给他念书,是从前他们一起跟他父亲学的《幼学》。 第30章 算起来已经是七.八年前的事情了,现在提起仍觉得很清晰,她甚至还记得那日她念的是什么,可是再清晰也没用,今时早已不同往日,他们的处境也已经变了。 姜涟还能保持理智,有些狠心地抽回手,声音冷静:“皇上,您病糊涂了。” 第16章 (修) 皇帝狠狠一惊,霎时清醒过来,他看了看姜涟,又抬眼打量四周,才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在梦中,他对自己半梦半醒间吐露的真心无从解释,惝恍地收回手。 姜涟一时分不清他说那些话是单纯的梦到往年旧事,还是别有他意,刻意逃避般去拿桌上的茶盏,仿佛并未听到他呓语,调转话头打着圆场,“您咳得厉害,身边又没有侍候的人,我这才进来瞧瞧。” “多谢。”皇帝心中五味杂陈,莽莽灌进半盏茶,心头和喉间的不适暂且消减。 他仰头喝茶的动作稍显吃力,姜涟拿过软枕垫在他背下,不过片刻靠近,又迅速退至一旁,恭敬道:“皇上现下觉得如何,不如我找王爷给您叫太医过来?” 他的伤势不在面上,瞧不出状况怎样,但早先太医们进进出出的给他喂药施针,折腾了几个时辰人才醒过来,应当是状况欠佳。 皇帝却说不必,兀自撑起身子面向她,挪动间才觉脊背、侧腰处都被撕扯的生疼,眉头不由揪成一团,倒吸了口凉气。 “皇上当心。”姜涟忙上前扶他,双手落在他的双臂上,因为不知他的伤处,不敢触碰旁的地方,可仅凭那双手的力量如何扶起他? 无奈俯下身子,让他把胳膊搭在自己的小臂上,双手半环抱地贴在他身侧。 她的手是冰凉的,隔着中衣传到他的皮肤上,浇灭了高热带来的滚烫,叫他心猿意马。手上不敢稍加用力,呼吸渐渐变得急促,偏偏她的墨发又垂落下来,顺着她的动作,从他肩头滑落到腹上,经过的地方隐隐发痒,却抓挠不得,比伤口的疼痛更受折磨。 不得已在她面前展现弱态的懊悔全然不见,只剩下与她亲近的欣喜,他自觉像个贪念美色的登徒子,沉溺在她的柔情之中,利用她的善意成全了自己的私心。 她心中本没有半分杂念,起身时眼梢无意瞥见他通红的耳根,后知后觉这样的动作太过亲密,有些窘迫地背过手去。 彼此心中都有震荡,皇帝意欲顾而言他,转头说起她担忧之事:“你兄弟的事儿已经着人去办,你且放心,绝不会叫你失望。” 当初敢以此为谋,就是有几分把握,况且裴瞬那边又要将部分侍从派到悬北关去,他们更是势在必得。 姜涟心头一喜,没承想能得到他如此笃定的允诺,忙跪下道谢:“多谢皇上,我相信您。” “快起来。”皇帝温言细语,眼见她明明如愿却面无波澜,不禁想起幼时的她,高兴的时候会喜笑盈腮,连带着明眸中都有浮动的流光。 可惜今非昔比,彼此间隔着太多东西,不能同幼时那般肆意,他心生怅然,忍了再忍,到底还是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:“你在摄政王府待着好不好?” 刚问出口就觉得后悔,明明知道她绝不会在他跟前说不好,偏偏又心存侥幸,盼着她会有所迟疑,哪怕只有半分。 然而姜涟那边却回答地极为干脆:“很好,在王府里锦衣玉食,清闲自在,王爷待我也很是细致体贴。” 她的话保全了自己的体面,也让皇帝最后那点期盼彻底落空,他点了点头,侧过面去掩饰失落。 不知是不是药喝多了,舌尖都在微微泛苦,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,顺势卸下所有气力,摆摆手道:“你出去吧,朕累了。” 所有情绪在此刻戛然而止,姜涟摸不透他的用意,只当他是因病神思颠倒,行礼后却行退出内殿,直至门槛才回过身来。 她扬手拉开珠帘,再抬头,正撞上双寒气逼人的眼睛。 身后珠帘“哗啦啦”垂落,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淡苍白,她不知道他在这儿站了多久,更不知道他听到些什么,哑着声音叫“王爷”。 裴瞬的视线从她身上一点点移到内殿里,又缓缓移回来,满是探究与审视,讥讽道:“又在说你父亲如何冤屈?” 他拿她先头的话堵她,姜涟面上难堪,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着解释:“适才听见皇上一直咳嗽,里头又没有人伺候,我怕出什么差错,特意进来看看。” 裴瞬睨她一眼,并未应她的话茬,转头又叫承安,“去找赵太医,叫他提前给皇上备好一日的药,明日咱们得赶回宫。”话罢越过她往内殿去。 他向来是口轻舌薄,只要没有进一步诘责,便是逃过一劫。 姜涟如释重负,转头去准备食盒里的糕点,殿内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,她听见只言片语,方知道宫里太后传信来是叫他们尽早回宫。 皇帝的伤势本不适合乘坐马车,路上颠簸容易撕扯开伤口,奈何太后坚持,要他们务必明夜之前赶回去,也没人知道太后究竟寻的什么理由,能让裴瞬立即应下。 决定下得突然,所有人连歇息的时候都没有,忙着准备回京的事宜,所幸在外头不讲求面子上的功夫,大致过得去就算妥当。 匆匆忙忙的来屏山,又慌慌张张的回去,还碰上皇帝坠马的大事,别说玩的尽兴,连玩的心思都早已消磨殆尽了,但对于姜涟来说,这回算是不虚此行,既祭拜了父母,又得到了皇帝救她弟弟的允诺,虽一时没有结果,但总算有了指望。 第31章 她甚至还想,等皇帝真的救回她弟弟,就让她弟弟尽快回清州,去旁的地方也成,只是不能再呆在京城,他们姐弟也不必见面,因为见面只会徒增彼此的羁绊和烦忧。 心里是这样想,可到了夜里又梦到他们姐弟重逢,他长高了很多,但模样还跟她记忆中的一样,他一开始还没认出她,只怔怔望着她,等她告诉他自己是姐姐啊,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,冲着她跑过来撞进她怀里。 她伸手轻抚他的头顶,绒密的头发蹭过手心的触感太过心安,以至于醒过来时,她的手指还在微微动着,是在重复梦中的动作。 后半夜没再入睡,次日刚过了寅时又急匆匆往回赶,她身体疲惫,又受着裴瞬的冷落,心情却意外大好,一心盼着回京后找她弟弟的事情能够更进一步。 下屏山的时候连天光都未彻底放亮,夜色随着他们渐行渐远慢慢消散,残留的几颗星辰也愈来愈暗淡,最后消失在淡青的天际。 皇帝半倚在马车里,紧紧闭着双目,已经困倦的浑浑噩噩,但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,身上的病状着实不大舒坦。 脑仁实在扛不住时勉强入睡,又因为马车来回摇晃间或碰到伤口将他疼醒,昨日刚受伤时,一直处在恍惚之中,尚且未觉出疼痛,今日稍稍清醒反而难以忍耐。 疼得久了,浑身都有些麻木,可他丝毫不觉后悔,因为这是不可或缺的一步。 梁进昨夜受过刑,今儿却照旧跟在他身边,或许是裴瞬只想着小惩大诫,并没有真要重罚他的意思,挨过三十大板的人仅经过一夜,就能好好的起身,虽不至于像平常一样伺候,守在他身边倒不成问题。 皇帝明白裴瞬用刑的意思,不过是为了敲打他,大板打在梁进身上,实则是在打他的脸,让他知道只要裴瞬想动手,他连护住自己奴才的本事都没有。 心中郁郁难平,却不得不暂且忍耐,他睁开眼瞧着跪坐的梁进,和声说道:“你回去歇着吧,不必在跟前伺候。” “奴才没有大碍。”梁进往他跟前挪了挪,见他眉头紧锁,忍不住抱怨:“主子,难道咱们没有别的法子吗?何至于让您亲自受这皮肉之苦,还要坐马车折腾。” 皇帝不言声,手指叩在腰间的佩玉上,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来消磨时光,并不觉得是受苦。 不过在苦熬罢了,从前他在平州时也经常这样,一坐便是大半晌,那时候在熬,这时候也是熬,没有什么区别,况且这时候熬完还会有收效。 梁进低叹口气,知道他嘴上虽不说,实际疼得厉害,忙叫人把早备好的药呈上来,为了防止药凉透失了功效,熬完特意搁在温碗中,即使过了几个时辰,现在拿出来还有点温乎劲儿。 皇帝并不买账,调转目光瞥了瞥那药碗,悠悠道:“你替朕喝。” 梁进左右为难,捧着药碗说道:“要是奴才替您喝了能对您有用,再有十碗奴才也得灌下去,可这不是没用吗?” “喝不了就想法子倒了吧。”皇帝抬手按了按眉心,发觉疼痛已经从肩背蔓延到周身,可他暂时还不能好,只有更加严重才能将他们“引入歧途”。 “奴才的主子啊,您身上本来就有伤,太医们还能瞧出来您病势好了些?大不了劳驾您装一装也成,何苦这样生生挨着。”梁进急得浑身冒汗,恨不能冒着砍头的危险给他灌进嘴里。 他仍旧无动于衷,所有的执拗都用在这上头了,他惯会折磨自己,可他的身子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,于是梁进又苦口婆心地相劝:“您这样能把姜姑娘弄进宫又如何,难不成真要她天天守着伺候您?” 皇帝顿了顿,不知想起什么,惨白的面容上多了些神气儿,他没有辩驳,只是抬眼看着药碗。 半晌后,还是摇了摇头,彻底背过面去,那碗药他最后也没喝,说不明白为什么要一意孤行,大抵是一种安慰吧,他对自己能如此狠得下心,老天哪还能不给他成事的机会。 太后已经在寿宁宫等候良久,她一向松心,等赶上真正危及到她的事情时,彻底坐不住了,底下人准备多少可人的玩意儿,她瞧后都兴致缺缺,偎在榻上只管拨弄她手上的玉镯,那玉镯戴的太久,被作养地透着水光。 说起来,她没有什么智谋,入了宫跟满宫的妃嫔争斗,一直落得下风,仅凭着身份得到先帝的几回眷念,至今将近二十年,并没有太多长进,还停留在斗斗心机的时候,最后依靠着亲侄子的“提携”,合手扶持皇帝登基,顺势升做了说一不二的太后。 侍从来通报摄政王和皇上已经到京城了,她黯淡的目光才有了些光彩,忙嘱咐道:“快去,去摘星楼请守鸣道长来。” 近来守鸣道长常来太后宫中,那侍从听她再次传召已经习以为常,随口应了是,一路小跑着往摘星楼去。 所谓的摘星楼,是先帝特意请能人巧匠所造,原本为留给自己修养,后来机缘巧合与一位道士相识。那道士接连说中他心中担忧之事,甚至预言北处有贼寇意欲造反,先帝出征时召他随行,每每交锋前向他问卜,皆言必有中。 待贼寇平定后他不辞而别,先帝惜才,跃马扬鞭直追二十多里,苦劝他留在宫中,赐其封号“守鸣”,特许摘星楼为他所用,且不受宫规所限。 后守鸣长居摘星楼,自先帝过世,鲜少再言世事,即使宫中贵人相传,也以闭关之名推脱,可就在昨日清晓,他突然命弟子传信给太后道皇帝在屏山有难,他已寻到破解之法。 第32章 太后惊骇不已,忙召他问明白情由,又命人速速赶往屏山提醒皇帝,没承想还是晚了一步。 不过小半个时辰,守鸣道长便被那侍从领了过来,寒冬腊月的天儿,他只着单薄的麻布长袍,腰间没有任何束缚,胡须尽白,鹤发满头,仅用木簪挽成道髻,脸上不见一丝皱纹,身姿挺拔,步履更是轻盈有力,瞧不出究竟多大年纪。 随着他走入殿内,带进一阵浓厚的檀香,夹杂着丸药的气味,他双手合抱,躬身行礼:“给太后娘娘请安。” “守鸣道长来了。”太后让他在自己跟前坐下,语气颇为惊奇:“真是叫你说准了,昨日本宫派人去屏山,皇上果真像你说的那般除出了差池。” 守鸣道长捋一把鬓角的长髯,神情自若。 太后仍有些难以置信,将他上下打量一遍,不确定地问道:“皇帝以后果真重病缠身,命途……” 早死的话大逆不道,不敢直说出口,守鸣道长却没有那些忌讳,坦言道:“气数将近,勉力可求一线生机。” 太后胆战心摇,沉思良久后惶惶道:“皇上和摄政王已经入京,待他们回宫,再说说你的破解之法。” 第17章 正说着,两人姗姗来迟,皇帝经过一路奔波,白璧无瑕的脸已然透出青灰来,微张着嘴呼吸急促,连带着双目也失去神采,每走一步都是煎熬。 赵太医紧随其后,战战兢兢的守着皇帝,他早说以皇帝的伤势硬扛着回京万万不妥,奈何摄政王一意孤行,容不得他们有异言。 进殿行个礼的精力,皇帝都有些撑不住,紧皱着眉头咳嗽起来,他身上带伤,稍稍咳嗽就会牵扯伤口,于是浑身又疼痛难忍,一来一回,甚至直不起身来。 “怎么弄得这样严重?快,快将皇上扶到内殿。”太后忙迎上去,取掉护甲亲自扶他倚到榻上,厉声斥责侍从:“还不快去把太医们都请过来,赶紧商讨着给皇上医治。” “朕没事儿。”皇帝慢慢缓过来,庆幸地冲她笑笑。 太后抬手用丝帕为他拭去额头和鼻间薄汗,转头又叫守鸣道长,“你来给皇上瞧瞧。” 守鸣道长站在那儿纹丝不动,从容应道:“贫道不会瞧病,且皇上此遭不过是个小磨难,真正的急症在后头。” 太后还未来得及回应,裴瞬率先开口:“这位便是守鸣道长?” 他对守鸣早有耳闻,还是听他父亲有次随先帝平定逆贼回来时说过,有一道士神机妙算,实非等闲之辈。 “正是贫道。”守鸣拱手致意,定睛端量他的眉眼口鼻,仿佛能从中窥得天机。 他的神态落在裴瞬眼中,转头将整张脸端端正正的展现在他眼前,问道:“道长能看出什么?” 守鸣微微一笑,“无所执,则无所失,王爷执着于亲缘,只怕将来不得其所。” 他一不说权势,二不说裴瞬的双腿,只扯出个亲缘来,众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猜忌。 裴瞬却脸色微变,眼角眉梢皆是冷凝的寒气,第一回 有人戳中他的心结,叫他霎时间难以掌控自己的情绪,原本并不相信占算的人,这会儿不得不重新审视,半眯着双眸看向守鸣。 两人无声的“对峙”,守鸣的眼睛格外明澈,他望进去,在其中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所有神态。 今日的重点不在于此,太后打断他们:“守鸣道长用来救皇上的破解之法呢,说与他们听听。” 守鸣收回目光,朝上一拜,“皇上八字中五行生克,水弱金强,注定病疾缠身。最快的破解之法,贫道于冬节正午设坛作法,由四十九人环跪道坛祈福,法事后在皇帝殿内点七星灯,四十九人守在殿外为皇上添油守灯,若十二日后灯一直未灭,皇上或可消灾解厄。” “那四十九人可有要求?”太后又问。 “子月、戌时、壬辰、癸巳,方位则在北中,务必要在冬节正午前将人寻齐。”守鸣说明生辰与方位,便不肯再多言,顺带抬手做出止住的动作,示意众人也不必多问。 太后与裴瞬暗暗对视一眼,了然彼此的意思,正歇息的皇帝突然出声反对:“子不语……怪力乱神,患病自有太医诊治,何以用得上黄白之术?” 他半支起身子艰难地喘.息,说句完整的话已经耗尽气力,再次被迫躺回榻上。 “皇上别急。”太后为他顺气,低声相劝:“还没应下呢,咱们商议后再决定。” 守鸣受他质疑,依旧不悲不喜,淡声道:“太后、皇上和王爷若是相信贫道,命人知会贫道准备设坛便是。” 话罢他请辞却行往外走,临到殿门之时,最后望帐内皇帝一眼。 眼见他病骨支离、气息奄奄,暗道这位皇帝的心计比之先帝更甚,连狠心都更胜一筹,想想那日皇帝前来摘星楼,提出想让与他八字相合之人进宫,以便为他祈福更改命途。 他当时只当皇帝道听途说,抬声反驳:“不知皇上在哪里听到此种说法,八字相合之人相处,的确会对彼此都有裨益,但要说单靠祈福为另一人改命,简直是无稽之谈。” 皇帝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,语气不起任何波澜,“道法千变万化,守鸣道长不如再仔细想想?” 他自认并非道法上乘之人,修行时也有遗漏之处,可此种说法不必深思便知断断不可能,修道并非能解万事。 第33章 他还欲争辩,随即皇帝身边的侍从便领进一对妇孺,妇人衣着简朴,难掩端丽之色,稚子依偎在她身旁,晶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怯。 他一眼就认出来,那是他太久不曾见过的妻儿,是他修道之前早已斩断的尘缘。 皇帝要行的是胁迫之事,面上仍笑意盈盈,语气温和:“道长入道之前,也是凡胎俗骨,现道长得道,已仙凡相隔,不知还理不理凡尘事?” 他霎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,在妻子的怒视、儿子的茫然中垂低了头,这一次,他没能斩断尘缘,因为他能抛弃他们、忘记他们,却不能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死。 所有的一切皇帝都已备好,只需他适时的出现,说几句预言,可再进红尘,且口出欺世之言,他知道,他的道大概是修不成了。 太医们前来给皇帝诊治,太后与裴瞬等在外头,又是好一阵施针喂药,才把皇帝的咳嗽止住。 太后看得心惊,没承想皇帝伤成这样,蹙着眉责怪:“你也太过冒进了些,明知他如此严重,何必再匆忙赶回来。” “姑母火急火燎的差人传话来,要我们务必回来,我们哪敢不从。”裴瞬不以为然,“况且不过受些伤,哪里有那样娇贵。” 他从前常在战场,信奉人就该使劲儿摔打的硬道理,太后佯装不满,抬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肩,“你还当你这是在战场上练兵呢?” 裴瞬轻哼一声,“若是练兵,他连打我手上过的机会都没有。” 太后知道他一向瞧不上皇帝,最开始他们谋事,皇帝无意间救了她唯一的公主,她瞧皇帝秉性尚可,提出要扶持皇帝,他对此很是不满,觉得自小在冷宫和贫瘠之地磋磨的人,只怕是担不起重位。 可后来再三抉择,除了皇帝再没有哪个皇子背后没有支撑,能如此任由他们拿捏,无奈也只能妥协。说到底,恨只恨她入宫数年仅有一女,不能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。 再说这些都是无用,她拢了拢衣衫,把自己围进斗篷中,只问:“守鸣道长说的法子你觉得如何?” 裴瞬没把那事放在心上,反而对守鸣道长更为好奇,随口应道:“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,对咱们也没有妨害,何不一试?” 不过是做个法,再找四十九人的事儿,算不上为难,虽有关圣体之事不宜宣扬,但即便是私下寻人,也再简单不过。 “我也是这个意思。”太后点点头,刻意放低了声音:“除此之外,咱们更要尽早做足准备,皇帝若真是命途不顺,能早日诞育皇子也不失为‘治国良方’。” 第18章 裴瞬不关心后宫里的事,皇帝宠幸妃子、绵延子嗣的事情他也不好插手,一切但凭太后安排。 他待到后半夜皇帝病况稳定,才从寿宁宫出来,操劳了好几日,这会儿方觉出疲惫,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。 深宵的街道巷陌空无一人,只有间或传出的梆子声,惊起阵阵犬吠,帷裳被冷风掀起,住户的街门在轩窗前接连越过,散下灯笼的昏黄,有种难言的祥和与温情。 可那些光亮中,没有一盏在候着他,他扯下帷裳遮住所有明亮,如同掩耳盗铃般逃避。 不知行了多久,马车突然停下。 他猛地清醒过来,打起精神朝外望一眼,高处匾额上的“裴府”二字笔墨横姿,这还是他父亲在世时亲题,如今他的地位高涨,也一直没动过更换的心思。 分明是日日都能瞧见的东西,今日却看得格外入迷,听承安叫了声“王爷”,他才俯身任由承安扶着坐到轮椅上。 “王爷,直接回您的院子吗?”承安低声询问。 裴瞬嗯了声,无关紧要的模样,等走过游廊又有些迟疑,不知想起什么,目光转到西南角的院落飘忽不定。 承安极有眼力,当下领会了他的意思,“王爷去瞧瞧姜姑娘吗?” 裴瞬没有应声,如潭的双眸不见丁点儿温度,承安正以为自己揣度错了,却听见他淡漠的语调响起:“去瞧一眼吧。” 他向来伪饰的不动声色,承安也算摸透他的脾气,也不再多问,顺从他的意思推他到姜涟那儿。 他不欲惊醒她,未叫守夜的侍女通传,孤身推着轮椅进门。 月亮爬向窗棂,澄莹的光照出他的身影,落在屋内绒毯上,又被分割成无数个残影,重重叠叠地交合在一起,有种不可言喻的诡谲意味。 姜涟将要酣睡,一股熟悉的甘松香夹杂着寒气渐渐飘近,拂面的发丝似乎划过了眼皮,她下意识动了动眼睫,睡得朦朦胧胧的,还来不及反应,蹙起的蛾眉处又落下一只冰凉的手,指面有点粗糙,不厌其烦的在她眉间反复摩挲。 她原以为是银月,还嘟囔了声“别动”,可眉间的那只手并未停下,反而愈加放肆的滑到她的眉心处。 她面露不耐,抬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目。 一灯如豆的帐前,裴瞬正坐在轮椅上看着她,神色少见的柔和,见她醒过来,不紧不慢的收回手。 姜涟被吓了一跳,含糊不清地唤“王爷”。 暗淡的烛光在他面上映出阴影,侧脸的弧线愈发显得冷峻,他轻“嗯”了声,扬起下颌指了指床榻,又朝她伸出手。 她立即会意,掀开锦被赤脚下去,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,让他上半身完全倚靠在她身上,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将他带到床榻上,然后再去抬他的腿。 第34章 这样的过程已经重复过无数次,从前不熟悉的时候,屡次险些摔倒他,他面上每每都有愠色,后来试的次数多了,找到了窍门,便也得心应手了。 她把他安置好,再摘掉他髻上发冠,除去他身上发潮的外衫,只留下中衣。 经过一通折腾,早已经没了睡意,她肩挨着肩躺在他身侧,温声问道:“王爷怎么回来这样晚?” 裴瞬微微闭上眼,手背搭在额上,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:“皇上病况不佳,我随太后守着,又有宫中的道士说什么破解之法,就待得久了些。” “皇上还没好吗?”姜涟爬起来坐在他身旁,手指覆在他的额头,拿捏着力度一下下的按揉着。 他摇摇头,受用地放缓了呼吸,肩肘都舒展开,脸上却流露出不悦,掀起眼皮斜睨着她反问:“你很关心皇上?” 除了这一回,还有在屏山的时候,她还特意照看过皇帝。 姜涟故作满脸无辜,带着试探:“王爷不喜欢我问皇上的事吗?” 她明明心如明镜,偏偏还要直说出口,盼着能凭几分坦率,彻底戳破那层怀疑的隔阂。 “你说呢?”裴瞬挑了挑眼梢,轻拧她的面颊,他喜欢瞧她撒痴的模样,比她任何时候都要生动。 这样的夜晚,有些情思难以压制,他亲密的动作,表示她现在可以肆意妄为,这是他们长久相处下的默契,亲疏合宜,才不致让他对她厌烦。 “王爷不喜欢要直说,不然我可如何知晓。”她嗔怪着低头偎在他胸前,雾鬓云鬟纷纷垂落,发尖扫过他的皮肤,似能勾魂摄魄。 他不同她逞辩,轻而易举地揭过这个问题,伸手将她捞起来,要她老老实实地躺在软枕上,自己则偏过头靠在她肩上,满头墨发的馨香纷纷往鼻间钻,他觉得莫名的心安,近乎贪婪地呼吸,低声呢喃:“近来诸事缠身,真是分身乏术。” 他难得出言抱怨,她静静凝视他的头顶,心底那块磨不去的柔软在此时苏醒,顺势环过他的脖颈,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。 无言的安慰令人沉溺其中。 彼此沉默良久,他再睁开眼,撞入眼帘的是她未施粉泽的脸,眉似新月、眸含柔情,丹唇因为映着细碎的光,莫名带上些润泽之感。 他只觉神思颠倒,好像成了没有思想的傀儡,不自觉伸手按住她的腕子,他示意她别动,微微抬起头,正贴到她的唇上,那种柔软盈润的感觉叫人沉醉,何况她还靠着他,让他幸得满鼻幽兰。 他甚至有些恍惚,周身都变得麻木,一动不动的停留许久。 等再醒过神来,发现自己早已经下意识的去触碰她,用手将她两截皓腕攥叠在一起,再束到她的身后,是完全控制的动作,而后扶着她的细肩,让她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腰际。 肌肤相贴,紧接着本该是风花雪月,可不得自如的双腿让他找回一丝理智,他想起守鸣的话,开始执拗于回来时街门上的盏盏灯笼,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:“可还记得你跟我回王府时,曾说过什么?” 太过突兀的询问,将姜涟自飘飘然中带离,她心头突生彷徨,“记得,我同王爷说,感谢王爷救我性命,无以为报,只盼长长久久侍候王爷左右。” 那时她跪在他跟前,身无一物,他俯下身用手捏住她的下颌,逼她抬头同他对视,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如何,可是她当时没有恐惧、没有顾忌,满心都是她母亲将她塞进木箱送走时说的话。她母亲说想让她活下去,所以她也仅有活下去的念头,至于自由,压根不在她的考量之中。 他贴着她的长颈,梦呓似的回应:“记得就好。” 这会儿终于敢确定,不管如何,总归是有人会一直候着他的。 夜漏更长,迷迷蒙蒙的纱帐中,软玉温香拥得满怀,裴瞬的面上早已经染上情.欲,可提起那些过往之事,再看怀中人失神落魄的情态,一切都没了趣味。 他松开她,抚平她身前被他揉皱的衣衫,轻声道:“睡吧。” 她猜不透他此时的心境,丝毫不敢违背,老老实实地阖上眼,可因为往事缠身,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,还想再说什么,转头看裴瞬,他已经拥被睡熟了。 后半夜又开始飘雪,如絮的雪花携细风簌簌作响,隔着帐幔,隐隐瞧见院中枣树的枝桠,在窗纸上蔓延身姿。 积雪耀眼如光,将窗外照的通明,几乎辨不清天色早晚,院内更是银装素裹,连带着檐下都结出厚厚的冰棱,如同利刃般尖利,整齐地倒挂着。 姜涟推门出去,正瞧见侍从们踩在马凳上,举着冰镩往下凿,因为害怕不慎砸下来惊扰到主子,底下还有人隔粗布捧着冰棱。 寒冰刺肌,他们时不时搓手哈气,最后双手都冻得失去知觉,索性直接豁出去,连粗布都撤掉了,直接用手覆在冰棱上。 没有地位的底下人向来可怜,姜涟不免心软,吩咐道:“不必费功夫凿它,晚些时候等天晴自然就化了。” 得了不必受苦的特免,底下人都愣了愣,从马凳下来时仍是感激不尽的模样,连连道:“谢姑娘体恤。” 她不应声,摆摆手让他们退下,早候在门前的银月凑到她跟前指了指院门,“姑娘,书房伺候的朝英天还没亮就等在那儿,说要见姑娘。” 她反应了下,才想起朝英是谁,大致猜到她来这儿的目的,调转视频望了一眼,温声道:“让她回去吧,告诉她上回只是举手之劳,不必挂在心上。” 第35章 银月应是,穿过回廊去传话。 她回屋盥洗过,坐到妆奁前梳理长发,刚编成发髻正思索该用哪只簪子,银月又跑进来,“劝了半天,她也不肯回去,一定要亲自谢过姑娘,奴婢瞧她在风口死守着,人都要冻僵了。” 不知她竟是这样倔犟的脾性,姜涟拗不过,颇为无奈轻叹口气,“叫她进来吧。” 朝英蹉着步子进来,嘴唇都冻得乌紫,瑟瑟索索地跪倒在地:“奴婢来给姑娘谢恩,若不是姑娘,奴婢早被打发出王府了,外头不如王府里月银富裕,底下弟弟妹妹们擎等着吃饭,少一点儿都养不活。” “快起来。”姜涟虚扶她一把,眼看她就要落泪,忙又去拦她:“我不过说几句话,值不当的你这样,是王爷发话叫曹管事细查。” “是,奴婢感谢王爷,也感谢姑娘。”朝英抬起袖子抹泪,声音哽咽:“若是有机会,奴婢愿意为王爷和姑娘当牛做马。” 话音刚落下,内室突然传来道声音唤“承安”,姜涟忙从玫瑰圈椅上起来,叫来承安一同进去侍候。 他向来挑剔,唯有打小伺候的承安能叫他安心,有承安在,连她都不用跑前跑后地忙活。 “是谁在外头?”裴瞬拉起帐幔,伸直双臂任由承安给他更衣。 姜涟适时地递上腰间革带,“是书房伺候的侍女,去屏山路上同你说过的,她洗脱了冤屈,今日特意来谢我为她说话,也谢王爷命人细查。” 她躬身环在他的腰际,将革带自他身后绕过来于腰前缚结,玉带钩固定住另一端,上头的虎纹栩栩如生。 裴瞬无关紧要的哦了声,经两人搀扶着坐回轮椅,他昨夜歇息的不错,今晨起来没有头昏脑涨的感觉。 刚出内室,就瞧见地上跪着的人,他漠然地瞥了瞥,命人去备凉水,从前在军中养成的习性,再冷的天儿也敢用凉水盥洗。 朝英被那一眼盯得胆怯,转向他磕磕绊绊地开口:“谢……谢王爷救命之恩。” “不必谢本王。”裴瞬低头饮在凉水里,片刻之后再抬头狠狠呼出口气,凉意涌满额间,一扫多日的困顿之意。 姜涟递上手巾,待他将脸上水渍擦净,推他到妆奁前为他束发。 朝英暗暗咽了口唾沫,再次壮起胆子,“奴婢感激姑娘,想跟在姑娘身边伺候,求王爷成全。” 此话一出,姜涟愣怔不已,将朝英上下打量个遍,不免怀疑她的用意,适才一直未流露想留在身边的意思,偏偏在裴瞬跟前提出,若是他答应了,岂不是叫自己完全没有拒绝的机会? 偏偏此事对于裴瞬无足轻重,不过是一个侍女,他甚至连思索都没有,随口应下:“你们姑娘对你有恩,既要留下伺候她,往后更要尽心尽力。” 朝英连声应是,喜笑着望向姜涟。 姜涟被她打得措手不及,顿时心生抗拒,没有留给她半点儿目光,专注地摆弄裴瞬的发髻,他留在这儿的东西不多,有一支鹿首玉簪倒是衬他今日的带钩。 裴瞬任她束发,见奁台上的发饰琳琅满目,转头再看她髻上尚未插簪,伸手拨弄着挑出个花蝶纹玉簪比在她发旁。 铜镜里的人随之莞尔,清眸流盼、姣若霞光。 她给他束好发,稍稍低下身子,便于他为她插上发簪,而后起身举起铜镜扶簪左右而视,称赞道:“王爷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,底下人应该已经备好了吃食,我去瞧瞧,挑几样王爷爱吃的。” 话罢,姜涟亲自往堂前去看,特意选了裴瞬惯爱吃的,刚命人准备妥当呈上去,他却已经等在门前。 身上的玄狐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,如潭的双眸愈发深不可测,薄唇紧紧抿着,莫名多了些悲悯的意味。 适才还和风细雨般的人,这会儿攒眉蹙额的,不知在想什么,姜涟接连叫了他两声,他仿佛如梦初醒,缓缓道:“悬北关那边出了事,饭是吃不成了,得赶紧去林家一趟。” 关乎到悬北关和林家的,便是林同裳失踪的夫君,姜涟知道其中利害,忙问:“人找到了吗?” 裴瞬说没有,“失踪不过是幌子,其实人早就不在了,尸首也在军中。林家派人去找,魏作章惧怕任咎,这才扯出失踪来遮掩,等府中的人带着我的亲书到悬北关,多番逼问之下,这才交代了实情。” 中郎将魏作章的作为令人心惊,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,可到底该如何向林家、向林同裳交代更是难事,若是直接说他们要找的人早已身亡命殒,只怕他们经受不住,若是不说,又能瞒得到几时? 想想那日林同裳声泪俱下,姜涟不由心头一紧,担忧道:“那林姑娘……” 记得她在屏山时还满怀希望,盼着能通过裴瞬找到她夫君,甚至恨不能亲奔悬北关,她必然不曾想过,魂牵梦绕的人早已经死在悬北关。 第19章 银霜遍地,经马蹄肆踏,与尘土混杂后泥泞不堪,再没了最初的皑皑之色。 裴瞬一路迎雪到林府,将要迈进正堂时竟有些不知所措,他平日还算讷言敏行,到这会儿只觉得笨拙,没想好如何开口,更不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状况。 他停在门槛前稍待,领路的侍从还在催促:“王爷快请进,我们老夫人今晨亲自去抄送经书,现下不在府上,小的已经命人去请姑娘,您稍坐坐。” 第36章 侍从打帘将他迎进去,他抬眼观望,一应物件及摆放与从前无异,可惜物是人非,早不是从前的心境,奉上的茶水他一滴未进,晏然自若的坐在那儿。 不过片刻,林同裳急匆匆撑伞而来,她随手将解掉的斗篷递给侍女,忙上前行礼,“不知王爷前来,不曾出门远迎,望王爷莫要怪罪。” “不必多礼。”裴瞬搁下手中的茶盏,朝她摆了摆手。 两人近来的交道便是寻人一事,林同裳原以为候来佳音,坐在他身侧的圈椅上笑盈盈问道:“可是周敛有了下落?” 裴瞬手上一顿,不知从何说起,却也深知不能隐瞒,他偏了偏头,刻意忽略她的神色,缓缓开口:“魏作章骗了你们,周敛并非失踪……” 接下来的话不忍说出口,林同裳已经明白过来,她的笑容凝滞在面上,还有些不可置信,“人已经不在了?” 裴瞬没有应声,她仍然不甘心,抬眼迎上他的目光,死死盯住他,只等着他给确切的回答。 他经受不住这样的询问,稍稍颔首。 林同裳最后那点儿希望落空,整个人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,可她还在尽力自持,双目出奇的冷静,咬牙问道: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 她略微停顿,喘了口气儿,语气愈发冷酷:“若是为抗击逆贼,我们没有怨言,若是因为旁的,我们势必要论一论。” 她夫君身为越骑校尉,抗击逆贼是职责所在,若为国、为家而死,那是舍身成仁。 “上峰决策失误,叫他们受了埋伏。” 仅这一句,一切都已经清楚。林同裳木然坐着,微微闭眼,两行清泪霎时砸落下来,她心中悲恸,偏偏还死咬着唇,不叫自己发出丁点儿声音,手指则发狠地叩在椅上。 裴瞬唯恐她伤到自己,想要去拉开她的手,却被她推开,她抬手抹去眼泪,有些呆滞地站起来,哽着声音:“叫王爷看笑话了,感谢王爷为我寻人,改日有机会必然同祖母一起登门道谢。” 她站的笔直,整个人摇摇欲坠,裴瞬还欲劝说,她已经下了逐客令,叫侍从来送他出去。 他知道她在强忍苦楚,可是至爱生死相隔,什么样的安慰都是苍白,无奈退出正堂。 裴瞬拢了拢身上的大氅,到底是觉得不放心,又嘱咐侍从:“快去请老夫人回来,也好跟着劝慰几句。” 侍从忙不迭应是,正欲去叫人,却见林同裳已经推门走了出来。 她来不及披上斗篷,身上仅着穿花鸾鸟纹烟罗裙,穿堂风卷着扬雪,铺天盖地落到她身上,她浑然不觉得冷,疾行奔到他跟前,容不得他反应,不由分说地跪倒在他跟前。 她全然不顾裙裾已经沾上污水,伏在他双膝上嚎啕痛哭,他伸手去扶她,她怎么也不肯起身,像幼时那样唤他。 “阿瞬。”她望着他凝噎,说不出完整的话,“求求你,中郎将魏作章,求求你,我要杀了他。” 裴瞬因为那声称呼脊背僵硬,他明白她的意思,勉力搀住她,温声劝道:“魏作章已经在被押回的路上,放心,我万万不会饶了他。” 她连声说不,用蛮力拽住他的胳膊,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,几近癫狂道:“我要亲手杀了他,求求你,让我亲手杀了他。” 那样纤弱的人,险些将他自轮椅上拽下来,他下意识地要将她抱起来,手却在半道上撤回,反握住她的手,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应下来,“别急,你别急,等魏作章回来,我把他送到你跟前,任由你处置。” 她终于平静下来,再也承受不住摧心剖肝般的悲痛,最后发出一声呜咽,突然昏厥过去。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茫茫白雪,转眼置身云山雾罩中,她想起那日周敛离京,她依偎着他眷眷不舍,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面颊,“真想带你同去,可惜悬北关穷山恶水,只怕养不好我的娇娇夫人。” . 还有四日就到冬节,太后等不及开始张罗,寻找能为皇帝消灾解厄的四十九人,先在宫人之中挑选,原本守鸣道长并未择定要女子,可太后觉得太监们不算完整,残缺的人如何能为皇帝祈福? 最后挑挑拣拣只选出二十三人,余下二十六人得从宫外进人,又不能传出皇帝生病的消息,又害怕宫内进来男子会生出事端,只能以征选得用之人的名义挑人进来。 为此太后特意召见京中官员的夫人,明里说是要寻些得用的宫女,又特意点明由自己亲手教养。 那些夫人们瞧见太后拿出八字和方位,都各怀心意,宫里头挑选宫女没有看八字的道理,细细一想,便觉或许是为皇帝充盈后宫所用,就算不是为此,能从太后跟前出去,必然也是幸事,于是皆欢欢喜喜的记下八字,盼着塞进几位“得力干将”。 她们兴趣盎然,想来不是难事,太后将她们打发了,又去忙活另一件忧心之事,上次被她赐给皇帝的宫女怀碧,在皇帝跟前呆了小半个月,竟连皇帝的面都没碰上。 她想不明白,皇帝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岁,哪能抵抗住美色的诱惑。 怀碧更想不明白,讪讪跪在太后跟前诉苦:“娘娘,奴婢日日送羹汤,寻了机会便去求见皇上,奈何皇上无动于衷,想来是没瞧上我吧。” 她从前跟着太后身边贴身照顾,本以为被挑中去伺候皇上是从天而降的喜事,若得皇上青眼,成为后宫妃嫔自然可贺,要真有幸有机会诞育皇子,往后才是享尽荣华富贵,只是这险中求的富贵当真是得之不易。 第37章 太后招呼她在自己跟前坐下,抬手拆掉发上金嵌宝花顶簪,簪到她头上,微微抬起她的下颌左右扫视,啧啧称赞:“瞧瞧,就说寿宁宫里最美貌的人便是你,半点儿也错不了。” 怀碧垂下头,神情落寞,“可惜皇上不动心。” “那是你没有用对功夫。”太后笑了笑,附在她耳边低语。 怀碧听完连连摇头,慌忙起身跪倒,“奴婢不敢,只怕损害龙体是死罪。” “无妨。”太后顿时变了脸色,扬眉轻蔑地乜她一眼,调转目光看着满宫的侍女,凉声道:“这满宫的人,你不敢自然有敢的。” 第20章 (增修) 太后虽是在拿话激她,可怀碧也明白,事情既开了头,哪里还有倒退的道理,她咬了咬唇,怯怯地凑上去:“奴婢……奴婢听娘娘的。” “好孩子。”太后又露出笑脸,亲昵地拉过她的手,从一旁木匣中拿出包东西按在她的手心,谆谆道:“荣华富贵可是自己挣出来的,本宫调理了你三个月,提携你这些日子改头换面,过上了主子的日子,若再叫你回来伺候,别说是你甘愿,本宫都不舍得。” 这话直白地点明她如今的生活,怀碧的心被虚华的体面蒙蔽,再回望满宫的侍女,只觉得个个都在等她跌落云端,好补上她的缺儿,半途而废万万不肯甘心,她狠心攥紧手,伏在太后跟前谢恩:“谢娘娘提点,奴婢必然不叫您失望。” 太后将视线移到她的肚子上,摆手道:“快别说这些,本宫为你做保,若来日果真诞下皇子,你就是这宫里最贵重的主子。” 顺着她的话想象,尊荣显赫似乎就在眼前,怀碧腼腆地笑了笑,最后那点儿犹豫也都打消了。 见她顺从,太后乐意捧着她,特命身边的贴身嬷嬷送她出去,嬷嬷恭敬地搀扶着她,让她自觉凌驾于众人之上,高高扬起尖俏的下巴,意气洋洋的往外走。 她刚出了寿宁宫的门,太后这边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手,轻啐一声后讥讽:“还没碰到龙榻,就真把自己当主子了。” 暂且忍她,先叫她在皇帝跟前试试水,若有所成效,再把自己一门所出的亲甥女接进宫来,骨肉至亲才值得信任。 那不值信赖的棋子,已经铆足了劲儿要往上爬,回宫稍作装扮,再次求见到兴和殿前。 梁进照旧将她拦在殿外,笑呵呵地劝阻:“姑娘,皇上近来身子不大爽利,暂不见外人。” “公公瞧我,算是外人吗?”怀碧慢声细语开着玩笑,指一指身侧侍女手中的食盒,搬出太后的威名来,“是太后娘娘说圣体有恙,特命我炖一盏保元汤来,烦公公替我传个话。” “皇上的确不召见任何人,奴才替姑娘把东西带进去给皇上。”梁进福了福身,伸手去接那食盒。 怀碧侧身挡过他的动作,故作为难,“望公公通融,我不亲眼瞧见皇上喝完,回去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。” 这是势必要见到皇上,因为有太后的命令,梁进不敢硬拦,拱手只道:“那姑娘略等等,奴才进去禀明主子。” 怀碧点点头,笑得嫣然,“有劳公公。” 皇上经过几日的调养略好了些,只是伤势尚未痊愈,还会时不时地发热症,这会儿刚出汗散了热,正偎在榻上看折子,近些日子荒废太多,成摞的奏折堆在书案上。 听见梁进传话,他连眼皮都不曾抬,淡淡道:“既是太后命令,便叫她进来吧。” 怀碧随梁进进殿,虽做足了准备,仍觉胆战心惊,皇帝到底是不比寻常人,她从前在太后宫里见到他,只看到他对待旁人的和煦,今日自己站到他跟前,才觉出他不怒自威的从容。 他们之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,却如同远隔万里,人的高低贵贱太过明晰,若非被太后挑中,或许她连同九五之尊说话的资格都没有。 “奴婢给皇上请安。”她弓腰行礼,尽力展现自己的袅娜身姿,声音像是搅上蜜糖,甜的发腻。 皇上不吃这一套,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,甚至稍皱了皱眉,抬手命人验过那盏保元汤,仰面一饮而尽。 怀碧本想亲自伺候,没承想靠近皇帝的机会都没有,平平落得没趣儿,勉强维持着面上笑容,“听太后娘娘说皇上出了事,奴婢日日想来探望,可惜皇上不肯召见旁人,奴婢没有法子才去求了太后娘娘,娘娘心里也担心,特命我给皇上送补药来,不知皇上现下好些了吗?” 她是权力之外的人,瞧不清楚皇帝与太后之间的关系,还只当他们母子情深,一开口便正中症结。 皇帝抬头瞟她一眼,辨不清她是聪明还是蠢笨,更没有分辨的兴趣,催促道:“补药朕已经喝下了,你回去吧。” 怀碧低声应是,并未直接离开,又问:“皇上明日想要喝什么?只管告诉奴婢,奴婢做好给您送过来。” 她有一张恬静端庄的脸,淡眉弯唇、杏面桃腮,柔顺的没有丝毫攻击力,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时格外契合,最大程度地发挥那张脸的作用,塑造出兰心蕙性的表象来。 “不必。”皇帝耗尽所有耐心,用力合好奏折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响,因为顾及着太后的脸面,没有恶言厉色。 怀碧不敢再纠缠,暗暗偏头观望被她留在外殿的侍从,不过目光一个往来的功夫,彼此便明了什么意思。 第38章 她做模做样的挽了挽鬓下碎发,语气抱屈:“既如此,奴婢就不打扰皇上了,望皇上好生养病,早早好起来。” 皇帝无动于衷,再抬眼看眼前人调脂弄粉的脸,更觉得烦厌,幸好他已经建立好身为帝王的沉稳,还能沉住气交代:“告诉母后也要好好调养,不必为朕忧心。” 怀碧再三应是,缓行退出兴和殿。 梁进遥遥看着她走远,忍不住抱怨:“主子正在病中,且需时日修养呢,太后娘娘何必支使怀碧姑娘过来折腾。” “她哪顾得上朕有疾。”皇帝冷哼着哂笑,“只怕急等着有人诞下皇子,好将朕顶下去呢。” 屡次张罗着给他安置后宫,到底是什么用意他都明白,如今更是急迫,连他的死活都不顾了,他心里窝火,却并不伤怀,因为早知道他们的真面目,那点儿不忿继而转化为憎恨,为他的谋划积攒底气。 他不露辞色,展开本新的奏折,悠悠道:“让她进宫的事情可还顺利?” 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,主子只管等着吧,定不叫您败兴。”梁进掖了掖手,思索片刻后复又说道:“还有一桩事禀明主子,姜姑娘的兄弟有了下落,已经差人跟过去,想来过几日也会有好结果了。” 煞费苦心,终于得偿所愿。 皇帝连声道好,白璧无瑕的脸上浮起些笑意,“叫人务必盯紧了,更要藏好尾巴,莫生出事端,若事情顺利,想来还有机会让他们姐弟见上一面。” . 刚入了夜,天儿还有些发灰,尚未彻底更替为昏黑,檐下的灯笼已经被挂起来,里头的明烛经风一吹,燃得愈发明亮。 姜涟同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,伏在案前临摹墨迹,幼时跟她父亲养成的习惯,无事时总要比划几笔,现下没有用得到书写的机会,但习性一时改不掉。 守在案前的银月不识字,可她能瞧出好坏,捧着脸赞叹:“姑娘写的好看,齐齐整整的,跟我们在田地里撒豆一样。” 姜涟不由失笑,重新覆上层宣纸,蘸了蘸墨写下她的名字,“看,这是你的名字‘银月’,不如我教你写?” “奴婢不行。”银月摆手退缩,盯着那两个字越看越傻眼,想来是她同写字没有缘分。 “很容易,我再写一遍给你看。”姜涟说着便要去拉她的手,却听房门突然被推开。 阵风携着寒气如潮涌至,顺势掀起案上层层叠叠的宣纸,她正写到“月”字,霎时笔锋一顿,最后一笔未能勾上来,反而顺着垂落的手腕直直滑了下去,在满张横姿的笔墨中显得格外突兀。 银月满脸惋惜,忙拿过镇尺压在纸上,转头一看进来的是朝英,脸色愈发难看,急声道:“没说叫你进来伺候。” 自那日朝英擅自请命到姜涟跟前,一直在外头伺候,没得到贴身的机会。 姜涟微微抬起头,昏暗光下的面容细润如脂,她皱了皱眉,抬声略带斥责的叫了声“银月”,转头又问朝英何事。 “姑娘,其实我……”朝英知道那日她自作主张的行径令人不悦,合该受她们的冷落,可她仍怀期盼,试图解释:“实话告诉姑娘,我虽洗清冤屈,但李嬷嬷已经恨透了我,想法子为难我,还留在书房伺候没一日好过。原本那日来给姑娘谢恩,没有打着留在姑娘身边的意思,可瞧见姑娘待底下人极好,我就起了冲动,等到了王爷跟前,脑子还没来得及动,嘴上已经先说出心中想法了。” 她搓了搓手,有些难堪,“要留在姑娘身边伺候,是为我一己私心,不全是为报答姑娘恩情,姑娘怪我先斩后奏理所应当,我不敢说什么,只求姑娘别觉得我居心不良。” 这些日子她们做什么都刻意避开她,虽未明说,但她明白她们的意思。 “不必这样。”姜涟撂下手中的羊毫,声气儿依然和煦,说出的话反而理智:“是否居心不良,我一时瞧不出来,你也不必忙着表忠心,你是什么样的人,日子长了自然知晓。不过既知那是先斩后奏,偏偏还做了出来,也别埋怨在我这儿受冷遇。” 朝英硬生生回答:“奴婢晓得。” “既晓得,便先在外头做些杂事吧。”姜涟的目光转回案上,将写乱的那张扔至一旁,复拉过银月的手,“来吧,我教你写你的名字。” 朝英落寞地退出去,姜涟也不看她,让银月站到案前,摆好写字的架势。 银月不曾念过书,墨宝都认不出,初捏住羊毫,惊奇大于一切,眼睛将那两个字看了无数遍,自觉已经熟悉,不过直直横横的几笔,可真等羊毫落下来,才发现全然不像想象中那样。 她的手腕像是不受控制,怎么也落不直,练了无数遍仍是歪歪扭扭,且字体格外大,一字就能占一整张宣纸。 姜涟有极大的耐心,扶着她的手又练十几遍,勉强能瞧出是个字,才撒开她的手让她自己去练。 她练得疲惫,眼神都有些恍惚,正欲叫苦歇歇手,远远看见裴瞬从回廊往这边走,忙停了笔退至门前。 他刚从外头回来,大氅沾了露气,柏坊灰蓝的颜色愈发深重,玄狐毛领都是湿漉漉的,姜涟忙帮他解去,又问:“林姑娘如何了?” 林同裳自得知周敛已故,一直精神恍惚,他受林老夫人所托,近来常去探望。 “时睡时醒的,醒来若瞧见我在,便找我要魏作章,若瞧不见我,便又逼着老夫人去寻我,还是要我去捉拿魏作章。”裴瞬颇为头疼地按了按眉心。 第39章 因着林家与裴瞬那层特殊的关系,姜涟不好多话,只能劝慰:“林姑娘突失夫君,必然悲痛欲绝,脾性有些变化倒也在情理之中。” 裴瞬慢慢颔首,从袖中拿出卷文书扔到案上,又去解身上的外衫,“收拾收拾歇下吧,明日宫中为皇帝祈福,还要张罗着择定好的人进宫。” 姜涟上回听他提到过此事,念及他不喜她提到皇帝,也不曾多问,同承安将他扶到榻上,才去收整他的衣物。 案上的文书被他随手放置,原本无需重视,可不知它沾到什么,下角一片水渍,她害怕里头文字被抹去,特意展开晾一晾,一错眼却瞧见写的是为皇帝祈福的名录。 她本就对此事好奇,不由多看几眼,发现开头的生辰八字,竟与她的无异。 第21章 细细的弦月早已不见踪迹,朝光透过云霞喷薄出来,铺陈在雕梁画栋的宫阙中,朱墙绿瓦更增艳焕,连带着檐上的琉璃瓦都大放异彩。 高墙林立,愈发显得宫道逼仄,一行人低垂着头,紧跟前头太监的脚步,除了上回深夜进宫由太后挑选,这还是第一回 看见白日里的宫阙,每一处都在熠熠生辉,他们心中好奇,却不敢抬眼瞎瞧,唯恐犯了什么规矩。 不知迈过多少道门槛,终于在宫殿前停下脚步,金钉朱漆的殿门、彩绘的龙凤石雕、镂空云纹的窗,样样都巧夺天工,众人来不及细瞧,只听领头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:“各位在此略等,晚会儿自有你们发挥效用的时候,切勿胡行乱闹,否则去到不该去的地方,冲撞了宫中贵人……” 他抬高了声调,严词警醒他们:“就算再有一百个脑袋,也不够砍的。” 众人闻言皆局促不安,和声应是,按照那太监的指示,瑟索着身子挤到一起,在青砖石的地面上生生站过辰时,又听命去沐浴更衣,跪坐在殿内受香。 坛场早已准备妥当,就设在兴和殿前,天师神位摆置在神案,左右设华幡,香炉与五供置于法桌,另摆放《北斗经》。 香焚玉炉,升腾起丝丝烟气,太后候在殿内,在烟雾缭绕中昏昏欲睡,屡屡询问事事可都准备妥当。 贴身的小太监来回奔波查看,桩桩件件都向她回禀,唯恐出了差池。 裴瞬倒是对此事无关紧要,趁着间隙替皇帝批阅折子,龙体抱恙,诸多事宜都落到他身上,繁杂却让他志得意满。 承乐从后殿疾步过来,伏在他耳边传话:“王爷,林姑娘出事了,早起就开始发癔症,好像把近些年的事情全忘了,口口声声说要等您从南崖回来,叫了郎中来瞧,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,林老夫人没办法,特命人来府上请您,求您过去瞧一瞧。” 他在南崖已经是数年前的事,那时候两人甚至还不曾退亲,想起来恍如隔世,他迷惘地皱起眉头,“昨日不是还好好的,怎么过了一夜人竟糊涂了?” 承乐小心翼翼地回应:“林府的人来时匆匆忙忙的,也说不清楚状况,只知道他们姑娘举止失常,还抱着林老夫人叫母亲。” 连她的祖母都忘了,却说要等他,裴瞬沉吟了下,心中五味杂陈,一时辨不清是何情绪居多,说着便要出宫去看看。 太后见他要出去,忙阻拦:“马上便要开始作法,你有什么要紧事去办,不跟着守在跟前。” “是林家出了事。”裴瞬偏头瞧了瞧更漏,“我去去就回,定赶在正午之前。” 他近些日子到林府频繁,太后都瞧在眼里,再加之他对悬北关将士之死过于上心,她心里暗自揣测一番,斜着眼睛欲言又止地打量他。 裴瞬被看得不自在,反问:“姑母是什么意思?” 太后调笑着试探:“你同林家姑娘,别不是趁着人家夫君过世,要重修旧好吧?” 这世上唯有她顶着长辈的身份,敢说出这样直白骇人的话来,裴瞬被气得脸色发青,愤愤道:“姑母莫要胡言乱语,平白污了旁人清白。” 他对于林同裳更多的是愧疚,当年自己不留情面的退婚,害她受人闲言碎语,若她能与夫君琴瑟和鸣,他兴许还能减弱些负罪,可偏偏碰到现下状况,如何能置之不理? 太后不再打趣,兴致缺缺地倚回圈椅上,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快去。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被挑中为皇帝祈福的四十九人鱼贯而入,个个素面如初,身着缥色道服,头上仅一只木簪将长发挽起,周身没有任何装饰,行动间步履轻盈,衣袂飘摇。 守鸣道长将众人叫到道坛前,两人之间每隔二尺距离依次排列,他挨个确定所跪的位置,等到最后猛然发觉少了一人,不由抬声询问:“第四十九个在哪?” 众人面面相觑,竟都不知缺了一个,管事的太监慌忙上前,再仔细数过一遍,颤声道:“不应该啊,领出来时特意数过,四十九人每一个都打我手上过了一遍。” 守鸣道长毫不留情,“本道不管之前如何,如今我的道坛上仅有四十八人,少一人都成不了事。” 太后在里头听见争论,出来才知道有一人不知所踪,霎时怒火中烧,训斥道:“还不赶紧着人去寻,若耽误了时辰,谁能担得起罪责?” 那太监几乎吓丢了三魂七魄,膝盖一软惶惶跪倒在地,又想起来现下不是该请罪的时候,忙不迭爬起来招呼底下人朝外走。 不过片刻功夫,适才一路上的种种都在脑中闪过一遍,脑子像生了锈,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究竟在何时、何地丢掉个人。 第40章 离作法还余一个多时辰,满宫的人都撂下手中的活儿前去寻人,甚至惊动了皇帝,他无波无澜的低叹,只道:“出师不利,想来朕真是命途不顺,连天上神君都救不了。” 太后深信守鸣对皇帝命途的卜算,闻言愈发心悸,颐指气使地哼笑:“若是找不回人,你们都擎等着死吧。” 人命在她手上卑贱如蝼蚁,若是可行,情愿以满宫的人换那有用的一个。 底下人倒是不负众望,果真找到了人。 只可惜是具尸首,从井里打捞上来时,早已经没了气息,兴许跌下井的时候脸正朝下吧,摔得辨认不出真面目,但是瞧身上的道服,理应错不了。 底下人查了查,周遭没有任何缠斗的痕迹,想来是对宫中不熟悉,才失足坠了下去,至于人是怎么到那口井的,压根没有人在意。 太后更不在意人是如何没的,瞧着湿漉漉的尸首,用巾帕掖了掖鼻子,气得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来,立即发落了管事的太监。可杀人解决不了当下的困境,稍稍缓和神色问守鸣:“祈福的人反倒先坠井而亡,这算是大凶吧?依你看,要不要换个日子?” “冬节阳气最盛,要寻下一个同样的日子,也并非不可,但是……”守鸣道长缓缓摇头,“世事难料,只怕皇上等不到那个时候。” 这是没有别的办法了,现在再召见宫外的人寻人只怕也来不及,太后急得心焦火燎,手下的书案拍的震天响,吊着嗓子恨声道:“还不快去找摄政王,让他找了人带进宫来。” 再尊贵的女人也有无法摆脱的宿命,要被困在深宅后宫中,依靠男人撑起外头的事宜。 守鸣道长面不改色,掐着手诀意有所指的开口:“不必再费力去寻,王爷府上正有一个。” “王府?”太后有些糊涂,“王府可不在北中。” “北中可不只是指如今的居处。”守鸣道长笑着摇摇头,讳莫如深的模样,怎么也不肯多说。 太后知道他们有不能泄露天机的忌讳,也不为难,既然知道王府上有,跑一趟不算难事,她招手叫来贴身太监杨宜,“来回跑怕是来不及,直接另派人去林府知会王爷一声,你亲自拿着本宫的手谕去王府找人。” . 林老夫人刚将林同裳哄睡,便早早候在门前,只等着裴瞬过来,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还要经受这样的变故,心中急痛,依旧得强撑着,刺目日光下,已显佝偻的腰背挺得格外笔直,算是无言的抗争。 远远看见辆青绸马车,忙迎上去,等瞧见里头的人下来,才觉有了主心骨,偏过头去按了按浮肿的双目,换上张笑脸,“你可算来了,裳儿适才闹着要等你,刚哄她睡下。” “究竟是怎么了?”裴瞬问道。 “大约是近来悲痛太过,染上癔症了。”林老夫人浑浊的双目流出泪光,“一会儿只当自己是孩子,扯着我的衣襟叫母亲,撒痴的要吃要喝,一会儿又当自己是姑娘,口口声声说要等你从南崖回来。倒是一句不曾提过周敛,我也不敢提,怕再叫她难过。我瞧她神魂颠倒,连我都认不出了,实在没了办法,这才叫人请你过来。” 她幼时母亲早逝,打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,父亲也是个不争气的,将养了两房妾室出去自立门户,原本她出嫁给周敛,夫妻和睦也算圆满,现下出了那档子事,竟将好好的人磋磨成这样了。 “姨祖母先别急。”裴瞬重重握住她的手给她些支撑,随着她的指引进了林同裳的闺房。 越过合锦屏风,拔步床上的梅花帐高高悬着,隐隐约约能瞧见里头安睡之人的身影,裴瞬为避嫌不便走近,隔着段距离停下来。 林老夫人走进去拉开帐幔,半坐在床边,俯身柔声叫裳儿,“快起来,看看是谁来了。” 林同裳睁开惺忪的双目,抬手使劲儿揉了揉,迷迷糊糊地又唤“母亲。” 林老夫人苦笑着应下,扶她起来给她披上外衫,抬手指指一旁的裴瞬,哄道:“你不是闹着要见阿瞬,他来了。” 林同裳惊奇的呀了声,将头探出帐幔,直盯着裴瞬看了良久,眼神愈发茫然,手指揪在锦被上,皱眉回应:“母亲,我不认识他呀,他是谁?” “瞧瞧,这会儿又当自己是孩子了。”林老夫人长吁短叹,为她拨开脸上的碎发。 “母亲,他到底是谁呀?”林同裳满脸的天真无知,抱住她的手臂,来回摆动着连连询问,又偷偷拿眼神瞥他,可她想了又想,还是没认出来他是谁。 裴瞬推着轮椅走近,尽力堆笑好让自己显得温和,“你再仔细瞧瞧,看认不认得我。” 林同裳再看还是摇头,她的注意力已经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他的轮椅上,颇感新奇地伸出手在上头摸了摸,“这个能动的东西是什么,我能坐吗?” 众所周知,残疾的双腿是他最大的缺憾,林老夫人怕她没有忌讳冲撞了她,忙拉回她的手,轻斥道:“裳儿,莫要放肆。” “无碍的。”裴瞬勾了勾唇,面上出奇地和煦,拖着长音配合:“你若是想试试,当然可以坐。” 嘶哑的声音刻意压低略显突兀,他太久没有像这样耐下性子,更不必说哄人,初听到发出的音调竟有几分难堪。 “那我要试试。”她忽闪着眼睛看他,说着便要下地。 第41章 他牵住她的手,等她穿好锦鞋,少见的开起玩笑:“到庭下去,不过你得先给我搬把椅子来,不能给了你,我自个儿坐地上,前几日刚下过雪,地上怪冷的。” 她嬉笑着说好,松开他的手,小跑着搬来椅子放到庭下,扯着嗓子催促:“快来快来。” “王爷。”承安还欲劝阻,却被他拦下。 “就陪她一回吧。”他眉目低垂,平然生出些怜悯的意味,坐到旁边的圈椅上,让承安推着她沿着院子走。 她歪坐在轮椅上,笑声清脆,毫无忌惮,再想想前几日她的彷徨与颓靡,浑浑噩噩或许并非坏事。 林老夫人站在台阶上望着两人,燃起一丝希望来,若说他们两人从前有缘无分,没有机会结为夫妻,现在裳儿只记得他,他对她应该也存着几分情意,知根知底的人再凑在一起,未尝不是彼此的机会。 况且她确实到了年岁,若裳儿长久以往下去,等她有朝一日离开,以后又有谁能庇佑她的裳儿?她左思右想,还是觉得裴瞬便是最佳的人选,无上的权势,加上他心底对她的那几分愧疚,足够庇佑裳儿后半生安然无忧。 . 杨宜快马加鞭赶到摄政王府,拿出太后手谕叫府上曹管事找人,曹管事没有听到裴瞬的首肯,心中还有些忐忑,同他打着商量:“公公,容我取知会我们王爷一声,我虽是府上管事,但这样的事情却做不得主。” 倒不是不敢寻人出来,是怕寻出的人真跟着进了宫,在那样谨慎的地方,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,连累到王府,他可担待不起。 “太后已着人去知会王爷,特命咱家亲自前来寻人。”杨宜顶着太后的名号,自然底气十足,“到正午便要开始为皇上祈福,你再瞧瞧天色,马上就要到时候,你可要仔细想想,若是耽搁了时辰,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?” 曹管事搓了搓手,仍有些犹豫。 杨宜拍了拍他的肩,晓之以情:“咱家知道曹管事担心什么,可我们主子和王爷、王府是什么关系,难道还能害你们不成。” 眼见曹管事有所松动,他顺势展开太后手谕,“上头有所需的生辰八字,劳烦曹管事将府中的人聚起来,看哪位符合啊。” 府中虽以王爷为命,可太后娘娘的意思也不敢轻视,况且娘娘到底是裴家的姑娘、王爷的姑母,曹管事想明白其中利害,忙去集结各院的人,问他们可是八字上时刻所生。 整个王府几百侍从侍女,竟没有一个符合,曹管事暗暗松口气,赔笑道:“公公也看见了,人都叫来了,的确没有一个相合的。” 杨宜看着手谕,确认上头的八字没有差错,可是守鸣道长亲口说王府里有相合的人,理应没有问题,他生怕有遗漏,又问:“曹管事确认叫来了所有人?没有一个八字是子月、戌时、壬辰、癸巳,且方位在北中的人?” 曹管事细细在脑中过一遍府上的人,再看那八字,猛然想起府里姜姑娘的生辰似乎是在那日,往年生辰宴都是他来张罗,所以格外有印象,至于具体的时刻,他倒是不清楚。 他斟酌了下,为难道:“府里姜姑娘倒是那日生的,别的我得再仔细问问,但公公若是想带她进宫,我可真做不得主。” 当初摄政王求先帝放过一罪臣之女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,宫里宫外的人都知晓,杨宜自然也不例外,他眯了眯眼,“曹管事说的可是前翰林学士家的姑娘姜涟?” 曹管事点点头,“正是那位姜姑娘”。 杨宜稍作思索,已经下了定论,“错不了,应当就是她了,守鸣道长说北中不仅是现在居所的方位,咱家记得,从前的姜府就在皇宫的北中方。不过以防万一,曹管事还是请那位姜姑娘过来,咱家亲自问问清楚。” 姜涟听底下人传话说太后的人请她过去,有些百思不解,固然裴瞬与太后有层姑侄关系,但她从来不曾和太后打过交道,仅有的一次碰见,还是那年太后回府上祭拜,遥遥望过一眼。 猜不透其中用意,她怀着满腹疑虑到了前堂,身着蟒纹绯衣的人已经在等她,对她倒还算客气,甚至起身朝她行了行礼,问道:“这便是姜姑娘吧?”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,哪里称得上太后身边大太监的拜礼,忙躬身回道:“公公客气,听说您找我,可有什么吩咐?” “姑娘先坐。”杨宜伸手比了比身侧的位置,掏出手谕搁在她桌前,面上含笑,语气随和:“奴才奉太后手谕来王府寻人,听曹管事说,您的生辰和这上头是同一天?” 姜涟探过身子看了看,上头的八字与昨夜在裴瞬那儿看到的无异,她心存犹疑,可既然曹管事已经提出来,她也不好再隐瞒,不由点了点头。 “时辰也是一样的吗?”杨宜又问。 姜涟说是,“强强赶上戌时的尾巴。” “果然。”杨宜不禁抚掌叫好,如此便等于敲定了八字相合的人,只是姜姑娘对于摄政王过于特殊,若要带人进宫,还真是得有摄政王的命令,且既然为自己的院中人,又如何愿意让她进宫去为皇帝祈福。 两厢为难,腹诽守鸣道长只知卜算,不通人理,给他出了这样的难题。 再看天色,留的时间着实不多了,但着急没办法,还是得等摄政王过来,杨宜叹了口气,“曹管事,你着人跑一趟吧,尽快赶过去,别误了时辰。” 第42章 姜涟看他脸色百般变化,弄不明白为什么给皇帝祈福的人与她八字一致,佯装不知祈福一事,“求公公指点,我的生辰怎么了?” “你的生辰自然是极好的。”杨宜收回手谕,解释道:“宫里的守鸣道长卜算,于皇上的身子最有裨益的,便是相同八字的人,需要寻够四十九人,进宫给皇上祈福十二日,原本已经寻够四十九人,可其中一个出了差错,这才找到姑娘这儿。等我们知会了摄政王,若是他同意,还得劳烦姑娘随我们进宫。” 他说的有理有据,可姜涟还是觉得太过巧合,怎么偏偏正是她的八字?可转念再想,若不是巧合,她身上又有什么可图谋?值得绕这样大的圈子找上她。 说起进宫,她还真有些冲动,不为别的,只为可以再见皇帝一面,打听着她弟弟的消息。 曹管事命人赶往林府,正在半路碰上回来的裴瞬,他见到太后派来的人,知道要去王府寻个能填补空缺的人,特回来照应。原本支人去宫里也算不得什么事,可听闻侍从说八字相合的人是姜涟,几乎瞬间变了脸色。 那卷写着八字的文书,他看了无数遍,竟记不得姜涟的生辰正是同一天,这会儿再寻摸出来其中带有巧合与阴谋的意味,似乎已经为时太晚,他亲口应下为皇帝祈福,如何再颠倒? 祈福一事十万火急,他回到王府时,众人已经在檐下等他了。 他率先下了马车,姜涟像从前一样,正要迎上去,却见他的轮椅停在马车旁,不知说了句什么,里头伸出只纤纤玉手,他掀起车帘,抬臂握住了那只手。 跳下马车的人姜涟认识,不正是林同裳,这几日常听他说起林姑娘,因为夫君猝然离世日渐颓丧,可再看那张嫣然巧笑的面容,哪里有半点病恹恹的模样。 其他人都迎上去行礼,林同裳始终跟在裴瞬身侧,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角,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,落在地上是相互依偎的样子。 姜涟在台阶处停住脚步,唇角随之垂落下来。 “给王爷请安,太后娘娘命奴才来您府上寻人,没承想能对上的竟是姜姑娘,王爷您看……”杨宜开门见山,话中意味再明显不过,是在征询他的意思。 裴瞬没有立即回应,转头望向姜涟,如果祈福一事与她有关联,那么她自己是什么想头? 姜涟不曾迎上他的目光,定神观望着林同裳,不知是何缘由,只觉得她无比陌生,神态与动作都与上回见她时全然不同。 林同裳被她盯得发怯,往裴瞬身后躲了躲,此时的她没有任何立身行事的念头,不顾众人都在跟前,伏在裴瞬身边耳语:“她怎么一直在看我?” “无妨,不用害怕。”裴瞬拍了拍她的手。 他回府时没想着带着她,然而以她现在的心智,同她说不通任何道理,她像是最寻常的稚子,用撒泼耍混的方式应付所有人,他无可奈何,只能顺从她的意思。 他细微亲密的动作落在姜涟眼中,是对林同裳难言的小意温柔,她进王府两载,极少看到如此妥帖的他,原以为冷若冰霜是他固有的性子,对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,今日才知晓,原来他也有这样柔情蜜意的时候。 她觉得可笑,笑自己日日与他同处,都没能发现真正的他,甚至还会牢记他偶尔的温情,以此为他的漠然开脱。 三人无声的对峙叫人尴尬,杨宜暗道不好,只怕今日带不回人,还偏偏赶上摄政王的风流债,他讪讪而笑,试图将他们揪回正途,又道:“若是姜姑娘不便入宫,奴才回去禀明太后娘娘,也好提前应对。” 裴瞬不知姜涟的心思,还想着试探她,顺着他的话说道:“圣体康健是天下最为重要的事儿,且有太后娘娘的命令,哪里说得上不便。” 说着,他的目光转向姜涟身上审视,继而问道:“你说呢?” 她对于他就是如此无关紧要,本以为他还心怀猜忌,不会允许她进宫,没承想不过转眼功夫,他已有软玉温香,他为了圣体、为了天下,自然毫不犹豫地抛出她。 她抿唇慢慢笑起来,说得果断:“王爷所言极是,皇上的身子是顶重要的,别说叫我为他诵经祈福,就是剜肉放血也甘愿,绝没有二话。” 果真是有进宫的想头啊,裴瞬嗤笑了声,嘴上不饶人:“既如此,还有什么可说的,皇上身子弱,正需要为他呕心沥血的,你且紧着到皇上跟前卖乖吧。” “多谢王爷成全。”她顺着杆儿往上爬。 两人怄气般诈语,旁观的人都能听出其中机锋,唯有他们仍孤行己见。 林同裳木然的盯着两人,弄不懂他们彼此的言语交锋,只记得来时的路上他曾说,王府里有些新奇玩意儿刻意供她玩乐,等她拿到就得回去林府,不能总跟在他左右。 她的心思全在那些东西上,扯着他的衣袖迫不及待:“快走吧,求求了,不是说有好玩的给我,快些去吧。” 裴瞬再也没看姜涟,挥袖带着林同裳离开,越想越觉得奇怪,明明说得畅快,心口却莫名的堵闷,有口气再也出不来似的。 姜涟还能维持住面上的表情,朝杨宜福了福身,“这一路要辛苦公公了。” 她绷紧心弦,不叫自己落得下风,其实她也算是求仁得仁,还有什么不足意? 峰回路转来得太快,杨宜一愣,迅速反应过来,“早已经备好马车,姜姑娘快请。” 第43章 第22章 马车一路疾行,在皇宫的正定门偏门停下,这里是宫里太监出入办差的专用通路,杨宜率先下马,亲自架住姜涟的胳膊扶她下来,随口叮嘱:“姑娘,时间仓促,奴才一会儿先着人带您去沐浴焚香,再去道坛拜见太后娘娘和皇上。” 姜涟点点头,垂首跟在他身侧,她不是第一回 进宫,也已经有足够的耐性,在雕栏玉砌的宫阙前安之若素。 “宫里不比外头,忌讳更多些,姑娘务必谨言慎行,若有什么事,尽管来找奴才。”杨宜在权势堆里浸淫多年,是察言观色的行家,在她跟前卖好,是瞧在摄政王的面子上。 姜涟很是识趣儿,忙客客气气地行礼应是,“多谢公公提点,听说公公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儿,我笨嘴拙舌的,若到太后跟前说出什么错话,还望公公替我圆一圆。” 她刻意抬高他,杨宜听高兴了,也不吝赐教:“祈福之地是在皇上的寝宫,不过姑娘不必怕,宫里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是好性的主子,姑娘只要听命行事,一准错不了。” 姜涟这才知道要在皇帝寝殿祈福,不像杨宜说得害怕,反倒有些庆幸,不必再同别的贵人打交道,况且待在宫中十二日,兴许还能等到她弟弟的消息。 沐浴焚香原本有道极为复杂的流程,因眼下时候不多,多余的一概省掉了,也没有别的补救法子,只能默求心诚则灵。 她沐浴的时候并不习惯有人伺候,还试图请伺候的人出去,奈何那些嬷嬷们坚持“公事公办”,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,利利索索的给她收拾妥当了。 既是祈福,得拿出诚心来,于是数九寒天里,只能着轻薄的道服和单鞋。姜涟也算能吃得苦,但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,双脚然骨处遇冷就生疼的症结,刚出了殿门就开始发作,每走一步都是折磨。 可事关重大,哪还有心思顾及这些,无奈只能硬扛着赶往兴和殿。 太后听闻寻来的人是姜涟,还颇为好奇问摄政王怎么肯放人进宫,杨宜不便在背后闲谈,也未说王府上的见闻,只以王爷忧心圣体糊弄过去。 紧赶慢赶勉强不致延误,连太后都未拜见,匆忙上道场。道坛和祈福的人早已经备好,皇帝正坐在道坛中央的拜垫上,身侧摆置大磬,为叩拜所用,守鸣道长则站立在神案前,只等着正午时刻到来。 道坛外的台阶下围跪着一圈人,皆是同样的身着打扮,外圈有一空缺,正是姜涟的位置,她来不及细瞧,就被人塞进空位内朝着天神神位跪倒。 道场肃穆守静,周遭是浓重的檀香气味,她被熏得鼻头发痒,却不敢抓挠,甚至不敢发出声音。 随着道坛中大磬被击响,守鸣道长在香炉中铺置好香面,以线香引燃,一时之间烟气袅绕,他拈起三炷香平列立于炉中,待香柱燃起,对着神位一揖三叩,嘴唇不停张合,不知在念什么经文。 “叩拜,为圣上祈福。”他一声令下,众人皆以头触地跪拜,大磬再次被击响,时快时慢,共为八十一下。 皇帝坐在道坛中央,暗自睁开眼,为他祈福的四十九人都紧闭双目,嘴中念念有词,他微微偏头,一眼就寻见他想找的人,衣不重彩掩不住周身的风姿绰约,不施粉黛愈发展露出琼姿花貌。 隔着飘飘渺渺的炉烟,在守鸣道长的声声经文中,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,谋划那样久,终于将她带到跟前,雀跃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。 姜涟有些坐不住,再三挪动身子,意图遮挡住双脚少受些寒,可她衣着单薄,浑身上下没一块热乎地方,再遮挡都是无用,一双脚像被剥去皮肉,只余光秃秃的骨头浸在冰水里,疼得几乎没了知觉。 不知扛了多久,拿着桃木剑挥舞的守鸣道长终于停下动作,他扶皇上起来,恭敬道:“法事结束了,贫道去准备殿内祈福的摆设,皇上先回去歇歇。” 皇帝慢慢颔首,率先走下台阶,等他离开,祈福的四十九人才像来时那样排列着,挨个离开道坛,轮到姜涟时,因为脚上的疼痛,她一下竟没起来,还是用手抵在地面上,才慢慢撑起身子。 其他人都在殿外稍候,因为她的特殊身份,又被太后叫到跟前,皇上也在殿内,正坐在暖炉旁饮茶。 “给太后娘娘、皇上请安。”姜涟低垂着眉眼,不敢抬头张望。 “快起来。”太后扬起下颌指了指一侧的圆凳,立即有小太监搬过去。 她有些拘束地坐下来,太后打眼瞧她,笑道:“从前总听人提起你,这回还是第一回 见,果真是个妙人,怪不得当年我那侄儿跪到先帝跟前,说什么也要保住你的性命。” 那还是裴瞬刚刚回京的时候,求到先帝宫里说要保一个性命,当时她也在场,眼见先帝得知他要保的人,气得摔碎了茶盏直骂他糊涂。他自小倔强,那次也不例外,拖着残废的腿,生生受住碎片和热茶溅了他满身,后来先帝叫她出去,他们又谈了什么她倒不知情,只知道后来这位姜姑娘的性命保了下来。 太后说话没有任何忌讳,姜涟听得难堪,既不能发作,也不能顺势应下这意味不明的夸赞,只一味地表忠心:“奴婢福厚,有幸得王爷搭救,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报答王爷呢。” “你有心,老天都顾念你。”太后将玉葱般的手放在暖炉旁翻烤,语气悠悠:“你今儿能进宫替皇上祈福,也算是帮了你们王爷了。” 第44章 说起来,她还是猜不透她那侄儿,她从前以为他保住姜涟的性命是因为情意,但佳人在侧两载,连名分都不曾给人家,着实说不过去。 “是。”姜涟勾了勾嘴角,不知如何回应,殿内霎时静下来,只余噼里啪啦的火声。 侍立在旁的杨宜出来打圆场,“姜姑娘善性儿,适才在王府时还说呢,别说是进宫给皇上祈福,就算剜肉放血也甘愿呢。” 此话一出,倒是引得皇帝抬眼观望,明知是客套话,仍觉得舒心,扬了扬眉头回应:“这样,朕得提前谢过姜姑娘了。” 姜涟自知那是虚话,见他像模像样的道谢,窘得面色发红,忙起身行礼道:“奴婢不敢。” 她的脚疼痛尚未消失,再动起来时的动作还有些别扭,皇帝盯着她的脚,还没等太后再说话,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其支走:“现下法事已成,祈福之人也都在,只等着守鸣道长准备接下去的事情,母后跟着操劳好几日了,何不回去歇息歇息?” 第23章 太后为祈福的确跟着熬了两夜,自觉有些力不从心,这会儿也不推脱,又叮嘱几句,由杨宜搀着往寿宁宫去了。 殿内只余两人,皇帝没了忌惮,放下茶盏指了指她的脚,“这是怎么了?” 姜涟低头看看,如实回应:“一直有病症,遇冷就疼。” “你快坐下。”皇帝抬声命人去备汤婆子,兀自解下身上的苏绣云鹤纹氅衣递给她,“先盖上应应急,晚些时候叫太医来给你瞧瞧,这样冷的天儿,别把人冻坏了。” 用皇帝的氅衣盖脚?姜涟不敢接,出言婉拒:“殿内暖和些,无碍的。” 皇帝不与她争辩,直接起身将氅衣折起来,凑到她跟前盖到她膝盖上,为了护住她的脚,特意把狐裘领子堆在她脚下,又往她脚腕处聚了聚,曼声道:“请你进宫给我祈福,没得先叫你冻病了。” 他半弓着腰侍候她,怎么想怎么不合礼,姜涟还欲挣脱,却听他劝道:“不值当得什么事,你也不必拘着,往后在我宫里要待小半月,需要你伺候的时候多着呢。” 他是五九至尊的皇帝,哪里需要她伺候,知道他是善意,可她近些年在王府循规蹈矩惯了,半分也不敢踏越界限,忙捡起身上的氅衣齐整的递还给他,退而道:“奴婢靠暖炉近些就是,烤烤就缓过来了。” 她的动作太过拘谨,他甚至不忍再推脱,伸手接过来披到肩上,她这才放松地舒了口气,搬起圆凳靠到暖炉旁。 底下人取了汤婆子过来,她搁在脚上,双脚恢复些知觉,疼痛才稍稍消减。 皇帝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,随手抓一把干枣和长生果摆到炉上,又道:“祈福十二日是要日日守在殿外添油守灯,你若是身子不适,在殿内守着就是。” 干枣经火一烤,霎时散发出阵阵香甜,混着茶水的清香,驱走厚重的檀香味道。 姜涟几乎没有犹豫,惶惶道:“不照规矩办,只怕祈福不起效用。” 费力寻够四十九人,又要接连祈福十二日,最后却无济于事,岂不是枉费心力。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,若无其事地笑笑,“若是祈福便能改命,只怕天下要乱套了,况且太医说过,朕这是长久积攒下的病症,药石都难医,又怎么能寄希望于神仙?” “皇上万万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。”她耳根子软,听不得别人的苦楚,直起身子坐的端正,温声劝道:“皇上您瞧我,当初我父亲获罪的时候,我连活下去的心思都没有,也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,可如今还不如全头全尾地坐在这儿。” 她拿不堪回首的过往劝慰他,眼神中满是真挚,有她幼时的影子。 皇帝怔怔看她,面上既有怅然,又有骄傲,这就是他为之戚戚的人,磨难没叫她自轻自贱,反倒生出磨不去的韧劲儿来。 她被他看得赧然,有些尴尬的拢了拢鬓间碎发,微微偏过面去。 经过这几遭,他也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性,知道她怀揣恻隐之心,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出迎合她的法子,捡出两颗长生果剥开给她,垂首佯装沮丧,“除了你,从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,你应当知道,我母妃很早便离世,父皇也舍弃了我,早早将我打发到平州去,平州贫瘠,又将我磋磨出满身的疾病。现下虽再回到京城,但若是问我京城和平州哪个好,我还是觉得平州更好些,起码在那儿不会受人欺凌。” 他喃喃不止,语气中难掩落寞,姜涟回过头来,能瞥见他蹙起的眉头、发红的眼睑,原不该用值得怜爱形容男子,可此时此刻,她觉得他着实可怜,连脖颈间那圈狐裘,都显得他格外瘦削羸弱。 她知晓他幼时的事,他所言句句非虚,甚至没有吐露全部酸楚,比如他随他母亲身居冷宫的那几年,比如他最终一根广袖自缢的母亲,样样都足以让人心生怜悯。 她的目光从疏远转为怜惜,摊开手心伸到他跟前,柔声道:“您现在是皇上,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,再没有人敢轻视您。” 他不抗拒她对他的悲悯,反而觉得是关切、是荣幸,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手心,抬头再迎上她的目光,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,比之前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更令他澎湃,他轻轻屏息,让自己不致失态,“这么说,我该好好活着,不然白叫舍弃我的人高兴。” 说着,他还暗骂自己荒唐轻浮,不过一个触碰、一个眼神,何至于如此。 第45章 “正是这个理儿。”她眉眼弯弯,抬手将长生果塞进嘴里,只觉得唇颊留香。 她因为心底的柔软放松警惕,然而他的“陷阱”还远远没有结束。 他拢紧身上氅衣,表面无害,甚至眉眼间都伪饰的坦坦荡荡,“只顾着说我的身子,我还没告诉你,寻你弟弟的事情有了眉目,底下人已经找到他的行踪,等将人带回来,你们或许还能在宫里见一面。” 姜涟的眼中随之迸出光彩,“果真吗?” 她进宫之前,的确想过要问她弟弟的消息,但从没想过会这样快,与她弟弟见一面?她之前甚至不敢奢望。 “那是自然,你先莫急。”皇帝转动手上的碧玺扳指,这是他亏心时惯有的动作,“摄政王那边儿追得太紧,总要寻到机会,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下他。” 他承认他有不良之心,明明是即将成功的事情,偏偏再挑起她几根心神,为得是让她时时记得他,甚至他还有孔鸟的炫耀心思,要她知道在这场与摄政王的博弈中,他是落得上乘的那个。 她明白他在裴瞬眼皮子底下救人的困境,刚刚放松的心再次高高悬起,“不敢强求皇上,只求您尽力而为。” 他点点头,再给她几分安慰:“若是救不回人,不但对不住上回给你的允诺,更加对不住老师。” 她再次松了松心弦,又不由心绪涌动,眼前人太过多变,能叫她觉得可怜,又能叫她信赖。 眼下两人最大的牵扯便是她的兄弟,除此之外,再没有别的羁绊,皇帝心里明白,于是愈加受挫。 可是转念再想,他有得来不易的十二日,又有足够多的耐心,再加上摄政王自个儿不争气,没有牢牢守在她左右,他有的是机会,慢慢地等她向他靠近。 兴和殿的偏殿已经备好七星灯,七星代表人体七位,六副星随一主星,被摆置成同北斗类似的星位,皇帝将坐于主星处,待七星点燃,四十九人跪于殿外守灯,每隔两个时辰进来添油,以确保七星灯长明十二日。 梁进得了守鸣道长的嘱咐,进殿请皇帝:“主子,七星灯备下了,只等着您过去呢。” 皇帝哦了声,又叮嘱姜涟:“你暂且呆在这儿吧,等太医过来瞧瞧你的脚。” 外头的人不止她一个,其余的人都在受冻,姜涟不肯受特别的优待,唯恐引人猜疑,“谢皇上关怀,还是先行祈福之事,晚些时候再瞧太医。” 皇帝明白她的顾忌,也不强加阻拦,将她适才用的汤婆子塞给她,玩笑道:“搁在道服下,不妨事的,就算是被上头天师看见了,他知晓你忍着病痛也要跪拜,自当会宽恕你的。” 姜涟抿唇失笑,加之那双脚确实抗不过在外头连跪几个时辰,这才揣着汤婆子往外去了。 皇帝随梁进去偏殿,刚刚在主星前跪下,即刻便问:“打探清楚了吗?” “清楚了。”梁进压低声音,絮絮道:“摄政王早些时候是去了林府,听说林府的姑娘因为她夫君周敛身故之事,突然发了癔症,谁都不认,只说要等摄政王,后来摄政王去瞧过,不知怎么地,又将人带到了王府,正碰上杨宜与姜姑娘商议进宫为主子祈福,杨宜先问摄政王愿不愿意放姜姑娘进宫,摄政王一开始不应,后来又不知怎么了,摄政王与姜姑娘拌了几句嘴,便同意姜姑娘进宫了……” 他边说,边暗中窥探皇帝脸色,见没有太大变化,才接着说下去:“听说姜姑娘瞧见摄政王带林家姑娘回来脸色都变了,摄政王大约是容不得她甩脸子,两人一句接一句的,最后闹得不欢而散,摄政王就带着林家姑娘走了。” 皇帝听他学舌两人争论,没有半点儿欣喜,他虽迫切盼望两人失和,却不忍她受一丝冷慢,她自有她的过人之处,就算分开,也该是由她舍弃裴瞬。 他面带讥讽地冷笑:“一个林家姑娘,就把摄政王弄成这样,早知何必谋划别的。” “是,人算不如天算,倒浪费了主子心血。”梁进弓腰回应,“主子嘱咐不让伤及无辜,绑走的那个人已经送到别处了。” 原本他们是想利用宫中细作的死引裴瞬出宫查探,再绑走其中一个祈福之人,用死囚的尸首顶替,然后以守鸣道长的卜算,劝太后亲自命人到王府寻人。 依照太后的性子,就算没有裴瞬的首肯,若是事出紧急,她必然也敢将人请进来,没承想因为林家姑娘,一切都被打乱了,还好最终结果是对的,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。 “罢了,如此也算如愿以偿。”皇帝摆摆手,后知后觉由裴瞬的缘由形成如今局面,似乎没有什么不妥,再仔细想想适才无名的怒火,不过是因为姜涟会为裴瞬争风吃醋。 若此时让他坦露真心,他该说自己心胸狭隘,竟会为此嫉妒。 第24章 兴和殿外依旧摆法像、扬华幡,香案置于法像前,燃有常明灯,香炉中檀香烧得正旺,四十九人跪拜的阵法也有讲究,姜涟瞧不分明到底是什么形状,隐隐像是多个圭田形倒置接和在一起。 守鸣道长指引她跪到拜垫上,将《北斗经》递给她,叮嘱道:“姑娘从头读就是,待念过酉正便可去歇息了。” 正午阳气正盛,过了酉正阳气彻底消散,并非祈福的好时候。 姜涟应好,垂头掀开书页。 守鸣道长原本已经从她跟前走过,又转头打量几眼,暗暗腹诽皇帝当真舍得,为了眼前的颜如玉,狠下这样大的手笔,把所有人都蒙在鼓中,绕着弯子将人弄进宫来。 第46章 不过等这十二日结束,一切都同他没有关联了,他当初不该贪恋安稳入主摘星楼,本以为有先帝许诺能独善其身,可时隔数年,到底是同凡俗之人扯上关系,犯了禁忌。 经文晦涩难懂,第一遍念不顺,磕磕绊绊地不成样子,为此特意压低了声音,唯恐前头的天神塑像听见有损福泽。 等到后几遍的时候,明显熟练了些,却听见殿外有人求见,她没敢抬头观望,只知道梁进小跑着出去回话。 他们跪拜的地方离殿门不远,即使是隔着嘈杂的经文声,她依旧清楚地听见了外头的声音,是她最为熟悉的。 “法事已经做完了,连祈福都开始了?本王还急匆匆赶进宫来,想着若有什么需要周全的,也好跟着帮忙。”他嘶哑的声音与往常没有分别。 “王爷有心,适才皇上还问起您呢,奴才说您府上有要事,这才仓促离宫,皇上这会儿已经入定了,守鸣道长说不能惊扰,奴才等祈福结束,再知会皇上您来过了。”梁进上回挨过他的打,恭敬中又多了丝惧怕。 姜涟听着,不由忘记了手中的经书,她犹豫再三,最终还是微微侧过身去,朝殿门处观望一眼,看见的却只有他离开的背影。 说不上失望,因为这是她早就该料想到的,她面无表情地回过头,不知外头的人其实也朝人群中瞧过一眼,可惜她们皆通白一片,很难在其中找到她的身影。 今儿他是由承乐伺候着进宫,承乐比不上承安稳当,更瞧不透他的脸色,还次次咧咧地询问:“王爷怎么肯让姜姑娘进宫,她一走便是十二日,谁来服侍王爷?” 裴瞬脸色发沉,话中带着刺:“她巴巴地要来替她的旧交祈福,何必多余再拦?” “旧交?”承乐有些反应不及,“姜姑娘和皇上认识?” “可不只是认识,而是交情不浅呐,不若哪能甘愿为之剜肉放血?”裴瞬抓住她话中要义,止不住挖苦。 承乐心中茫然,想起之前他们到屏山,自己吃了银月有毒的糕点,没来得及给皇上送那把燕尾弓,还是姜姑娘替他送的。他当时虽怀有猜疑,但是后来并没有其它事发生,便一时放下了,可到今日再结合她同皇帝之前的关系,更觉事情或许并非他想的那般简单。 他疑虑更深,一时理不清头绪,不敢贸然提起此事,只道:“属下倒觉得姜姑娘那是气话,跟您置着气话赶话地说出来的,不然她哪会在您跟前说起别人。” 裴瞬面若寒霜地冷哼,对此不置一词。 天色到酉正已经彻底黑下来,为了祈福,兴和殿的灯笼比往日整整多了一倍,将整座宫殿照得明光烁亮,彻底掩住明月的清辉。 祈福之人本该辟谷,可皇帝念及饱腹乃寻常人的根本,并不为难众人,只下令不得进荤腥。 众人刚搁下经书,便被指引前去歇息之处,她们受着寒意跪拜好几个时辰,早已累得头晕脑胀,整具身子都快不是自己得了,更不曾注意到姜涟被独自引到殿内。 她原以为皇帝有别的命令,进殿才知道太医早候了许久,只等着为她医治。 汤婆子其实早已经凉透了,她的双脚也疼得失去知觉,病疼跟前再没有俗礼的限制,她毫不扭捏地脱掉单鞋和足衣,展露在太医跟前,又道:“这病症从前瞧过,郎中开了乌头粉,让同苦酒混合后敷在痛处。” 太后点点头,又隔着巾帕按她脚上各处,接连问她可有痛感,她照实回应,太医又细细查看过她脚上没有任何伤口,才下定论:“应当是当初伤后未来得及恢复,便又遇寒侵体,这才致使留下症结,乌头与苦酒同用倒算是良方,我再给你开些就是。” 姜涟说是,“当初不慎扭伤,还没养好,又在冰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,后来便时常发作了。” 她的扭伤还是家败之前的事情,变故来得太过突然,她的脚甚至都没机会养好,逃命路上躲过池中,那时正值寒冬腊月,池面上甚至还结着一层薄冰,她两条小腿浸在水中肿的不成样子,连动都动弹不得,她自己最后都是被人拖出来的。 “果然,姑娘往后更要多加照拂才是。”太医微微颔首,再看她身上道服,便知她是前来祈福之人,知道未来时日难免再受寒,又嘱咐道:“姑娘还是多穿层足衣,得了机会便用温水浸泡。” 话音刚落,皇帝缓缓从偏殿踱步进来,他身穿同样的缥色道服,广袖宽衣衬得他长身玉立,鬓若堆鸦、眉眼似画,当真如谪仙人般,他和颜悦色,叫了声李太医,“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?” 李太医拱手行礼,“回皇上,已经伤到了筋骨,难以彻底医治。” 皇帝不同于太医,算是寻常外男,姜涟伸回脚,不顾足衣还未穿,慌慌张张便塞进鞋中,拉扯道服的衣摆遮住双足,起身躬腰叫皇上,算是行过礼了。 “李太医瞧瞧若是慢慢调养,可能痊愈?”皇帝垂首瞥了一眼,很快收回目光,面上没有太多的变化。 “可以一试,只怕会没有结果。”李太医不好直接回绝,又不能信口应下。 皇帝明白他话里意思,摆摆手命他去取药,转头又叫梁进:“李太医不是说要用温水浸泡双脚,还不快去准备。” “是,奴才愚笨,没听清李太医的意思。”梁进随声附和,招呼人去备温水。 第47章 “公公不必忙。”姜涟忙拦住他,又望向皇帝,“我们不是有自己的住处嘛,等李太医取了药,我回去自己准备就是。” 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把握得极好,就算她与皇上幼时关系再亲密,现在已是物是人非,两人犹如相隔天地般遥远,她不该在他的寝宫出入无间,就算皇上不在意,她也万万不能跨越过那条线去。 皇帝并不应她,依旧让梁进前去准备,双目中的碧波荡起涟漪,试探着说道:“下半晌摄政王好像来宫里了。” “是吗?”她不愿提及裴瞬,看似心不在焉地弯下身,去拾她的足衣。 她说了谎话,耳垂隐隐泛红,皇帝心中明了,因为他隔着窗棂亲眼看见她朝外张望,但是不好戳破,也不想戳破,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,“想来你专心念经文,没听见吧。” 姜涟轻嗯了声,顺着他的话为自己打圆场:“光听见大家念经文了,哪还顾得上别的。” 话说到这儿,原本该结束了,可既然扯开话题,万没有就此结束的道理。 明明是他自己对她包藏私心,偏还微微叹息,替她不甘又不忿,“是他先舍弃了你,你也不必再为他伤怀。” 第25章 姜涟怔怔的,在想皇帝说的话,她进宫之前只觉得裴瞬为了自己的目的,毫不犹豫的将她推到人前,万万上升不到“舍弃”,这两个字感情意味太重,似乎用不到他们之间。 她当初进王府,一心为保住性命,后来裴瞬助她除去仇敌,给她容身之地,她没有了旁的牵绊,便彻底断去所有心思,只想着从此守在他左右,既是报恩,也是依附。 可如今皇帝说她被舍弃了,再想想跟着他的林姑娘,以及他在林姑娘面前的温言软语,她不禁有些茫然若失,如果她当真被舍弃了,王府不再是她的居所,她在京城再没有别的去处,那她今后该当如何? 她沉思的时候眼光不再流转,木偶似的黯淡起来,皇帝心中不忍,可是不得不叫她认清现状,他哪来的可乘之机,“你应当知道那个林姑娘同他的关系吧?现下林姑娘的夫君猝然离世,两个自幼订过亲的人,按理说正是风言风语正盛的时候,但她没有寻别人,偏偏事事倚仗他,他倒也愿意护着她,彼此形影相依的,长久以往下去,只怕要再续前缘。” 他说得愈是清楚,姜涟愈是难堪,她顺着他的话遥望将来,发现自己对此竟没有任何反抗,甚至是左右的法子。跟随裴瞬两载,他从来不曾给过她任何身份,她能以什么名分站到他们跟前? 她觉得无地自容,缄默着没有应话。 皇帝却话锋一转,“所以你得尽早做好打算,就算离了王府,也能好好地活下去。” 姜涟猛地抬头看向他,有种如梦初醒的错觉,家未破时依赖家中,家破后依赖裴瞬,晃晃数年,她好像从未想过要独自求生。 她的计谋,她的坚毅,都被拘束在一方天地中了,手指不经意攥紧,她重重吸了口气,低声道:“皇上说得不错,我是该早日做足准备。” 皇帝暗松了口气,觉得今日的“引诱”卓见成效,他适可而止,只道:“我到内殿去,你不必拘礼,在这儿敷完药再回去歇着吧。” 他话音刚落,梁进便捧了温水进来,偏头望着外头,小心翼翼地传话:“主子,怀碧姑娘遵太后娘娘的命,又来给您送补药。” 姜涟适才还想请命离开,这会儿是彻底走不掉了,可她又不能让外人知晓她在皇帝寝殿中,况且还是太后身边的人,她慌了神儿,求救地叫了声“皇上”。 皇帝抬手指了指内殿,示意她先进去躲躲,她点点头,趿拉着单鞋小跑进了内殿。 门帘一阵轻响,怀碧捧着汤药走进来,照旧是温婉可人的模样,衣着打扮却同以往大不相同,发上堆满了珠翠,下半身凤尾裙鲜红得灼眼,腰间玲珑花样的系带,束出盈盈一握的腰肢来,行礼道:“奴婢给皇上送补药来。” 皇帝只想尽快打发了她,令底下人稍稍一验,便和上回同样一饮而尽,打发人送她离开。 怀碧却不肯走,格外大胆地上前两步靠近皇帝,刻意放柔了声音:“太后娘娘命奴婢送完药后,侍候皇上左右。” “不必。”皇帝下意识地往后退,目光转到内殿的门帘上,因为有姜涟在,他面对旁人时的游刃有余已经荡然无存。 怀碧垂下头,急得将要落泪,用手中帕子轻拭了拭眼角,委屈道:“若皇上赶奴婢离开,只怕奴婢受太后娘娘责罚,您也知晓,娘娘一向严苛……” 皇帝不为所动,抬高了声音又叫梁进:“把人给朕请出去。” “皇上。”怀碧不等梁进进来,已经跪倒在他跟前,裙裾堆落满地,她用手抓住皇帝的衣角,身子再次向皇帝靠近,眼中更有泪光闪烁,“求皇上……垂帘。” 梨花带雨,原该惹人怜爱,可因为她巧做姿态,肩上衣裳因为跪下的动作被稍稍拉开,露出不该展露的冰肌玉肤,反而增娇盈媚。 皇帝心中没有一丝动容,可不知为何,喉间像受着火,没由来地干燥,他咽了咽喉咙,没有丝毫好转,反而灼烧感更甚。 单看他脸色,怀碧便知道是她送来的补药起了效用,现在还只是开始,外殿檀香炉中的依兰香燃了整整一日,加之太后给的补药,就算他是宫里的太监,今夜也得拜倒在自己裙下。 第48章 只消缠住他,一切都能水到渠成,她信心满满,直起身子斗胆往他膝间靠拢。 梁进看见她的动作,守在门前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,而躲在内殿的姜涟听着外头的动静,更是一动不敢动,美人求怜原是这样的阵仗,她虽瞧不清美人的脸,可光听带着凝噎的乞求声都觉意动心摇。 皇帝的心思不在她身上,再好的软玉温香都无意消受,甚至觉得面目可憎,连她身上那点儿异香,都如同洪水猛兽。 从适才的口干舌燥变得骨软筋酥,他意识到身子出了状况,想要努力挣脱却有心无力,无奈用尽全力抬起腿,一脚踹在她肩头,顺势伸袖拂掉桌上茶盏。 怀碧吃痛摔倒,茶盏“咣咣当当”砸地,皇帝也因为用尽了浑身力气倒在椅上。 梁进听见声音慌忙跑进来,不住地喊叫:“哎呦,我的主子。” 姜涟随之探出身子,见皇帝浑身僵硬,重重喘着气,忙跑过去扶他。 她的手搭在他腕上,将他那块皮肉自滚烫中解救出来,他这才觉得身体的反应与心意达成一致,反扣过来抓住她的手,贪婪地攥紧在手心中。 怀碧这才知道内殿还有别人,反复细看那张脸,还是不认识是哪个,再看她身上的道服,霎时明白过来,原来皇帝并非不为美色所动,而是别有心思,然而她一朝失败,想来没有下一次机会了。 皇帝气息不稳,还想着不要将姜涟暴露,嘱咐道:“暂且不要声张,先将人处置了,明日再知会太后。” 一句话便断定了她的生死,怀碧早知事情败露便是死罪,但仍心有不甘,声嘶力竭地喊“皇上”,再也没有端重的样子了。 荣华富贵的日子才刚刚开始,她还没有过够,甚至还未将种种享受一遍,怎么能甘心就此去死,况且她是太后娘娘选中,并亲手教养的,整个寿宁宫几十个侍女,偏偏选中了她,不正是证实了她的与众不同?她这样别致的人,又怎么能轻易去死? 皇帝斜乜她一眼,强撑起精神,语气不容置疑:“快拉下去处置。” 梁进不敢迟疑,捂住怀碧的嘴将人拖拽起来,她还欲挣扎,却被梁进死死地缚在怀中,不容她发出任何声音,她被憋得目眦俱裂。 求怜的美人竟是淬毒的利刃,姜涟胆战心惊,直盯着人被拖出去,没有了任何动静,才重新倒了盏温茶喂到皇帝嘴中。 他一口饮尽却远远解不了渴,浑身气血翻涌,脑中嗡嗡作响,没有丁点儿自己的意识,只有最为低劣的想法,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丑态,强迫自己松开她的手,哑声驱赶:“回去,快回去吧。” 姜涟感受到他身上的炙热,再联想适才那美人的话,顿时明白他变成这样的缘由,忙道:“皇上,您等等,我叫梁公公去给您请太医。” 她转头要往外走,下一刻,猝不及防地被皇帝拽住衣袖,回过头看他还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,莹白的脸变得通红,额头和鼻间甚至有点点汗水,因为拽她耗费太多力气,连手指上骨节都愈发突出,声音也在极力压制着说道:“我难受。” “皇上。”姜涟于心不忍,半蹲着身子给他擦拭汗珠。 两人离得极近,她身上沾染的檀香气味再次涌进他鼻间,掺杂了依兰香的味道无异于火上浇油,况且她的手指还停留在他额间,她的眉眼、她的鼻唇,每一样都不亚于补药的威力,他彻底疯癫起来,往前倾了倾身子,猛地将她拥入怀中。 第26章 姜涟身影凝滞,不敢动弹,他的双臂在她后腰处收紧,而后双手合拢狠狠扣住,仅剩的力气,大约全都用在此时了,似要将她揉入骨肉之中。 隔着单薄的道服,她感受到他浑身滚烫,像是一团火,她被紧紧束.缚,又受着他身上温度的灼烧,只觉得喘不过气来,可又不能狠心推开他,怕伤到他本就脆弱的身子,于是只能尽力蜷缩着,低声唤“皇上”。 补药的功效过大,加之皇帝近来本就身底子虚空,这会儿有些抗受不住,力气彻底消散,扣住的手也逐渐放开,可他的意识已经被情.欲占据,下意识地还在试图再扣回去,但力不从心,于是那双手就变成抚在她腰肢上的姿态。 楚腰纤细、芳馨满体,样样都能荡魂摄魄,可仍是不够,只盼着她能完完全全、彻彻底底地属于他。 他没法子形容此时此刻的心境,只觉得要死在这瞬间,补药的效用还在其次,更为重要的是怀中是心心念念的人,从京城到平州,又从平州回到京城,他期盼、渴望了多少载,数不清楚、算不明白。 他昏了头、发了疯,所有理智都要消失殆尽,贪婪地偏过头,滚烫的唇几乎要落在她耳际。 她感受到他的靠近,下意识地闪躲,他猛然一惊,如醉初醒。 现在还不是时候,他极力劝说自己,强咬紧牙关,自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难忍的呜咽,抓住最后一丝仅存的理智,松开她收回身子,脊背重重地砸在椅背上。 蝶骨生疼,他抿紧唇并未发出丁点儿声音,甚至不敢看她,含糊道:“去……去叫太医吧。” 姜涟怔仲片刻,几乎是逃一般冲出去叫梁进。 李太医再赶回来,为皇帝把过脉之后又去闻补药的碗,还将檀香炉盖灭,捻出其中香灰细嗅,待理清致使皇上这样的缘由,惊愕不已:“皇上还在病重,并就不宜同房,怎可用这样助兴的补药和熏香?” 第49章 白石、官桂、鹿冲,样样都有温肾助阳的效用,连带着檀香炉中掺杂的依兰香,都是催兴的,檀香味重,燃了整整一日,他适才进来呆有一炷香的功夫,竟一点儿都未发现。 皇帝意识已经有些涣散,阖眼倚在圈椅上。 梁进见到张皇失措,催促道:“李太医莫要多问,先为皇上解毒要紧。” “解毒?这根本不是毒,如何解?”李太医摊手无可奈何,“皇上本就有内火,不可再用药压制,只能施针后令皇上药浴,看能不能将药效发散出来。” “怎样都好,李太医尽快吧。”梁进朝姜涟招手,跟她一左一右将皇帝扶到内殿榻上,嘴中喋喋不休:“我们主子真是可怜,别人吃了催.情的药,都是精神抖擞,主子倒好,直接一倒不起,不知道人昏睡了,还有没有冲动要……” 话说到一半,自觉失言,忙抬手捂住嘴,偷偷窥姜涟一眼,讪笑道:“奴才口无遮拦,姑娘只当没有听过。” 姜涟的心思不在他的话上,蹙眉查看皇帝的面色,“只听皇上和旁人说他身子不好,究竟是怎样个不好法,就没有医治的法子?” 听她问起这个,梁进很有话说,谨遵他们主子的命令,在她跟前营造病魔缠身的形象,“倒不是不能医治,只是一时半会儿调养不过来。姑娘也知道,主子幼时在冷宫受过苛待,早就落下病根了,后来到了平州,那样的不毛之地,样样东西短缺,又阴冷潮湿,对他的身子更是不利,如此磋磨了七.八载,别说是皇上,连我们这样身体略强健些的底下人,也落得一身的毛病。” 幼时的情意太过深厚,姜涟是看不得他受苦受难的,叹息道:“倒是可怜皇上了。” 梁进熟谙趁势而入之道,紧跟着她低叹,“不瞒姑娘,寻您弟弟之事,奴才也是知道的,还为此劝过主子,主子刚刚登基,皇位尚且还坐不稳,事事都要倚仗摄政王,原不该背着摄政王帮您的。可主子固执己见,说您谁都没求,偏偏冒着风险求到他跟前,无论如何,他都得帮您。” 是了,他若是顾念自己的皇位,不该背着裴瞬帮她的,姜涟心里明白,再听旁人如此直白地说出他的处境,又有不一样的震撼,再想想她当初拿着假的玉镯求到他跟前,实在是不该,愧疚道:“我……我感激皇上这样帮我。” 梁进想顺着她的话再提点几句,对他们主子的感激不能只停留在嘴上,思索再三,还是没敢擅作主张开口,只道:“姑娘有心,主子心里都清楚,也一直挂念着您呢。” 言尽于此,剩下的都得她自己领会。 李太医已经准备好药浴,匆匆忙忙进来为皇帝施针。 姜涟始终候在外头,或许怕暴露她在兴和殿,殿内的一应侍从早被支到外头了,今夜才会如此混乱,连照应的人都没有。 她迎着穿堂风,浑然不觉得冷,檐下的明角灯随风来回拉扯,灯下由玉石穿就的流苏相撞,发出铮铮响声,她仰头看着,百无聊赖地数一根流苏上有多少颗玉石,也在想适才梁进的话。 她不是傻子,从当初在屏山时皇帝碰到自己的异样,以及半梦半醒时的胡言乱语,再到今日的失控,她早该有所察觉的,可她太过木讷,未往男女情愫处深想。 不知数了多少遍,连眼睛都看花了,也没数清楚多少颗玉石,再往殿内瞧,皇帝已经施完针去泡药浴了,梁进走出来朝她行了行礼,为难道:“姜姑娘,奴才想求您件事。” 姜涟不敢受他的礼,忙扶住他,“公公有话但说无妨。” 梁进有意增进两人相处,又道:“主子施完针略好了些,李太医说等会儿药浴发散完药效,主子今夜恐怕是要难以入睡了,奴才嘴笨,怕再惹得主子不快,姑娘能不能守在主子跟前陪他说说话,哪怕是读几页书都是好的。” 姜涟几乎没有犹豫便立即应下,“公公说的言重,我当是什么事,原来是这个,这也算不得什么,我守在皇上身边就是。” “如此,那便谢过姑娘了。”梁进笑了笑,眉眼都舒展开,“姑娘还未用过晚饭,奴才这就去给您准备,治您脚疼的药李太医也拿过来了,您也进去用上吧。” 姜涟略福了福身,“有劳公公。” 皇帝还未药浴完就醒了过来,头脑虽还有些恍惚,但已经比适才清醒不少,想起自己的情不自禁,仍觉万分难堪。他像个只知风月的登徒子,满脑子只有那些下作的想法,是对她的亵渎,也打破了他想要循序渐进的谋划。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可等他再回到内殿,看到她正守在榻前,不由再次心荡神迷,她的一举一动明明都是自然为之,偏偏能叫他意动。 “皇上可觉得好了些?”姜涟柔声询问。 皇帝点点头,不见梁进的影子,又问他去了哪里。 姜涟抬步上前去扶他,“梁公公在外头守着,让我守在皇上左右,陪您说说话。” “他倒是会偷懒儿。”皇帝有些不自然,颇为僵硬地经她搀扶躺到榻上,“今儿应该吓到你了吧?你脚上也不大好,又跪了半日,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,不用守着我。” “我已经答应梁公公了。”姜涟不欲提适才的事,调转话头又道:“皇上近日在读什么书,不如我念给您听?” 她说起念书,皇帝又想起幼时的事,那时候也是他病着,她为他念书,那样地亲密无间,如今再提起还是觉得怀念,他抬手指了指书案,“你随意择一本就是。” 第50章 姜涟起身走到书案前,将堆的书挨个查看,竟翻到本《幼学》,她捡出来朝着他扬了扬,惊讶道:“皇上现在还在读《幼学》吗?这本我倒是熟悉,不过皇上应该比我更熟悉。” 读过无数遍的书,没有再念的必要,她说着,就要搁下再换一本。 皇帝偎在团龙锦被里拦住她,“就念那本吧。” 姜涟倒未再说什么,拿过书坐到他榻前脚踏上,现在这个时候,似乎说什么都会让彼此尴尬,她索性也不说别的,翻开书页就开始念。 “混沌初开,乾坤始奠……” 她的声音不同于别的女子,少了些柔和细微,字正腔圆的,听起来清脆有力,或许是下半日读的经文太多,还带着沉闷,跟小时候也不一样,缺了些绵软活力,但他在此时听来的心境,比幼时更增情愫,若说那时候是玩伴间的情意,现在已经完全蜕变,成了男女之间的情深意重,只可惜现下还只有他单独的。 姜涟专注在书页上,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愈来愈柔和,明眸中完完整整地倒映着她的影子。 他听得认真,对于她的谋求,在此时彻底发生了变化,他急不可耐,再也等不及循循善诱,最好直接一蹴而就。 第27章 又念了五六页,姜涟的声音染上些哑,皇帝知道她劳累,抬手压在书页上,玩笑道:“又不是让你来当苦力,不必一直念的。” 念书是为了躲避说话,被他叫停反而不知该说什么,她将书放在膝上,不得已询问:“皇上想要说什么吗?” 他情愿什么都不要说,这样静静对着就很好,可他知道她现下处境不妙,又道:“适才处置那个人,吓到你了吧?” 原不该当着她的面处置人,可那盏补药让他整个人都处于冲动之中,脑子里只有最直接、最粗暴的法子,想不到顾及任何人。 姜涟摇摇头,没说自己在王府见到的处置底下人的法子,远比他要凶狠毒辣的多。 皇帝还有些惊讶,扬了扬眉看向她。 她有最柔软的心肠,也有最果敢的决断,解释道:“圣体安康抵得上一切,她差点害了你,你若是不处置,等她落到别人手中,只怕会惨烈吧?” 他慢慢颔首,眼中迸发出别样的光彩,他对她的认识还停留在从前,记忆中还是身着石榴红褶裙,双螺髻被珍珠金鱼簪挽起的小姑娘,捂着眼睛不敢看侍从们挨板子,甚至还要动用他帮她捂住耳朵的身影。 今非昔比,她与那时候大大不同了,可转念再想,她后来是经受了什么,才能对此毫不动容。 他原本平复的心再次荡起,又怕戳中她的痛处,甚至不敢多问,沉默片刻后又道:“你劳累了一整日,回去歇着吧,来得匆忙想必不曾准备什么东西,我已经叫人给你备下了,若有什么短缺的,只管找梁进。” 答应了人家要守着皇帝,这才不过半个时辰,姜涟还有些犹豫不决。 皇帝掩嘴打哈欠,“我真是乏了,想歇下了。” 说着,他微微背过身去阖上眼,姜涟不好再惊扰,这才请礼出来。 . 皇上又病了,这对于裴瞬来说有利有弊,利在于更有名目地拿捏皇帝,弊在于要常常提心吊胆,唯恐哪日皇帝崩殂致使朝堂大乱,皇帝虽势弱,但只要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,便能镇住大半人了。 他一大早匆匆赶到兴和殿,太后已经等在外殿,皇帝面色泛白,唇上没有血色,所幸还能起得来,状况不像那回那样惊险。 栽绒毯上躺着具尸首,颈间数道血印,原本的月貌花容已经失去光彩,灰黄的脸上只余下不甘,被口脂覆盖的唇微张,可惜再也发不出声音。 太后用帕子掖住鼻子,眼神飘忽不定,止不住的抱怨:“已经处置过了,再抬上来作什么?兴和殿是为皇帝祈福的地方,没地冲撞了天师。” 裴瞬瞟了瞟那尸首,觉得眼熟,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,蹙起眉头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弄出这样大的阵仗?” 皇帝少见的冷漠,倚在软榻上不吭声,梁进拱手回应:“回摄政王,这位是怀碧姑娘,她昨夜打着太后娘娘的旗号来送补药,没承想补药里暗藏私心,甚至还在檀香炉中动了手脚,意欲引.诱皇上,险些伤了龙体,这才受了处置。” 裴瞬这才想起眼前尸首是谁,可此人关乎到太后,她尚未开口,他只得敷衍:“哦?连位份都未晋,竟如此大胆?” “说起来,这都是本宫的过错。”太后不安地挪动身子,面有愧色,“怀碧本是寿宁宫里的人,本宫瞧着她细致勤恳,便支到皇上跟前伺候。前些日子皇上自屏山回来受伤,她忧心忡忡特求到寿宁宫,说要给皇上送补药,本宫特意命人看了她递上来的方子,都是些温补的,这才放心叫她给皇上奉来,没承想她倒包藏祸心。无论怎么说,她到底是我宫里的人,又是受了我的首肯,此事也有我的过错。” 她斜睨一眼怀碧的尸首,暗骂蠢笨无能的废物,也不禁担忧她临死之前,究竟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。 若没有她的令儿,区区婢女怎敢算计他,又有何本事能在他的檀香炉中动手脚,皇帝心知肚明,做模做样同她周旋,却又不像从前那样恭敬,“母后不必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,朕今日请你和摄政王来,原是因为没有知会您,便处置了您宫里的人,特当着你们的面说清楚,也不致咱们因此生出嫌隙。” 第51章 他说得冠冕堂皇,若只是为消除嫌隙,根本不该有将尸首抬到他们跟前的举动,不过是为他的怪罪寻个由头罢了。 太后强颜欢笑,语气中显露不满:“不过一个贱婢,别说是因为犯错被处置了,就算没有过错,你将人处置了,本宫也不会多说一句,又谈何因此生出嫌隙?况且她如此大胆,将那点见不得人的手段用到你身上,本宫还觉得让她痛快而去,倒是便宜了她。” “姑母何必在天师跟前说这些。”裴瞬暗窥皇帝脸色,腹诽他有羽翼渐满之势,光明正大在他们姑侄面前下软钉子,心中不悦,连带着面上都寒气倍增,毫不掩饰请辞离开,“皇上又要到祈福的时辰了吧,咱们也莫要打扰,尽快走吧。” 话音落下,也不等两人回应,便自顾自地要叫承安推他往外走。 太后不致就此与皇帝翻脸,尽力周全两人关系,抬声叫裴瞬:“莫要坏了君臣之礼。” 裴瞬并未回头,背对着他们抬起手臂拱手行礼,不发一言。 这是他第一回 在明面上对皇帝不敬,既是试探,也是警醒,太后还欲斥责,却被皇帝拦住。 他照旧是温和模样,眼角眉梢都噙着波澜不兴的笑,“母后随摄政王回去吧,今日之事已经说开,便算不得什么事了。” 太后欲言又止,轻骂了声“实在放肆”,伸手搭上杨宜的小臂,磋着步子往外去了。 皇帝仍在笑,平日里刻意敛起的锋芒流露出来,将他的病气儿完全掩住,整个人都像利刃般锋利起来,且等着吧,看最后鹿死谁手。 太后直过了长街才追上裴瞬,屏退了左右,开口便是训斥:“你一向恭敬,今儿这是怎么了?狠下心要同皇帝闹翻了?你嘴上一时痛快不要紧,别真激得他生出旁的心思来,若他要同咱们作对,这前朝后宫如何顺利握在手中?” “姑母当他现下没有旁的心思吗?”裴瞬哼笑,“只怕咱们从前是低瞧他了,当他感念咱们一手将他推上皇位,又没有倚仗不敢造次,现下看来,别是误把豺狼当羔羊吧。” 今日敢下软钉子,明日便敢摆出硬钉子来,想来近日太让他如意,他便忘了是谁将他自平州那穷乡僻壤中提上来的。 本就事事不顺,这会儿还要挤出功夫来应对他,裴瞬极为不满,沉思须臾后说道:“皇上身子不好,又渐渐生出不顺之心,依我看,擎早做好准备,择下一位吧。” “下一位?这话说得倒是容易。”太后并不认可他的话,“若有更合适的,当初也不会选中皇帝,远在五幽的四皇子倒也曾考虑过,可他还有母亲,外祖家的官职说小也不小,既有可依赖之人,只怕更不会与咱们同心。” 她咬了咬唇,双手落在他的轮椅椅背上,凑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,“要我说,最百无一漏的法子便是你直接坐上皇位,哪还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。” 他们刚开始谋事时,她就提出过这万无一失的法子,可他如何也不肯应下,直到今日,裴瞬依旧没有丝毫犹豫,一口回绝:“什么都可以,唯有此事,我不能。” 太后有种朽木难雕的懊恼,恨声道:“虎毒尚不食子,你母亲都……你何必再守着对她的许诺,誓不叫这天下改名换姓,况且你如今摄政,皇帝不过是个虚位,这又算什么?” “天下依然还是江家的天下。”裴瞬言辞激烈,扶在轮椅上的手青筋立现,连带着整张脸都变得涨红,好半晌才缓和过来,沉声道:“姑母,你不必再说了。” 他不肯再听,也解释不清自己的种种作为,明明把持朝政,扶持自己的棋子是因为恨透了江家,可又偏偏不肯容忍江山易姓。 太后知晓他的苦处,到底是有着姑侄这层血亲,不愿叫他为难,她长呼出一口气,叫来承安嘱咐:“送你们王爷回府吧,外头天冷,给他备些参附汤。” 承安垂首应是,这才随他出了宫。 裴瞬怅然若失,转过身去往兴和殿回望,说不清在寻找什么,坐在轿中再冷静下来,才忽觉今日的怒火莫名的很,不知由何生出。 幸而他已经能控制地极好,等到了王府已经一如往常,正赶上捉拿刺客的侍从回来复命,隔了将近一月,终于带回了好消息。 逃脱的两个一生一死,听说是逃命途中生出隔阂,一个杀掉了另外一个,自己也受了重伤,无奈在藏身之地留下尸首便要逃走寻医,匆忙之下反而暴露了行踪。 裴瞬觉得可惜,特意命底下人无论用什么法子,都得将人医治好,任由他直接死,如何对得起他们对自己的不择手段的辱骂? 第28章 宫中祈福虽然只是正午到酉正,但其余时间不允走动,只能呆在住处,相当于整日都被关在殿中。 四人居一室,在偌大的屋内还算宽敞,与姜涟同住的三个都是宫里侍女,自前夜碰面相互说过名字之后,谁也没有再主动开口,或许是皇帝提前打点过,那夜她晚归回来,竟无一人询问只言片语。 她也落得轻松,只是深宫日子枯燥乏味,不由想起时时陪在她身边的银月,宫中不比王府,且她进宫不是为享乐,若带上侍女反倒惹眼,这才将银月留在府中,也不知那丫头现在在做什么。 百无聊赖,只能来回翻那本《北斗经》,这两日读过太多遍,但依然艰深难懂,想来是她与道家没有渊源。 第52章 正看着,突听外头嘈杂不堪,尖细的声音高高扬起,“都快出来吧,给各位送皇上的恩典来了。” 话音落下,吱吱呀呀的推门声接连响起,众人皆出门领赏,姜涟跟在她们身后,在人群最后跪定。 前来传话的是梁进,他在外人跟前自有总管太监的威风,手持拂尘,脊背直挺,在人群前来回踱步,曼声道:“各位今日进宫第三日,虽时日不多,但主子感念你们守灯辛苦,特各赠浣花锦缎地布料一匹,还望你们往后更加尽心尽力,等祈福之事大成,自有更好的赏赐送到你们跟前。” 他轻摆拂尘,随即便有宫人手捧布料鱼贯而入,停留在众人跟前,众人仰面抬手接过,合声谢恩:“奴婢叩谢皇上。” 有机灵的人顺势开口:“奴婢们也多谢公公,劳公公为我们跑一趟。” “算不得什么。”梁进微微一笑,偏头望向姜涟,一个碰眼儿的功夫,朝她使了使眼色。 她领会到他有话要说,再进屋经过他时特意放慢了脚步,只听他压低了声音:“主子前半夜要带您出宫,说包管叫您高兴。” 包管叫她高兴?姜涟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,实在摸不透皇帝的心思,他也不点明,又高高地抬起头,吊着嗓子叫底下人回宫。 等到后半晌,澄空的天儿突然飘起雪来,不算大,却足以结成迷迷漫漫的雪幕,皓白之外,朱墙绿瓦愈发鲜焕清亮,似是刚被彻底洗清过。 祈福的人没有躲雪一说,况且前半晌刚收下皇帝的恩赏,岂有不卖力的道理,于是个个都老老实实地跪在拜垫上念经文。 雪花迎面落下,几乎可以听见片片消融的声响,所幸下雪的时候不冷,身上的衣裳又挂不住雪花,还能支撑些时候,后来皇帝不忍心,下令送伞和手炉出来,众人这才勉强扛到酉正。 姜涟刚一起身,就受宫娥指引,躲开众人目光到了偏殿,那宫娥并不多做解释,递给她件缀黑团料的灰蓝斜领长衣,低声道:“主子让姑娘换上这个。” 她瞧着这衣裳眼熟,等展开才发现竟是太监服,惊讶地瞧了又瞧,想开口问些什么,但看人家没有回应的意思,也不多问,大概知道是为出宫做准备,利利索索地抱着衣裳到里头换上。 她想了半晌,把同她相关的事情都过一遍,也猜不透皇帝说的包管她高兴的是什么,若她心存理智,原不该答应皇帝,可她仍保留着姑娘家的心态,有人花费心思要哄她高兴,她竟生出些雀跃。 等她换好衣裳出来,那宫娥已经备好发带要为她拢发,太监们不在鬓前留发,甚至一丝碎发都不能垂落,所以她的满头墨发都被束起,稳稳当当地塞在帽中。 这还不算完,那宫娥还将她的秋月眉描成平直眉,甚至在面颊处轻带过石黛后晕开,她的肤色霎时黑了不少。 铜镜中的她已然成了小太监,她左看右看,只觉得有趣,出声称赞道:“倒有几分宫中公公们的模样。” 宫娥又不忘嘱咐:“除了样子,姑娘还得记住一点,千万不能直起腰来,最好也不要抬起头,宫里的小太监们时时刻刻都是塌腰低头的。” 姜涟点点头,明白她的意思,皇宫是三六九等分得最为清楚的地方,那些最底层的小太监,连直腰抬头的资格都没有。 她站起身,弓腰垂头地走两步,只要不细盯着,也瞧不出纰漏来。 “姑娘在这儿稍待,奴婢去知会皇上一声。”宫娥朝她行了行礼,快步退出偏殿。 姜涟复坐回椅上,适才当着那宫娥的面,没好意思说人家给她束的发太紧,这会儿受苦的倒是她自己,额上的皮肉勒得有些疼,她伸手想朝外抻抻,又怕弄坏了发髻自己弄不回去,无奈只能用手指伸进帽檐里,以指腹轻轻揉揉疼处。 夜色渐渐深沉,泼墨似的尽数染成黑色。 她等得都生出困顿,殿门猝然被推开,惊得她顿时坐正了身子,再回过头来,恰恰看见身着总管太监蟒服的皇帝。 衣上金绣团花,腰间宽绣带,下裳坠有流穗,因颜色过于混杂,猛地看过去略显俗丽,可是锦衣华靡,远远掩不住金相玉质的面容,他踱步过来,依旧是矜贵朗润的意味。 姜涟看得有些呆,不是因为别的,而是为着他的打扮。 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,扯了扯衣摆略显局促,“我穿这个很古怪?” 姜涟低头看自己的衣裳,皱起眉头,“我应该比皇上更古怪。” “倒是很像……”皇帝想不出称赞的话,定睛看着她,抬手指了指她的头顶。 她不知所以,抚上自己的头发,并未发觉有什么错处,无奈跨步走到案前拿过铜镜,才看到自己鬓角的头发垂落在一侧,应该是适才不慎碰出来的。 她拢了拢再次塞进帽中,可那缕离开束带的青丝不听从她的命令,又缓缓滑落下来,她没别的法子,手指捻住发丝探往官帽深处,意欲将他直接塞到束带中。 一手拿着铜镜,一手“驯服”发丝,她手一时拿捏不准力度,手指将官帽整个顶了下来,她的头下意识的后仰,反倒让官帽掉落的更快。 她慌忙回身去捡,未曾想皇帝已经弯腰替她捡起来。 她要去接,他却并未给她,低声道:“我来吧,日日见到太监们,比你熟悉他们的官帽,你若是动手戴错了,只怕咱们一会儿出不了宫。” 第53章 他恰好比她高出一个头来,站在她身后时,下颌几乎与她的头顶齐平。 姜涟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,身子变得格外僵硬,丝毫不敢动弹。 皇帝却格外有耐心,用手指勾过她鬓边发丝,稍作整理,小心翼翼地替她塞到束带中,他看得细致,发现她额上皮肉发红,还特意为她松了松束带,喃喃道:“底下人伺候的不尽心,该罚。” 她的头发比他想象中柔软,常听人说头发细软的人最是心软,这一点在她身上得到印证。 姜涟唯恐他真的怪罪底下人,忙道:“不妨事的,她这是第一次伺候我,下回定不会了。” “那倒是,多伺候几回,定不会了。”皇帝话中别有深意,什么样的人能叫宫娥日日伺候,他手上动作未停,将官帽端端正正地给她戴上。 “多谢皇上。”她又拿过铜镜去看,镜中照不出他们之间的距离,此时此刻,她仿佛正偎在他怀中,这样的心思万万不该生出,她慌忙放下铜镜,往前几步拉开同他的距离,佯装无事地又问:“我们出宫要去哪儿?” 皇帝收回手,故意卖关子,“你不必问,等到了自然会知晓。” 第29章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门,梁进已经等在外头,在前头开道领他们到皇宫东南门,这是夜间出宫专走的宫门,需得合符方能放行。 雪还未停,守门的侍卫撑伞守在外头,见有人靠近便上前察看。 梁进让两人站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,掏出半块令牌交给侍卫,侍卫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最头等的太监,客客气气地确认好令牌能与自己手中的半块合上,恭敬道:“公公真是辛苦,这么晚了还要出宫去为主子办差。” 说着,又将目光转向他们两人,“不知这两位公公是?” “你们守夜的比我们辛苦。”梁进往前挪动身子遮挡住他们,自袖中掏出块金锭塞到那侍卫手中,低声笑道:“贴身伺候主子的人,随咱家出去为主子办差,不敢耽误了时辰,到时候要受责罚的,还劳您通融。” 那侍卫自认担不起“您”的称呼,忙拱手道不敢,偏头尽力打量两人,大致能确定是两个太监,才递回令牌放行,“公公客气,现在就让人给你们开门。” 侧门随之被打开,姜涟连头都不敢抬,盯着前头皇帝的衣裳后摆,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步子。 宫门外早备好马车,太监衣服只管过宫门,在外头再穿着显得过于招摇,于是又挨个在马车上换回寻常衣裳。 皇帝原本还担忧姜涟拘礼,要同梁进离马车远一些,但她并没有那么多顾忌,随手扯掉官帽和太监公服,匆匆套上梁进早已备好的衣裳,他为她准备的是男子穿的长袍,她连头上束带都不用拆。 雪渐大,马车不敢疾行,马蹄仍溅起飞雪,在皑皑街市留下长串印记,就着夜幕和雪帘愈走愈偏僻,不知绕过多少个狭隘通路,最后在一处破旧住户门前停下。 “主子,一切如常,您下来吧。”梁进率先下了马车,掀起帷裳叫皇帝。 姜涟顺着缝隙朝外观望,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低矮的院落,还不明白此处能有什么叫她高兴。 皇帝却已经跳下马车,他面上盈笑,带着些意气风发的骄傲,邀功般伸进手来要扶她,“早答应你的事情,前夜寻到了人,今儿才得机会带你来见。” 姜涟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惊喜,还有些不可置信,恍恍搭上他的手,经他搀扶下来,因为心思不在他们两人之间,都未意识到交叠的两只手一直不曾松开。 他心中如凫趋雀跃,任由柔荑轻搭着,丁点儿不敢加大手上力度,唯恐她反应过来。 “他怎么样?”姜涟转过头来看他,双目中满是依赖与信任,夹杂着些许不安。 虽然早已得到他的许诺,但她着实没有想到,他真的救下了他弟弟,她知晓逃命的日子定不好过,不知她弟弟是否安好。 “虽吃了些苦头,但所幸未伤及性命,他身底子好,调养些时日便无碍了。”皇帝手上稍稍用力,扶她踏过门槛。 本来早已经寻见她弟弟的行踪,原是想寻到机会将人生擒后才告知他实情,没承想他与同伴竟发生争端,平平受了那同伴一剑,幸而侍从们到的及时,剑又刺的有些偏,这才勉强捡回一条性命,不想叫她为此担心,所以有些细节不必全部交代。 人虽然救下了,姜涟仍忧心忡忡,又问:“救下他,可王爷那儿……” 她此时提起那人实在扫兴,皇帝心中不悦,却不能苛责,耐着性子解释:“你放心,已经用旁人的尸首代替了你弟弟,他们只当他已经死了。” 姜涟慢慢点头,再看院内,仅有一间房屋亮着烛火,她弟弟应该就在里头,她急于去见,欲快步往前,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手中,她回头看一眼,迅速将手抽.回。 她还想解释什么,但见他面上波澜不兴,又怕越解释越要出错,转身就要跪倒在他跟前,“皇上救命之恩,我无以为报。” 再抬起头,眼圈微微泛红,眸中泪光闪烁,经过一路的奔波,她脸颊上的石黛早已经蹭掉,恢复成原本的莹彻透白,这样楚楚可怜的姿态,叫人如何不动容? 他心疼不已,立即扶住她,“何必说这些。” 姜涟不再多言,闷声往屋门走,待走到檐下,又突然停下。 第54章 “近乡情怯”,只顾得高兴,却忘了她弟弟自幼便被送往舅舅家,家里人应当是不曾同他说过他的身世,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她是他的姐姐。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顾虑,出声宽慰道:“快些进去吧,早先已经命人问过,他知晓你的身份。” 仅这一句,姜涟眼中泪水霎时砸落下来,他冒着风险替她救人,又领她来见,甚至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顾及到,她甚至不敢想,除此之外,他还为她做过些什么。 她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,始终不曾回过头去,身形停顿片刻之后,走到门前伸手推开。 随着嘎吱声落下,屋内榻上人影晃动,抬声问:“是谁?” “是我。”姜涟回应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得不清不楚,还没等她想出该如何说明自己的身份,又听榻上人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阿姐,是你吗?” “是……是我。”她泪如雨下,抬袖狠狠抹去,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榻前,不断重复:“是我,是阿姐,阿姐来看你。” 声声“阿姐”还有些陌生,偏偏被她刻意咬重。 屋内烛光微弱,照不清他的面容,隐隐约约能看出幼时的影子,但肤色不像幼时那么白,又因为面上、身上带伤,愈发显得狼狈。可无论如何,能看到他完完整整、平平安安地出现在她跟前,一切都是好的,连带着近些日子的煎熬都不算什么了。 “救我的人提前同我说过,今日会带你来见我,所以……”他出言解释适才的询问。 终究是隔了太多年未见,即使血浓于水,也难抵长久分离的生疏。 他还是个稚拙的少年,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,所有想法都表现在面上,姐弟初次重逢,他不知该说什么,只会腼腆地挠着头。 姜涟能领会他现下的心境,并不刻意靠近,与他隔着段距离问道:“你身子可还好?听说你的伤势不算太重,好好调养很快就能好。” 他乐意配合这样善意的谎言,重重地点点头,可想到他们姐弟相逢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,不由沮丧。 他很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世,起初也曾为此怨恨过,说什么受高人指点,为保住他的性命才将他过继,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,多么狠心的父母才忍心舍弃自己的孩子。 后来的许多年里,他一直试图彻底与姜家彻底割离,只管守着他的父亲母亲,直到姜家落败,他才发现要撇清谈何容易,血缘亲情已经融入他的骨肉之中,许多已经忘记的事情,偏偏在那个时候隐约记起来,时常抱着他的母亲,总捏他面颊的姐姐。 他后来试过打探姜家的消息,可是清州实在离京城太远,且家中为商贾之家,很多朝堂政事只能听传言,且父亲母亲怕他受到牵连,不允他多问一句。 前些日子与同学堂的人一起谋事,背着父亲母亲一路辗转来到京城,除了一腔热血,除了为民除害的壮志,自然还有一些私心。 可惜入京城,锄奸邪,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,他们一群人只伤到人家的皮毛,却换来死伤无数,那夜他受剑之后,原以为自己也同旁人一样,再也活不成了,没想到却被人救下。 他姐姐当年入王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,甫一进京他便打探到,自然也听到些风言风语,知道她在摄政王身边两载,竟连个名分都没有,他摸不准他们之间的关系,在刺杀摄政王时也曾犹豫过,可一切都比不上为民除害之事重要,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。 刺杀之前,已经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,可转头又被皇帝救下,听说还是他姐姐亲自相求,他这两日一直在思索来龙去脉,可无论如何,也理不清其中关系,又不好直问,只能暂且装糊涂。 姜涟见他不再吭声,到一旁桌上倒盏茶水递给他,温声劝道:“等你伤势好了,就回清州吧。” “为何?”他梗着脖子争辩,“若我就此离开,我那些死去的同伴该当如何?我回清州又如何同他们的父母交代?” 若能一同去死,对谁都没有亏欠,偏偏活下他这一个,对他何尝不是折磨? 姜涟能理解他的想法,可以他一人之力不能扭转局面,“京城太不安全了,你以为你躲得过这一回,往后便能高枕无忧了。” “我不留在京城,也不回清州。”他朝外望了一眼,“我要求皇上,要为他效力,替他除掉摄政王,让他坐在皇位上当明君。” 姜涟无可奈何,耐着性子又劝:“你还太小,朝堂之事岂是如此容易看清的?” “我不懂朝堂之事,我只知道摄政王祸乱朝政,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。”他满腔热血,掷地有声,“阿姐,或许你还未看清摄政王的真面目呢。” 第30章 姜涟被问的发怔,她不知所说的祸乱朝政,只知道她当初生死攸关之际,是他施以援手,跪求先帝留她一命;又是他说她父亲经受无妄之灾,问她要不要报仇,她点了点头,于是那杯送走先帝的毒酒由她亲手奉上。 且不说事实究竟如何,就算真如她弟弟所说,那她也是最没有资格评判他的人,她在他的权势庇护下苟且偷生,又如何能转头指责他的权势不当不正? 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,她没有说话的余地,稍往外撤了撤步子,长呼一口气又道:“要如何选择都看你自己,只是你自己要想好,别愧对你清州的父亲母亲,也别叫自己悔恨。” 第55章 她没法子决定他的选择,对他的劝告到此为止,最后又不忘警示:“阿姐只能救你这一回,往后如何,且看你自己吧,小时渝。” 她像幼时那样唤他,抿起唇最后冲他笑笑,转头便往外走。 到底是中途分离十几年,对他除了愧疚还有陌生,那份骨肉亲情被冲淡,隔着太多东西,不能像寻常家中亲人般直言不讳,说起来,他没有什么错处,只是她现下处境太过为难。 柳时渝眼见她渐行渐远,知道姐弟刚刚重逢,往后便又是没有期限的分离,他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她,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,就这样吧,救他一命已经足够奋力,不能再叫她为难。 皇帝候在檐下,碎琼乱玉落得满身,他未披大氅,在大雪中愈发显得单薄,瞧见她出来也未多问,等她走到他跟前才一同往外走。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,倒是她忍不住率先开口:“皇上不问问我同他说了什么吗?” 他抬手拍了拍身上的落雪,反问:“为什么要问?” 她不知如何回应,靠后倚在车壁上,现在她太需要倾诉,能够完全不顾及对面的人是皇帝,支手撑在下颌处,絮絮道:“他与我想象中不大一样,原以为养在擅长商事的舅舅家,他多少会更机灵些,没想到这样直率,他有自己的渴求,可以什么都不顾,虽是意气用事,但有自己想要的,总归是好的。” 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,完全没有逻辑,皇帝静静听着,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,充满计谋的心里还留有一方净土,可以听她说这些琐事。 若说幼时的情意是他对她情感的开始,那这几日的相处,便是无数累积,如今心绪如潮涌,只等着寻到宣泄的缺口。 他格外认真地听她说完,才提起前几日同她说过的事情,“这是你进宫的第三日,还有九日你便要回王府去,届时若是王府后宅已经多了个人,你可想好了自足自立的法子?” 姜涟摇摇头,仍有些犹豫,她知晓裴瞬的性子,若算要舍弃了她,未尝愿意直接将她放出王府,其中再夹杂上其他人,只怕要闹得难堪。 皇帝不由低叹,面上一派为她忧心的模样,“你是不想离开王府吗?如果你执意要留在王府,只怕将来要受委屈。” 他真是迫不及待要同她挑明一切,可是时机未到,还得继续像模像样地装下去。 “倒不是不想离开王府。”姜涟出言否认,却说不出缘由,她心中五味杂陈,理不清哪种情绪居多,自进王府,不曾想过自由一事,猛地提起这些,竟有些无所适从。 可皇帝容不得她犹豫,他猛然想起中郎将魏作章明日就要被押到京城,顿时成算在心,略一思索后说道:“明日前半晌叫梁进接你到我宫中来,自有一出好戏等着你。” 第31章 前些日子裴瞬求到他跟前要人,点明了要亲自处置魏作章,不用多想,也明白其中缘由,不过是为了林同裳,他要叫姜涟亲自瞧瞧,裴瞬能为林同裳做到哪一步。 姜涟对他的好戏完全没有头绪,再回头望一眼破败的院落,原本等他救下她弟弟,凭着两人一个在皇宫,另一个在王府后宅的境况,彼此不再会有交集,可她弟弟转而想要投向他,他又处处关切她,反而叫他们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。 脑中走马观花般过一遍自他们重逢到现在,后知后觉似有无形的线,拉扯着他们渐渐走近,长久以往下去,他们能有什么样的结果? 她自知两人天悬地隔,甚至未敢产生过别样的心思,更不必提确认他的情意,她微微挪动身子,斟酌着语句,“若不是皇上,我弟弟捡不回这条命来,对您的恩情,只愿结草衔环、犬马相报,只等着您开口。等回到宫中,不敢再惊扰您,最后说一句逾越的话,望皇上不要怪罪,您已今时不同往日,既有今日成就,实该遥望将来之路,而不能对从前那些小事念念不忘。” 她劝慰的话落在皇帝耳中,是在尽力同他撇清关系,饶是再对她没有脾性的人,这会儿也不由气恼。 他自诩要对她循循善诱,却不知自己才是人家的猎物,她把他当做挥之则来、呼之则去的工具,需要他的时候对他用心思,捧着假玉镯,眼中含泪地来求他,现下不需要他了,便要立即将他推开,哪怕是对待奴才也没有这样的。 百般不甘涌上心头,只想掏出她那颗心问问如何能如此绝情,他极力压制着,佯装率真地摆出满脸的无辜,自嘲道:“倒是我多事了,不过是不忍见你回王府受欺负,到你那儿,反倒成了别有用心了,还说什么要报答,恐怕只盼着彼此再也不要见面吧。” 他倒打一耙,闹得姜涟脸红,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解释,最后只吐出一句:“我绝没有这个意思。” “不管有没有吧,戏台子已经搭好,要不要来,且看你自己抉择。”皇帝背过面去,彻底与她拉开距离。 这是彻底将她架了起来,实在是不去不可了,姜涟暗暗喟叹,又去瞧他的脸色,眼见已有愠色,从前在王府看到裴瞬动怒的恐惧再次萌生,她刻意露出些讨好的笑,顺从地回应:“皇上既说了,那我自然要去的。” 皇帝回过头来,觉得五味杂陈,他的埋怨被全然掩过,只剩下疼惜,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,温声道:“你同我,不必这样的。” 在这一刻,对裴瞬的恨意陡然到了顶端,他明明得到她,却未能珍惜她,还将她磋磨成这般模样。 第56章 话中深意直抵姜涟心底,她缄默着,有种别样的委屈,是从没有过的。 . 自前几日同皇帝起过争端,这是裴瞬第一回 入宫,皇帝主动提及要与他商议处置魏作章一事,显然是在主动示好,他乐意为此周全。 他直奔兴和殿,刚至殿前,就听里头传来粗豪的声音,“臣不敢奢望其它,只求皇上饶臣一条性命。” 不等皇帝回应,裴瞬经人引进殿内,殿中央正跪着魏作章,因悬北关回京城一路奔波,他瞧上去颇为狼狈,面上黑红,唇间干裂,胡须因为过长而杂乱的垂落着,身上衣裳沾满积垢,满是撕裂之处,整个人再也没有了身穿盔甲的中郎将威风。 皇帝见他进来,忙摆手命他不用行礼,转而叫魏作章,“因你失职致悬北关损失数员大将,又瞒而不报,甚至故意欺瞒,实在罪无可恕,朕与摄政王商议,即使将你即刻斩杀也不为过。” “皇上,臣自知有罪,只求皇上和摄政王给臣将功折罪的机会。”魏作章接连不断的磕头,次次都发出巨响,虽地上铺有栽绒毯,额间仍留下紫红一片。 “将功折罪?”皇帝开口反问。 魏作章抬起头,狠狠喘口气儿,咬牙道:“我在悬北关多年,对那儿的贼寇们了如指掌,我敢说除了我,没人能寻到他们的居处,我有一张舆图,上面有贼寇们各处藏身之地,只要皇上和摄政王给我次机会,我愿意献出舆图,并亲自领兵荡尽贼寇。” 他这并非全然是缓兵之计,守在悬北关十二载,回回都能击退贼寇,自然有他的本事,况且悬北关是他的地方,等回到那儿,很多事情都有回转的余地。 裴瞬冷笑不止,“魏大人的话哪句是真,哪句又是假?你若真有本事荡尽贼寇,也不致苦守多年。” 魏作章脸色微变,强撑起仅剩的傲气,挺直了脊背,“荡不尽死在战场上,也算是死得其所,若我只是被斩杀,岂不是浪费。” 皇帝缓缓摇头,并未动摇,“我朝多的是骁勇善战的勇士,少你一个可不算少,该死之人如何死都不算浪费。” “话虽如此,但我自觉除了我,只剩裴良有把握守在悬北关。”魏作章梗着脖子争辩,原本以他的本事和地位,一时失职死些人不算什么,所以他敢欺瞒周家的人,若不是摄政王横插一脚,将此事捅到明面上,周敛之死的真相都不至于传到京城来。 都知道悬北关局势和朝中武将状况,他说得的确属实,若是旁人能顶上还则罢了,偏偏裴良是裴瞬的亲信,一手培养出来的人,裴良手中的行越军,是裴瞬能除掉先帝,扶持皇帝上位的倚仗,又如何舍得派去悬北关? “莫非我朝中没有旁人了?”皇帝望向裴瞬,等着他做决断。 裴瞬并不吭声,隐隐觉得今日商议之事分明是圈套,若是将魏作章交给自己,裴良势必要去悬北关,虽不致出现大差错,但到底是相当于失去左膀右臂;可若是将魏作章送回去,他又如何向林同裳和林老夫人交代?原本还盼着有魏作章在手,或许可以让林同裳想起些过往。 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,他一时下不定决心。 皇帝只等着这一刻,故作无意地往内殿观望一眼,接下来裴瞬的选择关乎着里头的人,更关乎着他。 他有意挑起事端,缓缓道:“朕觉得魏作章说得也不全无道理,既然他已决心要领兵出击,若真能荡尽贼寇,且记他一功,留下他的性命,若是不能,也算是物尽其用。” 魏作章还欲附和,却被裴瞬打断,他最瞧不上皇帝这副怯懦模样,连带着语气都讥讽起来,“皇上要接着用一个罪人?只怕死在悬北关的人英魂不安。” 皇帝无动于衷,眉眼间甚至带上些笑意,“既如此,那摄政王便是已经决定,处置了魏作章,令裴良顶在悬北关?” “皇上。”魏作章小声求饶,意图叫他记起两人适才的约定,他在摄政王来之前,说过只要自己按他说得做,他便会尽力保住自己的。 裴瞬终于确定自己掉入圈套之中,他微眯起眼乜着皇帝,“皇上究竟是何意思?” 皇帝迎上他的目光,“朕是什么意思,摄政王还不明白吗?” 彼此目光交汇,一切都已经明了,往日刻意维持的平衡在此时突然、毫无征兆的被打破。 裴瞬仍有些不可置信,不明白他要与自己抗衡的底气何来,幸好他早有换一位皇帝的准备,且皇帝身后没有任何依靠,倒不致慌乱,反而还愈受激使,他能推倒一位皇帝,就能推倒第二位,即使没有行越军。 他推动轮椅走向皇帝,在距离他三四步的距离处停下,仍维持着面上的平和,“我自会让裴良去悬北关,皇上可以将魏作章交由我处置了吗?” “那是自然。”皇帝抬声叫梁进,“命人亲自将魏作章押到王府,由摄政王处置。” 一句话便决定了魏作章的下场,他一时反应不及还有些愣怔,等被人从地上拽起来,才觉得恐惧,惶然往皇帝的方向挣扎,嘴中不住求救:“皇上救我,皇上,我身上还有……还有舆图。” 皇帝连看都不看一眼,“既有摄政王许诺,哪里还用得上所谓的舆图,去吧,这样也算死得其所。” 他算是彻底与裴瞬撕开脸,连装都不再装了,敛起面上惯有的温和,显露出深藏的野心来,曼声道:“今日之后谁生谁死,且看个人的造化吧,摄政王说呢?” 第57章 原不该是这个时候袒露一切的,可是事到如今,已经容不得他一步步筹划了,他等了那样久,不就是在等今日之后。 裴瞬慢慢颔首,他当初的那句随口之言竟成了真,羔羊果真是豺狼,不过不要紧,他会让豺狼伸不出爪子来。 皇帝还惦念着殿内的姜涟,理应趁着这个时候叫她死心,又问:“摄政王为了一个林姑娘,舍出自己的得力干将,值得吗?” 裴瞬面无波澜,“皇上以为,没有行越军,你就能赢?” 皇帝连声说不,“我只是没想到摄政王是痴情之人,多年仍不忘旧情,只是可惜了朕那老师的长女,跟随你两年不得名分,现下还要与旁人相争。” 他仍为姜涟留有余地,未将两人之间的接触吐露出来。 裴瞬听他提起姜涟,神色这才有了变化,“这就不劳皇上费心了,说起来,她是我王府里的人,虽现在宫中为皇上祈福,倒不影响我见她吧?请皇上允我见她一面。” 皇帝并不阻拦,“好啊,你尽可去她住的宫殿。” 第32章 明明人就在兴和殿内,皇帝却直言让裴瞬到她住的宫殿去见,姜涟在内殿听着,只怕要露底儿,等裴瞬甫一离开,再顾不上听见的种种,匆匆忙忙便要回去。 “慌什么呢?”皇帝拦住她,适才毫无顾忌的对峙让他酣畅淋漓,从最开始谋划到此刻,忍耐那样久,今儿是第一遭昂首直言,不知将来会如何,但这会儿的意气风发掩不住,流露到脸上,一扫往日的羸弱。 他看她神色仓皇,不由轻叹,带着怜惜,“何须急着回去见他,他已经彻底舍弃你了,不是吗?” 这话直戳人心窝子,姜涟终于领会他说的那场好戏,原来是叫她亲耳听到,裴瞬为了林姑娘,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敢斩断,而她自己呢,连救她亲弟弟都要另求他人。 她在王府的处境在这场好戏中全然展露,一并揭开的还有她可怜的自尊,她明白皇帝的用意在于让她看清,可她觉得难堪,为此不得不佯装满不在乎,“我知道,王爷与林姑娘自幼的情意,旁人不能相比,我也未曾动过别样的心思,他们之间的事情对于我都算不得什么,无论如何,此时我不该在你宫中,若是被旁人知道,总归是不好的。” 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,可那双黯淡无光的双眸出卖了她。 “何必口是心非。”皇帝直直地盯着她,意图让她的落寞无处遁形,待寻到那丝被舍弃的神伤,恍然明白过来,“你对他是有情的?” 姜涟自己都觉得震骇,她感念裴瞬的救命之恩,感念他给她机会毒杀仇敌,心甘情愿长长久久守在他跟前,容忍他的无怒无常,这些她都只当是出于自己的感激,从未往情意上靠拢,经此发问竟生出茫然,因为除了感激,她还会为他的柔情动摇,为他和林姑娘的亲密不悦。 她有种尘封的心事被戳破的慌乱,端正的腰背霎时垮落下来,不知该说什么。 无言已经是最直接的回应,皇帝收回目光,刚因“宣战”而燃起的斗志落得溃败,是他自作多情,真当她是身不由己,若她身处王府是无奈之举,他尚可为之一搏,若她心中有情,那他又是何必。 他缓了口气儿,垂首掩藏自己的失意,摆摆手说去吧,“叫梁进领你走后殿那条路,那里近些,兴许还能比他们早到。” 姜涟谢过恩,嘴唇张合间还想再说什么,到底是不曾说出口,她心中已然有了决断,情爱不在她的顾念之中,既有林姑娘,她绝不能留在王府,让自己本就不算舒心的日子再被妒恨和不甘塞满。 一路疾步快行,赶回王府时裴瞬他们果然还未到,同住的几个人对她的来去无动于衷,照旧忙着手中的事儿。 她强迫自己沉静下来,细细思索在兴和殿听到的话,除了裴瞬对林姑娘的在所不惜,还有他与皇帝之间的交锋,大约他自己都不曾想过,皇帝暗藏心计,他那样自恃运筹帷幄的人,哪里容得下旁人别有用心,只怕朝堂要震动一番。 至于谁赢谁输,她甚至逃避似的不敢深想,这时有人进来传话,说摄政王前来见她,顺势招手将同住的人都支了出去。 姜涟有些局促不安,短短几日发生太多变数,那日她毅然随杨宜进宫时,从未想过她可能再也回不去。 承安将裴瞬推进屋内,片刻都不曾多留,便却行退出。 裴瞬四下扫视过屋内,目光最终停留在她身上,坐在玫瑰圈椅上的人低垂着头,未施粉黛、身着素衣,自有洗尽铅华的清雅,又因为背靠轩窗,周身散下层光影,朦胧中平添疏远之感,像是佛龛里的菩萨,可望而不可即。 他早已忘怀她进宫前两人的争论,兀自推着轮椅走向她,随口问道:“进宫这几日可还习惯?” 她点点头,暗怪他三心二意,明明府中还有位林姑娘,偏偏还要到她跟前“卖弄”温情,看着他渐渐靠近,下意识地侧过身去。 他觉察到她的避让,一口气哽在喉间,上不来也下不去,他皱了皱眉,想斥责她又耍什么性子,可还没等他开口,她猛地抬头望向他。 顾盼生辉的双眸再也没有往日的柔情,只余下些虚空,却是少有的胆大包天,毫不避让他的目光。 他惊诧不已,斥责的话都忘了说,她却悠悠开口:“等为皇上祈福过后,我要离开王府。” 第58章 不是征询他的意思,也不是单纯表达自己的意愿,而是直白的说要离开,这对裴瞬的震动,不小于今日皇帝的坦率直言。 “你说什么?”他不可置信,停下靠近她的动作,敛起眸光端量她,刻意维持沉着的面容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。 姜涟有些发怯,可仅存的自尊支撑她挺直腰板,略抬高些声音重复:“我要离开王府。” 她宁愿受他责难,也不愿沦为王府后宅的怨女,她心里明白,自己见不得他与林姑娘亲密,若再留在王府日日看两人鸾凤和鸣,只会徒增不甘与烦忧。 且此时提离开是最好的时机,既彻底掐断她心底尚未长成的萌芽,又不致让他在林姑娘跟前觉得为难。 他冷笑起来,抚着掌说好啊,“离开王府几日,倒长了些真本事。” 说着,他霍然推动轮椅步步逼近,因为动作太快,他残疾的身子不足以支撑,整个轮椅重重地撞到她圈椅旁的桌前,他的手夹在中间被挤得通红,他却恍若不知,刚刚稳住身子,便伸出手去狠狠地抓住她的腕子。 她吃痛轻呼,想要挣扎,他手上力度却丁点儿都未放松,面颊贴近她眼前,恨声道:“说说,是谁教给你的忘恩负义、言而无信的好本事?又是谁给你的胆量,说出要离开王府这样的胡话来?” 明明前些日子她自己还笃定地说,万万不会忘记从前应下他的,要一直守在他跟前,这才过了多久,竟忘得一干二净。 他气极,嘴上没了顾及,“你莫不是忘了,你的性命是谁给的,若要离开,也不该带着本王给的东西。” 她被说的有些愣神,很快反应过来,毫不相让地往后靠,拉开些与他的距离,又缓缓仰起长颈直视他,“我的性命是王爷给的,王爷要是想取回去,我自然不敢违逆。” 早想过可能迎来怎样的回应,可没想到他如此决绝,她本该出言质问他既有了林姑娘,又何必要留下她,可她没有质问的身份,连辩驳两句的机会都没有。 她的行径对于他无异于挑衅,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顺着她的意思,手指攀上她的长颈,细润冰凉的皮肤激得他想要退缩,可余光瞥到她那张倔强的面容,知晓她不肯回头,索性他也不必心软,手指渐渐收拢。 从前他有无数个驯服她的法子,动了杀心还是第一回 ,她有视死如归的勇气,微微阖上眼,连挣扎都不愿尝试。 随着他的力度加深,她逐渐放缓了呼吸,可呼吸的再缓慢,也倒不过气儿来,莹白的脸涨红,嘴唇再也无法合拢。 他能感知到她的生命在他的手上慢慢流逝,待看到她眼角稍稍湿润,终于寻回些理智,突然松开自己的手,泄气地靠在轮椅上。 她鼻口并用,大口大口地喘.息,几道指印在白玉般的长颈上赫然而现,伸手去抚,疼痛感一丝都未消减,适才片刻的恍神让她意识到,他或许真的想杀了她。 第33章 刚刚的屈从带着赌气,等真正被危及性命,方生出恐惧,对他最后的幻想也完全落空,只余下绝望,眼眶中积攒的泪水砸落下来,视线不再朦胧,能够清晰地望见他的表情,是冰冷的、漠然的、狠绝的。 呼吸还有些困难,但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,她对于他,低下到微不足道,可以随意舍弃,她从前自比于他养的那只浮苍,现下看来,连跟只鹰比都算她太过自以为是。 裴瞬注意到她颈间的伤痕,自然而然地抬手想要去触,却在将要触到的时候,感受到她的战栗,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发了疯、失了心,竟然真的对她动了手。 双手不知为何变得滚烫,即刻便要灼烧起来,他搓了搓手,极力咽下喉间的不适,垂首软下声音:“是我的错,我着实不该如此,是我失了分寸,叫你受了苦。” 这似乎是他第一回 在她跟前说软话,她原先多次盼望着他能待她温和些,从来不曾实现过,这次得到却受用不起,反而愈加坚定了要离开王府的决心,也算在他手中死过一遭,再没有比这更为糟糕的结果。 她抬袖擦拭眼泪,再开口的嗓音变的嘶哑,却格外清晰,“王爷,叫我离开王府吧。” 他摇摇头,手指勾住她的下颌,让她抬头与她对视,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,语气中带着少见的缱绻:“当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,要永远……永远守在我跟前,我记得很清楚,你不能食言。” 他顿了顿,俯下身子将她揽入怀中,手掌按在她的头顶,强迫般让她倚在自己肩上,喃喃道:“这回的确是我的错,是我对不住你,不管你相信与否,我还是要同你说一遍,我不会杀了你,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?” 他将一切归结于她的失言,从他回京开始,是她一直陪着她,他怎么也不会让她离开,除非他再也拦不住她。 她不吭声,他突然觉得她轻的像缥缈的风,自己再也抓不住她,心下猛生慌乱,推开她之后一把攥住她的双手,按到自己的脖颈处,指引道:“伸开手,掐住我的脖子。” 她甩手挣扎,双手攥成拳,怎么也不肯松开。 他不死心,以手包住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颈间兀自用力,她的拳头此时成了利器,压住咽喉处让他喘不过气来,连开口都变得艰难,“不是想离开吗,那你应该动手,这可是最后的机会。” 姜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,起身奋力挣脱,身下的玫瑰圈椅被她带倒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,她脚下一绊,顺着倒下去,连带着行动不便的他也摔倒在地。 第59章 两人摔在一起,狼狈不堪,他的手被迫松开,下.半身压在她身上,想要挪动开,却动弹不得,这双带给他无限痛苦的双腿,再次让他落于难堪。 他哼笑一声,低头望向她,语气很是认真,不像在谈及生死,“其实若是由你杀了我,似乎也不是坏事。” 守在外头的承安听见声响,不安询问:“王爷,怎么了?” 裴瞬怒声呵斥:“滚远些。” 姜涟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,扶他坐起来倚靠在桌腿旁,才对外喊道:“承安,王爷摔倒了,你快进来吧。” 承安应声推门而入,将他搀回轮椅上。 他紧紧盯住姜涟,恢复了往常的镇静,曼声道:“皇帝的生死可同我没有关系了,也不必祈福了,我去知会过姑母,你便跟着出宫就是。” “出宫?”姜涟自是不肯,她对祈福之事不曾有过怀疑,且她听梁进说过皇帝身子的状况,皇帝对她有恩,既有能救他的机会,不过是花费她几日时间,她自然情愿周全。 裴瞬不曾听出她话中机窍,只当她还是执意要离开王府,既然说不通,也不再多言,直接将人带回去便是。 . 兴和殿外的太监们正在清运积雪,昨儿下了一天一夜,晨间扫过堆在外头,经日光一晒缓缓消融,弄得到处皆是水渍,砖路也变得格外湿滑,若是哪位贵人不慎跌倒,受难的还是他们底下人,索性尽早弄干净。 有几个小太监躲懒,不愿卖力气,一味拿着扫帚清扫本就干净的砖缝,正巧被梁进抓住。 他一甩拂尘,指着他们的鼻子斥责:“咱家瞧瞧是谁想要讨板子。” 一句话闹得他们心惊胆战,不敢再敷衍,纷纷跑去搭手推车。 梁进又教训过几句,捧着热茶进殿奉给皇帝,他在案前已经呆坐近一个时辰,手中拿着那本《幼学》,一直没挪动过,底下人进进出出送过好几回东西,始终没引起他的兴趣。 “主子,坐了半晌了,起来动动吧,晚会儿您还得再坐到七星灯那儿,只怕身子要吃不消的。”梁进好生相劝。 皇帝终于搁下手中的书,接过热茶轻抿一口,方问道:“摄政王出宫了?” 梁进给他收拾书案,“还未出宫,从姜姑娘那儿出来便去了太后宫中,这会儿还在呢。” 这是意料之中,皇帝没有太多反应,淡淡道:“他们姑侄兴许正在商议如何除掉朕呢。” 说着,他自顾自地叹息,“忍了这样久,原不该在今日坦露一切的,可天不遂人愿,不过既然已经开了口,那便是最好的时机。” 他没有过多担忧,今日之举为得是叫姜涟看清摄政王,目的达成,别的都算不得什么,况且早晚坦露都是同样的结果。 “姜姑娘那儿主子如何打算?”梁进亲自将她送回,知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,他为他家主子惋惜,又不免为此担忧,“姜姑娘与摄政王到底是情非泛泛,会不会因此坏了主子的大事?” 皇帝蹙眉不悦,“朕谋事,不就是为了她,又谈何坏事?” 梁进不能完全领会他的行径,只是觉得不值得,“主子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,又何必局限于此,姜姑娘或许早已经不是幼时的姜姑娘了,她陪在摄政王身边那么久,主子心中难道没有芥蒂?” 太监不算真男人,可心里却与男人无异,寻常男人如何能容忍幼时之梦,陪在旁人跟前? 皇帝明白梁进话中深意,但他从来将此事放在心上,也容不得旁人因此轻视她,他脸色微变,柔润的棱角染上凌厉,“当初先帝下令,一夜之间斩杀姜家满门,她没有任何依靠,能捡回条性命已是大幸,生死跟前,不论其它,朕甚至还觉得庆幸,她能舍弃一切自保。” 第34章 人心易变,何况是在皇宫之中,梁进年岁不大,但自进宫至今十几载,也算是见过各式各样的贵人,没碰上过眼前这样的痴情主儿,暗暗为他叹息,可转念再想,若非他情深义重,又哪来这么多愿意为他尽忠的人。 一腔真心原比权势富贵来得贵重,梁进将那本《幼学》小心翼翼地搁在书案最上头,应和道:“主子所言极是,姜姑娘能保住性命已非易事,奴才说的话太不合时宜。” 皇帝摆摆手,没有怪罪他的意思,抬头再望一眼书案,神色愈发黯然:“原本今日之前,朕从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怀疑过,可知晓她对摄政王有情,倒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了。” 若他们是两情相悦,他没有半点争夺的意义,可偏偏摄政王未将她放在顶重要的位置,在她之上,还装着太多太多的东西,他替她不甘心,意图将她拉离深潭,但她似乎甘之如饴。 她之于自己,摄政王之于她,若是同样的感受,他尚且不舍就此放弃,又如何能奢望她能放弃摄政王。 “主子一向睿智,怎么到姜姑娘这倒糊涂了?”梁进掖着手笑道:“主子适才不也说了,姜姑娘那时候没有任何依靠,家里人又都遭了难,此时有人站出来救她性命,这样雪中送炭的行径,姜姑娘必然心生感激,且不说现下摄政王待她如何,当初却是实实在在为她跪求到先帝跟前的,两人又日日相处,任谁都难免动心。” 皇帝当局者迷,只顾着想她对摄政王的心意,却未深究其中这层缘由。 梁进愈说愈起兴,弓着身子凑到他跟前,耐心地开解,“摄政王比主子多的不就是时机,可主子有的摄政王却没有,您与姜姑娘自幼相识,彼此是相知的,姜姑娘信任您,不若不会求您救她弟弟,而且您对姜姑娘的真心,奴才都为之敬佩,将来时日还长,慢慢的,前头又有摄政王做比,何愁姜姑娘不动摇?” 第60章 这番话说得在理,且皇帝虽迟疑却未动放弃的心思,此时最需要的,正是旁人的认可,他细细思索,面上阴霾顿时扫去大半,她对摄政王动心实属人之常情,既然摄政王不珍惜,便是给了他机会,让他还能将她拽回自己身边。 离祈福结束还有八日,他还有太多可以周全的机会。 . 裴瞬径直前往寿宁宫,他面有愠色,满腔皆是尽力压制的怒火,一是为姜涟意图离开王府,二是为皇帝坦露野心,当初他们选择扶持皇帝,是由太后亲口保荐,如今生出事端,也该知会她。 承安愈发谨小慎微,适才他在门外听到几句两人的争执,知道姜姑娘起了离开王府的心思,又因为她近些日子呆在宫中,不得不多了些联想,他反复斟酌,到底是忍不住开口:“王爷,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告知王爷?” 裴瞬最厌烦旁人这样的试探,语气不耐地问何事。 “属下也只是心有疑虑,若是多想了,求王爷莫要降罪。”承安提前说明状况,回禀道:“前些日子姜姑娘进宫,承乐才得知她与皇帝有些渊源,便告知了属下一件在屏山发生的事儿,原本属下并未放在心上,可思来想去,还是应该告知王爷。” 提起姜涟和皇帝,他的兴致才被勾起,回过身来睨他一眼,“说来听听。” 承安俯下身子压低声音:“承乐说初到屏山时,姜姑娘感激他一路照料,让她的侍女给他送过点心,但那点心不慎沾了乌头,弄得他呕吐不止,甚至还昏睡过去,正赶上您命他去给皇上送那把燕尾弓,他怕耽搁,最后将此事交托给了姜姑娘。” 裴瞬抓住他话中重要之处,反问道:“燕尾弓最后是谁送过去的?” 承安摇摇头,“不知是谁送的,但是承乐说那日事事都过于巧合,叫人不能不多想,可此事到底是他失职,因为怕您怪罪,所以一直不曾提起过。” 只凭巧合,不能获知真相究竟如何,裴瞬不愿随意将罪责安到她身上,耐着性子嘱咐:“随咱们去屏山侍候的,也不过几十人,等晚些时候出了宫,挨个去查,那把燕尾弓最后到底是谁送去的,还有她身边的银月,都给本王仔细问清楚。” 若此事有隐情,那他真是低瞧了她,面上对他事事顺从,却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与皇帝往来,想来这回入宫正是合了她的心意吧,祈福四日,没有他的阻拦,两人来往岂不是愈发轻而易举。 承安领命应是,眼见他忿然作色,不敢再多言。 太后不知发生了何事,正倚在榻上看斗鸡,枯燥无味的深宫中,两只公鸡凶狠的对决,都是难得的乐趣。 侍女打帘请裴瞬进来,太后看见他,眼中迸发出些许光彩,推开给她捶脚的太监,招手让他过来,佯装生气道:“你今日倒长了心,知道要来瞧姑母了。” 她一贯这样的心性,往日还能说几句讨巧的话哄她开心,今儿却没有任何兴致,裴瞬正襟危坐,摆手屏退殿内侍候的人,冷声道:“姑母,出事了。” “出事?出什么事?皇帝又病了?”太后挪了挪身子,又要长吁短叹感慨皇帝身子太弱,她如今正志得意满,朝堂后宫,除了皇帝,再没有能叫她担忧的事。 裴瞬凉笑一声,如果眼前人不是他的亲姑母,他当真要骂一句蠢货,“皇帝都要爬到咱们头上了,姑母还在忧心他的身子。” 太后惊诧不已,可看他正颜厉色,又不像假话,她终于感受到危机,猛地坐起来一拍书案,“皇帝要造反?借的是谁的势?” 裴瞬说不知,“皇帝来势突然,咱们什么都不知情。” 太后惶惶不安,来回重复着“不知情”三字,“皇帝竟有胆量要造反,想来必然是有了倚仗,可当初就是知道他孑然无依,才将他推上皇位,莫非是本宫弄错了?” 说起保荐皇帝,除了考虑他无依无靠,还有一桩渊源,他曾在祭月宫宴救过她膝下唯一的女儿。 当初先帝尚在,且已经封下太子,太子无德违背伦理,宫宴醉酒后闯入公主殿内,幸而被皇帝发现,才不致酿成大错,他还因此被太子刺中右臂,她心存感激,虽知他被排除在宫室之外,仍亲自到冷宫道谢。 她还记得那夜满身鲜血淋漓的皇帝,满脸真挚地望着她,绝口不提自己的伤势如何,开口便是询问公主的情况,她念他恩情,将他考虑到争储的人选之中。 第35章 弄不弄错的都是后话,现在再没有探究的必要,最重要的是往后,裴瞬沉吟道:“不论他借的是谁的势,咱们总是要赢的。” 落败的下场谁都清楚,所以只能成不能败,太后在宫中经过太多争权夺利的浸淫,也见怪不怪了,“早就说过,外人皆不可信,权势跟前,谁能不动心?” 她还打着直接让他上位的主意,前朝后宫都由他们一家人握在手中,才能彻底斩断后顾之忧。 裴瞬却始终不曾动摇,略顿了下又道:“我已经答应皇上,要让裴良带行越军前往悬北关。” 一提悬北关,太后便猜到其中缘由,她愕着眼,再也坐不住了,抬声问道:“是因为林家的姑娘?” 不关乎到自身时,她还能调侃他的风流韵事,可如此生死攸关,又怎能容他任意为之,不等他再回应,她下榻扶在他的轮椅处,告诫道:“你应当知道行越军有多重要,绝不能让他们离开京城。” 第61章 裴瞬自然知道行越军的用处,但他仍存几分无所畏惧的骁勇,根本不曾想过自己会失利,笑着反问:“姑母不相信我的本事?” “再好的本事,也比不过现成的行越军,不管你答应了皇帝什么,本宫定不会同意。”太后难得清醒,恨不得掏出他那颗玲珑心,瞧瞧在想什么。 裴瞬无动于衷,语气淡淡:“已经命人传信给裴良了。” 这是告知她,而不是征询她的意见,太后自觉被他轻视,心中自然不爽快,说话也不免夹枪带棒:“世上有多少痴情种儿,竟都生在我裴家了,你父亲如此,你也是如此,想当初你父亲对你母亲倒是用情至深,还不是换来人家的一盏毒酒,你当你会落得什么样的结果?” 她直言直语,丝毫不顾及他渐渐冷淡的神色,“为了一个女子舍出自己的行越军,饶是你有再大的本事,在我这儿只能落得个色令智昏的名号。” 就算是再亲的姑侄,触到他的逆鳞时,也同寻常人无异,裴瞬面色隐隐发青,咬紧牙关叫了声姑母,“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,姑母应当知道吧?” 太后一怔,莫名地发慌,平日时玩笑归玩笑,她是打心底害怕这个侄儿,可在这关头处不能露怯,强自镇静道:“还能叫我声姑母,倒是不曾忘记这层血缘,你也不必在我跟前施威,我今日所说,每一句都问心无愧,每一句都是为了你我着想。” 她心中窝火,又因为被亲侄儿教训生出委屈,说话间竟落下泪来,哽咽道:“裴家被你那狠心的母亲弄得七零八落,你父亲、你的腿,哪一桩冤了她,她一句先为皇室女,后为裴家妻,便狠下心要将你们都毒害,偏偏你还是个冥顽不化的,答应她什么江山绝不会改作他姓,若不是你偏要死守这承诺,咱们今日何至于如此为难。说起来,我不过后宫一妃嫔,再无上的权势,再泼天的富贵,我能受用多少,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们打算。” 她句句都是肺腑之言,不带半点掺假,想当年她被选入皇宫,他母亲嫁入裴府,裴家与皇室亲上加亲,也算是一段佳话,只可惜先帝薄情寡义,容不得裴家步步高升,先是慢慢冷待她,而后便是召他母亲入宫密谈,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,只是那日之后,一切都变了。 裴瞬也明白,除了姑母,还有谁能跟他同心,他们姑侄爬到这一步太不容易,不该在这样的事情上生出嫌隙。 他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,眼见太后还在拭泪,递近半截衣袖去,“我明白姑母的意思,但无论如何,我当初在……榻前,既已应下,就不能出尔反尔,那是她去世前最后的话。” 他叫不出母亲,可她去世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,向来雍容华贵的公主,已经病的瘦骨嶙峋,蜷缩在床榻上时仅有软枕那么大一团,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,没有惊慌,只有解脱。最后握在他掌心的手是冰凉的、干瘦的,反反复复地跟他说对不起,试探着求他保住江家的江山,泪水涌出来大概能漫湿整个床榻,直到最后双眼干涸,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,他不得不屈从地点点头,她才慢慢阖上眼。 若说没有恨意,那是假的,所以他坐上摄政王的位子,将江山握在手中,若说只有恨意,那也是假的,所以他从未动过自己坐上皇位的心思,江山依旧是挂着江家的名号,实际上生杀予夺却在他手中,这算是他妥协后的报复。 “你虽有孝心,她却没有慈母之心。”太后不接他的衣袖,自顾自地用巾帕擦干净眼泪,他们之间有血缘这根纽带,叫她如何不心疼他,因为心疼,也不忍心苛责了,她放松紧绷的身子,又倚回榻上,“如何说都有你的道理,我管不了,一切都随你去吧。” 裴瞬慢条斯理地收回衣袖,“没有姑母坐镇,只怕事情要不顺利。” 太后撇了撇嘴,却带着身为长辈的温情,“刚惹怒了我,别在我跟前讨巧。” “怎么叫讨巧,我说的都是实话。”裴瞬笑了笑,“还有一事要同姑母商议,既然皇帝已经生出异心,那他的生死便是与咱们无关了,依我看,也不必再祈福了,我府上的人直接带出宫了。” 太后说不成,“虽是敌对,但也没有立即拆台的道理,面上总要过得去,至于要不要真心祈福,我知会他们一声便是。” 她说得冠冕堂皇,其实另有打算,一是单单一个林姑娘,便能叫裴瞬昏了头,再加上个姜姑娘,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,他如何招架得住;二是她知晓姜涟与皇帝之间是旧交,现在姜涟又日日在皇帝跟前,往后若是想对皇帝做什么,岂不是有现成的人选。 她对他太过了解,知道他面上虽暴戾恣睢,实则最厌恶那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法子,可他不知道,那是他瞧不上的,在这深宫中效用最好。 裴瞬默不作声,还在思索其中利弊,太后继续劝道:“你不是还要帮林姑娘,再顾念着姜姑娘只怕分身乏术,左右祈福也不过这几日,何不等你解决了一个,再来解决另一个。” 的确不急于这几日,他还要着人探查在屏山给皇帝送燕尾弓一事,若她在,难免受到阻碍,裴瞬不再坚持,点了点头便要离宫。 魏作章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王府,等他将人押到林同裳跟前,如果能让她有所好转,往后便再用不着他了,他也不必再分出精力来照料她。 第62章 第36章 押送魏作章的人先到王府,裴瞬甫一出宫便命人前去接林同裳和林老夫人,林府离王府不算远,等他回府时,她们早已经候在檐下。 化雪的天儿奇寒无比,林同裳只着件秋香色球花团纹褶裙,因为怕束缚手脚,早早脱掉了斗篷,蹲在院内积雪前团雪球儿。落雪被底下人堆的实,又融化过,单单用手不好扒开,她随手拔下发髻上的发簪插进.雪中,顶端的点翠螃蟹沾上污雪,她在裙摆处抹了抹,再胡乱簪回发上。 衣上、发上都弄得乱糟糟一片,林老夫人看得眼疼,忙让侍女去扶她,又是无奈,又是生气,“快起来,弄脏的发簪不兴抹在衣裳上,更不许再戴回头上。” 林同裳被拽起来时不舍手中的雪球儿,一手抓一个,咧嘴冲着她们笑,颊上梨涡微微荡漾,无忧无虑的模样。 林老夫人心间发酸,亲手替她拂去衣上污雪,取下发簪用巾帕仔细擦拭过,再簪回去扶正发髻,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尖儿,“倒也不嫌脏是不是?” “不脏,白色的。”她出言争辩,打眼远远瞧见裴瞬从游廊过来,立即甩开林老夫人的手小跑着前去迎他,他们两人近些日子相处颇多,她对他很是亲近,可惜还没有恢复丁点儿对他的记忆,只当他是玩伴。 “地上滑,你慢些。”裴瞬忙叫住她。 她不听劝,一路跑过来已经有些气喘吁吁,到他跟前刚停下步子,抬手将手中的雪球儿递给他,“给你。” 裴瞬接过来又问:“冷不冷?” 她摇摇头,毫无顾忌地去抓他的手,他一直在尽量避免与她的接触,下意识往后躲了躲,她不懂他的反应,歪头瞪着那双滴溜溜的眼睛,解释道:“手是热的,不信你摸。” 他不忍叫她难过,笑着哄道:“不用摸也知道是热的。” 林同裳扬了扬下颌,表示认可,绕到他身后挤走承安为他推轮椅,其实她不明白轮椅意味着什么,只觉得新奇,每回见他都要主动去推。 林老夫人也跟过来,看见他们一前一后,她俯下身子在同他说着什么,他微微侧过面去听,两人皆是面上带笑,着实称得上璧人一对,紧绷的心稍稍放松,玩笑道:“你若再不回来,她马上就要玩成个泥人。” 裴瞬回头望她一眼,还能看到她衣上沾的泥垢,“一年到头下不得几回雪,能玩就玩吧。” 林同裳自觉有人撑腰,仰面掐着声音重复:“玩吧玩吧,让我好好玩吧。” “成,去玩吧。”林老夫人摆摆手,有意支开她,同裴瞬商议魏作章一事。 她得了令儿,兴冲冲地跑回积雪前。 裴瞬引林老夫人到檐下,才开口道:“底下人应该已经告知姨祖母了,皇上将魏作章交由我处置,人现下就在王府里。” “听他们说过了。”林老夫人拢了拢斗篷,多少有些犹豫,亲手处置魏作章是之前他们已经商议好的,这会儿却拿不定主意,试探着询问:“告知裳儿魏作章一事,果真能对她有益吗?” 且不说能不能让裳儿有好转,她如今有撮合两人的意思,若是魏作章被处置了,是不是意味着裴瞬已经帮她们到如此地步,往后便不会如现在这般亲近了? 裴瞬未领会她的犹豫,反问:“表姐发癔症之前,最为挂念的便是此事,且郎中也说过,要同她多说些过往之事,有些事情避而不谈未必是好事,何不将人押到她跟前试试?” 林老夫人别有所指,“她如今这个样子,别说是那个魏作章,连周敛和我都不记得了,更不必提什么杀夫之仇,所以她此时最需要的未必是亲手处置魏作章。” 裴瞬听出她话中有话,扬了扬眉并不言语,只等着她明说。 林老夫人踌躇不定,再望一眼积雪前的林同裳,她此时的心智不过是个髫年幼童,不知礼仪为何物,裙裾垂落到污水中浑然不觉,发髻散乱更没有意识,往后无人照料只怕难以生存,实在迫不得已,索性一鼓作气说道:“姨祖母知道现下不合时宜,但有一事早藏在心里,一直想要求你。” 裴瞬说不敢,“姨祖母有话直说便是。” 林老夫人低声叹息,浑浊的双目涌出对往昔岁月的怀恋来,“不知怎么的,这些日子总想起你们幼时,那时候多好,日日想的都是等你们成了亲夫妻和睦,我们子孙满堂……” “姨祖母,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不等她说完,裴瞬开口打断她:“表姐早已成了亲,何必再说那些旧事。” “可她现在没了夫君。”林老夫人言辞激动,“并非我绝情不顾念周敛,实在是裳儿如今状况,让我不得不忧心,我在时还能照看她,只怕我将来一去她没了依靠,要受人欺凌,不瞒你说,在这世上,除了你我,将她交给谁我都不敢放心。” 裴瞬隐隐明白她的打算,婉言拒绝:“表姐兴许过些日子就会恢复,况且有林家和裴家在,又有谁敢欺凌她。” “你知道的,我不是只要你裴家为她撑腰。”林老夫人说着,屈膝竟要跪倒在他跟前。 他慌忙去扶,她却怎么也不肯起,吐露句句肺腑之言:“你们从前那么深的情意,现下既有机会,何不再续前缘,我自知裳儿要嫁你实属高攀,故也不求你对她明媒正娶,只愿你将她留在身边,像近日这般爱护她,给她个庇佑便可。” 第63章 他与裳儿没有任何关系,他尚且能做到对她关怀备至,若能求得名分,哪怕为妾室,自然也错不了。 裴瞬腿脚不便,招手让承安硬搀她起来,面上已然流露不悦,“姨祖母莫要再说这些,我与表姐早没了情意,我照料她是因为我自知有愧,当年若不是我退亲,她不会草草嫁予周敛,兴许就不会有今日不测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。” “难道你们就没有半分可能了?”林老夫人双膝处被积水洇湿,她腿上有痹症,遇湿寒便作痛,却依然坚持,妄图从他口中听得转机,抓住最后一丝可能。 可她没有遂愿,裴瞬想让她彻底死心,半点儿回转的余地都不留,“我自然会庇护她,若是需要,她留在王府里也算不得什么,至于旁的,此时没有,往后也不会再有。” 照料她一事原是他该做的,至于林老夫人说的感情,早已经随着过往烟消云散了。他手中还有林同裳给他的雪球儿,因为握的太久太紧,已经融化的还剩一点儿,不再是完整的圆球,留在他手心的,只有湿漉漉的冰凉。 最多的仁慈,也代表最不可能的情意,林老夫人自知这条路已断,理了理衣衫,落寞地调转话头,“是我多言了,我去叫裳儿,你命人将那个魏作章押上来吧。” 裴瞬颔首,让承安立即押人过来。 魏作章从悬北关到京城,经受了一路的折磨,又被裴瞬几句话决定了命途,他知道大难临头,不再做垂死挣扎,任人半拖半拽地摔到檐下,整个人畏缩地趴在地上,有些狼狈不堪。 “抬起头来。”裴瞬一声令下,立即有人上前抓住他的下颌,逼迫他露出整张脸。 他常年征战,周身自有股杀气在,再加上带着伤疤和污垢的面颊,抬头扫视的时候,显得格外凶狠。 林同裳被看得害怕,胆怯地躲到林老夫人身后,不敢多望一眼。 “这是魏作章。”裴瞬耐下性子给她介绍,转头再问魏作章时,已经换上一副狠厉姿态,“将周敛出事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。” 魏作章不敢造次,斟酌着语句,絮絮将再悬北关的种种一一说清楚,他决策失误,原以为自己的计谋万无一失,连援兵都未安排,周敛还为此提出质疑,他为保自己在军中威名,根本不容商议,便以军令要求周敛领兵,最后周敛受到伏击,殊死抵抗,却依然不敌,又没有增援之人,才致阵亡。事后他又恐因此受到牵连,才瞒住众人,想等合适的机会再撇清跟自己的关系。 在最开始提到周敛时,林同裳面色微变,眸光不再灵动,甚至是这段时日来唯一安静下来的时候,裴瞬只当真对她的病情奏效,可等魏作章说完,她反而没了反应,呆滞片刻后照旧和往常一样认错人,扯着林老夫人的衣角叫娘亲,小心翼翼地说害怕,“我不要呆在这儿,我要去玩儿。” 虽最终效果不佳,但看她的反应,好歹是起了些作用,林老夫人害怕说得太多,反而对她不益,将她揽在怀中,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抚,而后又道:“不如今日先到此为止,给她些时日,让她慢慢来。” “也好。”裴瞬朝承安使了使眼色,示意先将人带下去,没有一举成事,多少有些失望,但此事确实急不得,否则难保不会适得其反。 第37章 眼看又要到正午,该是她们前去为皇帝守灯的时刻,姜涟没等来裴瞬,照旧准备随众人到兴和殿,她坐在案前,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脖颈,上头指印明显,不似适才那样红,倒添了些暗青。 这样到殿前算是不敬,她翻出脂粉来敷在指印处,一两层掩不住,反反复复遮盖好几遍,才勉强不致太过明显,但白的怪异,与周围的肌肤格格不入,她再蘸上些胭脂抹平,勉强增加几分血色。 外头已经有人在催促,她忙出去,跟在队伍后头刚走出殿门,打南边长街过来两个人拦住他们,“各位先留步。” 姜涟听声音觉得熟悉,抬眼一看才发现是杨宜,他也瞧见了她,磋着步子到她跟前,笑盈盈地问道:“姜姑娘进宫几日可还习惯?奴才受太后娘娘的命,特请您到寿宁宫去,说几句贴心话。” 正赶上要去祈福,却要将人带走,姜涟还没来得及回话,领头的太监率先上前赔着笑脸,“杨公公,我们还得赶到兴和殿给皇上复命呢,劳公公回禀太后娘娘一声,可否晚些时候?” “太后娘娘的令儿,咱家可不敢违逆,你若是有本事,亲自到娘娘跟前回个话才是。”杨宜怪声怪气地斜睨他,丝毫不给他面子,转头再看向姜涟,还算好脾性,“娘娘正等着呢,姑娘快请吧。” 面见太后娘娘尚可拖延,祈福处处有讲究,半点马虎不得,姜涟躬身朝他一拜,“祈福之事的确不能耽搁,恕奴婢不能从命,还是劳公公回禀太后娘娘,晚些时候奴婢到寿宁宫请罪,任娘娘责罚。” 杨宜闻言敛起笑容,半俯身靠近她,压低了声音指点:“姑娘最是聪慧,怎么分不清孰轻孰重呢,太后主子既挑了这个时候让奴才来请您,您自然明白其中意思的。” 姜涟是明白,皇帝那头刚同他们撕破脸,太后这头便不顾皇帝死活,连面上功夫都不肯周全了,还要再耍个威风,她替皇帝不忿,微微错过身子,垂首再拜过,言语间依旧客气:“奴婢还是公公带进宫的,原本进宫就是为给皇上祈福,自然先做好分内之事,还望公公体谅。” 第64章 太后娘娘命人来请她,只言片语未提及裴瞬,想来是不能按照裴瞬所说,让她立即出宫了,想到这儿,她竟有一丝庆幸。 杨宜上下打量她,暗道太后娘娘的算盘只怕要落空,面上仍不动声色,“既如此,我也不为难姑娘,只将姑娘的原话回禀给娘娘就是。” “谢公公。”姜涟抬声道谢,眼见他顺着来时的路渐渐走远,才同领头的太监说道:“都怪我耽误了些时候,劳公公快领我们去吧。” 她算是间接救了那太监的性命,他哪敢怪罪,甚至愈发恭敬起来。 太后欲在半路“劫人”的事,被传到皇帝耳朵里,他早知道太后的性子,丝毫不奇怪她的作为,反而是姜涟的反应叫他吃惊,原以为太后身后站着的是裴瞬,她会更偏向太后的。 刚因她而落空的心,转个头的功夫又因她盈满,皇帝跪在七星灯前,目不转睛地望着主灯,双眼被烛光照的模糊,竟生出如梦如醉的恍惚感。 七星灯要每隔两个时辰添油,梁进极有眼力劲儿,也为哄皇帝高兴,特命人召姜涟进来,其实她面对皇帝时还觉难堪,却又不得不从命。 殿内门窗紧闭,透不进日光来,惟有七盏微弱的灯,烛光之外的地方都是昏暗的,皇帝跪在最明亮处,双眼微阖,嘴唇张合,周身映上层光影,半明半昧间不似凡人。 姜涟捧着油盏进来,唯恐惊扰了他,放慢脚步走到七星灯前,玉勾云纹灯里的灯油还余下小半,她不敢疏忽,抬高油盏从一角缓缓倒入,灯芯受到波动噗噗作响,火光短暂变小后,猛地亮起来,殿内随之增亮几分。 她添的专注,又是侧对着皇帝,不曾注意到他已经睁开眼,正仰头看着她,他处于低处,从他的位置能看到她流畅的下颌、如玉的长颈,烛光下,她的肌肤白的格外莹然。 等她将所有灯添完转过身来,恰恰撞进他的目光中。 她心头一震,低声唤了句“皇上”,知道现在不宜打扰,就要行礼离开。 “等等。”他叫住她,揣着明白装糊涂,“听说太后想请你到寿宁宫去,你推辞了?” 姜涟点点头,不想多加解释,“等为您祈完福,我再到太后娘娘跟前请罪。” 皇帝哦了声,没有放过她的意思,“为我祈福很重要?” 这句话问得她哑然,喉咙滚动却不知如何回应,忙调转话头:“皇上正在跪拜,不敢惊扰,这就退下。” 行动间,她离他近了些,他这才注意到她那块肌肤过于莹白的古怪,抬手指着自己的脖颈示意,“你这儿是怎么了?” “没什么。”她慌忙低头,又伸手去遮掩,有欲盖弥彰的意味,“是早些时候盥洗时,稍稍多用了些力。” 低劣的谎话不能唬住他,他偏头仔细的察看,蹙起眉头戳穿她,“前半晌来这儿时还没有。” “是后来……”她支支吾吾,他难以忍耐,起身径直走向她,因为关切不由抬高声音,“究竟是怎么弄的?” 她知道再瞒不住他,下意识地躲闪,却被他拉住衣袖,她甩手要挣脱,他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,更进一步地要去握她的腕子,她在他跟前几乎无所保留地栽了面,无奈拉住道服的衣领,极力往脖颈间遮去。 她如此激烈的反抗,让他愈发觉得事态严重,第一次不顾礼节拉下她抓住衣领的手,将她的两只手腕叠在一起攥到手中,另一只手要去抬她的下颌,好看清楚她的长颈。 “皇上,您不该管。”姜涟依旧往后躲。 皇帝急得有点昏头,将她往前一拽揽入怀中,长臂环过纤细腰肢,半抱半拥地束缚住她。 她远远不抵他的力气,丁点儿也挣脱不得,只得尽力转过头去。 两人离得极近,几乎身子贴着身子,他嗅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,是专属于裴瞬的熏香,再低头看那块惨白的肌肤,隐隐透着青紫,他将指腹覆上去,一点点轻轻抹开厚重的脂粉,最后露出下头完整地指印形状 他用手比了比,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,心头抽痛,手指都忍不住哆嗦起来,恨不能立即将那人千刀万剐。 姜涟不敢看他,感受到他手上力度有所放松,默不作声地推开他退后两步,还在试图粉饰太平,以保全自己的颜面,“他……一时着急,手上失了轻重,不妨事的。” 皇帝垂首不语,片刻后再抬起头,眼眶有些泛红,姜涟不知道是不是烛光晃了眼,竟在他眼中瞧见流动的晶亮,圆润似明珠。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什么,稍稍背过面去,囔着声音呢喃:“本来就有伤,做什么还用脂粉遮住?这样如何能好?” 说着,他快步往外走,想叫梁进准备热水和药膏来。 “皇上,别去。”姜涟拉住他,在触碰到他指尖的滚烫时,又慌忙松开,勾起唇角勉力笑笑,“您还在祈福呢,别坏了正事。” “什么是正事?”皇帝回过头来望她一眼,比她这个受了伤的人还委屈百倍、难受千倍,带着不甘质问:“为什么要容忍他欺负你?你不是说你在王府过得极好,这便是你口中的极好?” 第38章 他的责怪带着失魂落魄,不等她再回应,猛地推开殿门抬声叫梁进。 梁进被吓了一跳,从檐下小跑着进来,穿堂风随之往里灌,烛光被吹得几近熄灭,他慌忙合上殿门,确认灯盏复又亮起来,方弓腰询问:“主子有什么吩咐?” 第65章 皇帝长长地呼口气儿,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,“去太医院取消肿散来,再着人准备热水。” 他亲眼瞧见她的伤势,仍然不敢想象,裴瞬竟对她下此狠手,这次是掐住她的脖子,那从前呢,又是如何对待她的?不能细想,只怕下一刻要忍受不住。 梁进以为他出了事,忙问:“主子怎么了?” 他摇摇头,并不多言,只叮嘱他快去,“也不必惊了别人。” 梁进抬头窥见无所适从的姜涟,霎时明白过来,急匆匆往外走,不敢知会旁人。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,只余下烛火“噼噼啪啪”的燃烧声,彼此都不自觉放缓了呼吸,姜涟暗暗打量他,能清楚地看到他隐忍着怒火的面容,一向平和的眉眼带上戾气,紧抿的嘴角再也不是温和模样,真是奇怪,他似乎比她还要难过。 良久,皇帝缓缓抬起头,格外认真的望着她,轻声问道:“别再回王府,别再守在他身边,别再喜欢他了,行吗?” 往日里他最擅长循循善诱,这是第一遭说出如此直白的话,衬着那张充满真挚与希冀的脸,很难叫人不为之动容。 姜涟本就打算离开王府,此刻又被他蛊惑,鬼使神差般同他解释:“我跟王爷说我要离开王府,所以他才……” 他听到意想不到的满意答复,双眸顿时迸发出异彩,似平静的深潭荡起层层涟漪,还犹有些不可置信,“竟是这样?” 可低头再看她脖颈上的伤势,仍觉得疼惜,怔仲道:“摄政王的脾性古怪,无论如何,你得先保全你自己,不能惹恼了他才是,至于旁的,我会替你想法子的。” 他声声句句都带着柔情,此事起初已经算从姜涟那儿过去了,现下后知后觉地生出委屈来,原来还有人这般挂念她,为她的难过而难过。 殿外梁进已经回来,站在门前低声回禀:“主子,消肿散和热水都取来了。” 皇帝说进来,他小心翼翼地推门,招呼人将东西放下后又将殿门合上。 “你先去洗掉脂粉,然后我替你涂药。”皇帝亲手将热水端至一角,她不过是用巾帕擦拭脖颈,其实用不着避让,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走到远处背向她,“你尽量洗得干净些,不然怕是药膏不好发挥效用。” 他几乎把她当做不懂事的稚子,姜涟轻嗯一声,将巾帕在水中搓过一遍,放在脖颈间来回擦拭,如此反复六七遍,再擦不下脂粉来,她方开口道:“不用辛苦皇上,您叫梁进取面铜镜来,我自己涂药便是。” 到了这会儿,才觉出男女有别来,适才手与手腕的相扣,身体与身体的接触,都因为状况紧急没有生出旖旎之意。 再细细回想,已经想不出当时的触感,只觉得每一处触碰到她的地方,都滚烫地骇人,连带着声音都嘶哑起来:“既如此,我替你举着铜镜,你自己涂。” 姜涟不由失笑,“哪里用得着您做这些。” 皇帝不吭声,还在坚持自己的主意,等梁进再拿来铜镜,他果真双手捧着放置到她眼前。 她正襟危坐着,他就站在她跟前,半弯着腰,以便于铜镜能完整地照住她,他是皇帝,这样的事情轮不到他去做,可他却乐在其中,能静静望着她,有种难以言明的满足感。 她脖颈上的脂粉彻底洗掉,其间紫红的指印愈发明显,他想破口大骂,却又生生忍下来,看着她仰起下颌,手指蘸取药膏后,一点点涂到伤痕处。 “可以涂得厚一些。”他指引她。 她说不必,“用不得那么多。” 殿内明灭可见,她的侧脸落在阴影下,显得棱角愈加分明,手指则从上往下,从喉咙处慢慢延伸到琵琶骨,他的目光紧随着她的手指而动,每往下分毫,他的呼吸便急促半分,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变得闷热。 他发现自己的变化,有意识地转过头去,意图甩掉那些胡思乱想,默念一直在背的《北斗经》。 “大圣北斗七元君,能解三灾厄;大圣北斗七元君,能解……” 还未背过两句,神思再次飘忽不定,虽眼上看不见,却不由自主地去想,纤细柔美的长颈、润泽莹白的肌肤、清晰可见的琵琶骨,边想边骂自己登徒子,如此轻浮地亵渎了她。 “皇上,可以了。”姜涟拢了拢衣衫,接过他手中的铜镜搁在桌上,起身朝他一拜,“今日多谢皇上,皇上对我有大恩,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。” 他恍恍然回过神来,坐在方桌另一侧,有些无可奈何,“我何时说过要你报答?你也不必想着这些,给自己徒增烦恼。” 她应是,突然想起当初在屏山特意引他看的粉青玉镯,那是个以假乱真的赝品,此时再想起来自己的行骗之举只觉得惭愧,红着脸说道:“当时在屏山,我瞒了皇上一件事。” 他问:“是什么事?” 姜涟抬手扬了扬腕子,“那时给皇上看的玉镯,并不是当初您送我的那只,为了求您救我弟弟,便寻了只相像的骗了您。” 皇帝还不想完全暴露自己对她的心思,明明早就知情,却故作讶然,“竟是假的,我当时遥遥看一眼,倒不曾看出来。” 她更加难堪,“虽是无奈之举,但到底是骗了您,皇上若要责罚,我绝不敢怨言。” 他摇摇头,“重要的不是物件,而是你还记得当初我答应你的话,还特意寻出件跟它相似的来找我。” 第66章 她的居心叵测竟成了用心,姜涟摸不透他的心思,甚至有种身处虚幻之中的错觉,越深接触,越发觉皇帝不似表面那般,他和幼时很像,赤诚与真切依然表现得明显,又和幼时不同,不再将事事都挂在面上。 殿内瞧不出外头天色,自觉从进来已经耽搁了太久,忙要请辞离开。 皇帝这回没再阻拦,又将消肿散递给她,“常涂着些,不必在意旁人看法,也没有人敢乱嚼舌根,别再用脂粉遮住了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她将消肿散塞到袖中,转身往外走。 他唯恐再出现这样的状况,他会比她更经受不住,临她到门前又特意叮嘱:“记住,任何时候,保全你自己都是最重要的,旁的都不算什么。” 她脚步一顿,背对着他重重点头。 第39章 当日跟随去屏山侍候的人被召到王府客堂,共二十四人,一个不差的跪于地上,承安正对他们而立,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略过,抬声说道:“今儿将各位叫到这里,是有件事儿要同你们查实,各位只管回答知不知道、是不是。” 他正颜厉色,不似往日一样温和,语气是丝毫不讲私情的冷漠。 底下人皆面面相觑,不敢吭声,银月跪在众人最后头,隐隐觉得要出岔子,却一时摸不着头脑。 承安的目光最终落在她身上,像是在特意说给她听,“各位前些日子都随王爷前去屏山了吧?” 众人几乎没有迟疑,合声应声,银月则被他盯得心虚发慌,因为她最清楚在屏山时发生了何事。 “很好。”承安慢慢点头,以无关紧要的问题做引,率先说出狠话来敲打他们,“接下来我问各位的话,你们也要像现在这样据实回禀,若是有半句错的、假的,你们自然都知晓后果。” 他说着,朝身侧扬了扬下颌,自有侍从和嬷嬷们上前一步,做出恶狠狠的模样盯着众人,似乎若有半分不诚,他们便会立即上前“撕咬”。 人人自危,不自觉蜷缩起身子,老老实实地压低了头。 承安在众人跟前来回踱步,娓娓道:“王爷有一把燕尾弓,鸦青色的,上头有颗青金石,还刻了‘决云’两个字,各位在屏山有没有见过?” 底下人交头接耳,片刻后有个侍从接话:“小的好像见过,是到屏山的那个夜里,小的下马车搬东西的时候,瞧见您捧着给姜姑娘看呢,上头的字倒是没瞧清,只看见那颗极大的青金石。” 承安道好,“旁人呢?可还有见过的?” 银月胆战心惊,他提起屏山,又说起燕尾弓,几乎可以猜想到今日要查实的是什么,她们姑娘到宫中为皇帝祈福,不知出了什么事叫他们起疑,她心中已有思量,在承安未指明之前,仍打着糊弄的主意,强撑着笑道:“奴婢是跟在姜姑娘贴身侍候的,自然也见过。” 承安没有应声,等候良久再没有人回答,复又道:“如此看来,只有你们两个见过了?” 他背起手,站到两人中间,手指指向那个侍从,却侧身望向银月,“银月姑娘,他说他在到屏山的那个夜里见过,旁人又都没见过,而跟着去屏山伺候的只有这些人,后来承乐劳烦你们姑娘将燕尾弓送给皇帝,不知是谁去送的?” 他心中已有答案,只等着她亲口说出来,银月自然不肯交代实情,尽数揽到自己身上,“当然是奴婢去送的,姑娘是主子,总不可能让她亲自去送。” 承安屏退其他人,耐心与她周旋,“既是你送的,为何适才不直接说呢?” 银月言之有据:“此事涉及到承乐大人,大人不曾询问,奴婢不敢主动提起,恐为承乐大人惹来事端。” 除了皇帝跟前的人,没人知道是谁送的,她只需一口咬死,便不会牵扯到她家姑娘。 他从前看她,不过一个单纯的小婢女,今日才觉并非如此简单,从前为了王爷,替她们主仆周全是常有的事情,现下有可能危及到他们王爷,再也不必客气,“既是你去送的,那你倒说说如何送去的。” 幸而姜涟同她说过,她再说起来不算困难,“那日大雪,奴婢抱着锦盒前去送给皇上,皇上跟前守卫森严,经过好几遭查验才得以将燕尾弓送到皇上跟前,还是皇上身边的梁公公亲自引奴婢面见的皇上,路上积雪太多,等回来时奴婢的衣鞋都湿透了。” “你如何知道皇上的住处?” “问的旁人。” “问的谁?” “随意寻人问的,不认得叫什么。” “你一路过去,碰到过什么人?” “只顾着手中的东西,没有注意旁人。” “送到后,皇上可说了什么?” “不曾,梁公公只叫奴婢放下东西,便让奴婢离开了。” 她始终在强词夺理,承安不肯轻易相信,又问:“银月姑娘可知道青小豆水可以解乌头粉的毒?” 银月微微发愣,这个问题算是陷阱,如何回答都是错,可又不能不回答,思量再三下摇了摇头。 “不知道青小豆水能解乌头粉的毒,为什么要特意准备青小豆水,在承乐中毒后灌给他喝?”承安抓住话中机锋,蹲下身子直直盯住她,咄咄逼人:“银月姑娘,那日你送给承乐的桂花糕当真是不慎沾了乌头粉吗?那把燕尾弓也当真是你送去的?你最好还是照实了说,原本这些事对于你们姑娘算不得什么,可若是落到你身上,可就不好说了。” 第67章 银月故作茫然,“奴婢不明白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,青小豆水不是特意准备的,是我们姑娘心火旺,为她准备的,另行盛出一盏来给了承乐大人,至于桂花糕的事当日就同承乐大人解释了,燕尾弓的事奴婢也同您说了,您还想听奴婢说什么呢?” 看来是个犟骨头,不到棺材不落泪了,承安起身往后退了退,随手指了个嬷嬷。 那嬷嬷立即会意,捋把袖子走到她跟前,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,扬手便是一巴掌正打在她左边面颊上。 银月被打得发懵,疼痛与羞辱齐齐涌来,整张脸涨得通红,正要开口争辩,那嬷嬷已经换了只手,再次落在她右边面颊上,咬牙切齿道:“承安大人心善,不舍得对姑娘下狠手,姑娘还是擎早说实话,不然你这细皮嫩肉的,只怕是经受不住。” 银月的眼泪因为疼痛不受控地落下来,嘴上依然咬死,“我说的句句属实,还要再说什么?” “姑娘可别犯傻。”那嬷嬷捏着她的脸相劝,牡丹红的唇衬得她愈发可怖,“主子的事,你一个丫头跟着掺和什么,不是白白受苦嘛,你们姑娘又不在府中,可没人护着你,不如交代了,免受皮肉之苦。” 银月转头望向承安,声音发颤:“奴婢真不知道还要交代什么,劳大人明示。” 这是打定主意不肯再说,承安皱了皱眉,不愿再看她,那嬷嬷心中明白,也没了顾忌,扶正了她的脸只管掌嘴,有承安在侧,愈发地卖力邀功。 她们做了半辈子粗活,手上力气不小,狠狠几个巴掌下去,银月的嘴角已见点滴鲜血,唇也不知道是何时撕裂了,留下道道伤痕,她不肯就此松口,胡乱地将头磕在地上,“大人,奴婢说得真的都是实话,绝无半点虚假,您只管去查探。” 她明白此事非同小可,一旦泄露半分,她甚至不敢想象,会给她们姑娘招致什么样的结果,王爷残酷无情,绝不会手下留情。 承安抿唇不语,她敢不招认,不就是知晓他们无处查探吗,其实由谁去送的那把燕尾弓并不重要,总之此事她们主仆合心,离了谁都办不成。 他摆了摆手叫那嬷嬷住手,意有所指道:“银月姑娘忠心,我在你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,不过不打紧,假的绝对真不了。” 话音落下,他抬步往外走,承乐早等在院门前,问他问没问出来,他轻骂一声蠢货,“你若是哪日被毒死了,去了地府也只管跟阎王说,是你自己害死了自己。” 如此漏洞百出的圈套,竟能令他上当,他还敢一直隐瞒此事,果真是傻大胆。 承乐泄了气,“何必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,我可不知晓姜姑娘和皇上有旧交,且姜姑娘一贯好脾性,就算偶有差错,我也不会往她要害我上头想。” 他不是没怀疑过,可是后来并未因此出任何差错,倒让他放松了。 承安轻哼了声,斜睨着他,“她未必想害你,只是单单利用你与皇上往来这一事,就足够你死无数遭了。” 对于此事,裴瞬心中也早有思忖,听承安再说,已然有了定夺,她比他想象中更加胆大包天,只是不知她同皇帝来往,到底是为得什么? 不管因为什么,都令他气涌如山,他想起他们在去屏山路上,他试探她与皇帝之间的关系,她还在他跟前故作姿态,不知他上了她的当,她会不会为此沾沾自喜。 裴瞬连连冷笑,手中的公文被他狠狠捏作一团,片刻后又用力砸到火炉之中,火星四溅,霎时将其吞没,燃起更烈的火光,他怒不可遏,手指死死扣在扶手上,讥嘲道:“没承想本王竟养了只白眼儿狼。” 一切都有迹可循,怪不得她近些日子屡屡惹他不快,搁在从前她绝不敢的,原是有了别的靠山,怪不得要进宫为皇帝祈福,是早有了计量吧,偏偏还要摆出逼不得已的模样,他成全了她,她与皇帝背地里或许还在嘲笑他吧。 承安小心劝说:“王爷切莫动气,兴许事情并不像咱们想得那般,姜姑娘身边的侍女一口咬定,是她去送的燕尾弓,承乐中毒的事情也并非有意。” “本王不管她说什么。”裴瞬再也忍耐不得,满腔都被猜忌和及莫名的不安塞满,他咬了咬牙,“不必听太后的意思给皇帝颜面了,明日……不,今日就进宫,去把人给本王弄回来。” 若此刻她在他跟前,他真想杀了她,那样表面上柔心弱骨、服帖顺从的人,竟敢同皇帝一起愚弄他,把他的信任、他的怜爱视若无物,皇帝又算什么东西,他扶持了他,若想就此再将他自皇位上拉下来,也算不得什么难事。 第40章 那日没有照太后的意思前去拜见,算是彻底惹恼了人家,姜涟后来再去,被杨宜以“太后娘娘早已歇下”的理由推脱,推脱完还不算结束,又下命令叫她明日再来。 她第二日再去,又有新的借口等着她,偏偏还不说暂且不必再来,日复一日地如此,是故意要为难她,今儿已经是第三日,照样不曾见到太后娘娘。 姜涟被她弄得没了耐心,再也赔不起笑脸,又同杨宜客套过几句,悻悻离开了寿宁宫。 外头的天儿阴沉晦暗,映的彩画宫墙都失去光彩,面面高墙耸立,得使劲儿仰起头才能望见宫外的天地,从前觉得在王府的日子无趣,真到了宫中才发现还有更无趣的地方,这儿的一切仿佛都没有生机,连底下宫女和太监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。 第68章 她自己一个人到寿宁宫,又是一个人再走回去,对宫中了解不深,甚至不敢在任何一处稍作停留,脚下不停回到住处。 她刚过殿门,看见与她同住的几个姑娘站在外头,彼此打了个照面,她们挤眉弄眼地让她瞧屋内,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摄政王前来见你,正等着呢。” 都听过摄政王的名号,一经通传不敢耽搁,立马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地方。 这不是第一回 了,姜涟觉得不大好意思,朝她们行福礼,“来来往往的,倒辛苦各位了。” 她们摆摆手说客气,姜涟抿唇示笑,竟有些逃避般不想进去,可屋内是她躲不掉的人,还得硬着头皮前去。 他身边依旧是承安随侍左右,见她进来自顾自地出了屋子,裴瞬背对着她并未回头,声音粗哑地不成样子,只问道:“去哪了?” “去见太后娘娘。”她在与他隔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,紧跟着又解释:“可惜娘娘太忙,不曾见上。” 他哦了声,丝毫不在意,一只手扶在旁边的方桌,把轮椅转过来与她面对着面。 她尚未想好以何种姿态应对他,索性低垂着头。 他忍了一日一夜,再多的怒火都被消磨殆尽,这会儿能耐着性子朝她招手,低声说:“过来。” 这是他一贯叫她的方式,招猫逗狗似的,她心中排斥,站在那儿不曾动弹,他咬着牙,抬声重复:“我说,过来。” 她终于抬起头,刚刚对上他的眸光,霎时被其间的愤恨与不满吞噬,到底是对他怀有三分惧意,不自觉地踱步走到他跟前。 他面无表情,眉眼之间满是讽刺,“原先我看你,从来不曾抬过头。” 她向来知分寸,时时刻刻顾及她的腿疾,守在他左右时,常常是俯着身子,或者直接半蹲着,总要低于他的目光。 姜涟明白他的意思,顺从地半蹲到他跟前,低声问道:“王爷有什么吩咐?” 裴瞬乜她一眼,面露不悦,“原先你同我说话,都是绵言细语的。” 他知道他是刻意寻她的错处,不好争辩,软下声音又问:“不知王爷有什么吩咐?” 声音细软,可她的神色和双眸中不再含情,与从前简直是相差万里,他太不满意,抓住她的手腕,强迫地让她倚向他,随后又去抬她的下颌,指引她倚靠在自己膝上,“今日,你得给我一个缘由。” 她艰难地望向他,“什么缘由?” 他俯下身贴近她,薄唇从她的面颊,一点点扫到她的耳侧,他的呼吸有温度,灼得她面皮滚烫,可他只消一句话,又让她如堕冰窟,“说说你背着我,同皇帝往来的缘由。” 她大骇,身子一挣几乎跌坐在地。 他伸手捞住她,将她揽到自己怀中。 她坐在他膝上,身子在发颤,暂且预想不到自己的结局,但有一样可以笃定,他容不得任何人的背叛,必定不会放过她。 “怎么不说?”他的手在用力,几乎要握碎她的腕骨,却浑然不觉,“只要你说实话,我可以原谅你,无论什么缘由。” 关于到她弟弟的性命,她如何敢说?姜涟咬唇忍耐,唯恐失言,不肯开口。 裴瞬气极反笑,直勾勾地盯着她,像是猛兽狩猎时的机警,誓要将她拆吃入腹,香肌玉体、贝齿红唇,没人能不为之心动,他自然也不例外,眼前人是只属于他的禁脔,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占有。 于是他没有迟疑地低头,直接贴上她的唇,他的吻带有惩罚与警告的意味,不单单是触碰,更多的是撕咬,夹杂最原始、最直接的欲.望。 她吃痛嘤咛出声,反倒满足了他的渴望,愈发放肆地在丹唇上碾转、厮磨,煎熬得她喘不过气来,他唇齿间用的是真力气,每一下都足以咬破她的皮肉。 他能感受到她短促的呼吸,尝到她唇间的血腥,却完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,甚至燃起歹念,若要想杀了她,或许让她就此死去才算是最佳的选择,她不能怪他心狠手辣,是她先背叛了他。 “王爷。”她经受不住,极力想要推开他。 他已经彻底癫狂,用尽浑身气力将她束的更紧,微微抬起唇,与她鼻尖挨着鼻尖,含糊不清道:“我不再逼你说缘由,但你要同我发誓,发誓不能再见皇帝,发誓要永远守在我跟前,否则……否则你在下头的父母,必然不得安生。” 他最清楚她的弱点,说出的话一击而中,带着难以形容的恶毒,姜涟对此不可置信,瞪大双目与他对视,须臾后起身猛地将他推开。 轮椅撞到身后的方桌,发出“当”的一声巨响,他如梦初醒,再抬起头,看到的是泪流满面、唇间鲜血淋漓的她,他有些不知所措,可在背叛他的人跟前,他不能率先卸下面子,抬手抹去唇间鲜血,照旧板起那张淡漠的脸,“你若能做到,这誓言便做不得数。” 再做不得数,也不能以她逝世的父母做誓,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,姜涟能清晰感受到,心底有什么东西正轰然倒塌。 她跪下来,泪水在面上留下痕迹,满含怨愤地痛斥:“王爷,你当初真不该救下我,事到如今,不如将我欠你的性命再取走,也好还我自由。” 每一次嘴唇张合,都带着疼痛,她颈上旧伤尚未完全恢复,唇上又添新伤。 “自由?”裴瞬冷冷一笑,“当初求我救你的时候,可未听你提起什么自由。” 第69章 说对她不失望是假的,明明她给他做出承诺,明明她背恩忘义,最终做错的倒像是他。 他心有不甘,沉下心来听得外头的声响,一反常态变得温情脉脉,推着轮椅走向她,待走到她跟前又去拉她的手,柔声道:“我带你出宫,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,咱们还像从前一样。” “从前?”姜涟不懂他的瞬息万变,再想从前,更不知有什么值得她留恋,她不愿答应,转头欲走。 下一刻,房门被猝不及防地推开,外头是表情由柔润变得郁怒的皇帝,里头是十指紧扣、衣衫略乱的两人。 几人隔得不远,皆是五味杂陈。 姜涟霎时反应过来裴瞬的用意,没想到他竟用如此不端的法子,惊恐地看着他,他却好整以暇,理了理自己的衣裳,抬声做模做样地责怪承安,“没用的东西,守门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吗?” 这话太过难堪,令她无地自容,不敢抬头观望外人的眼光,只觉得此时不亚于被扒光扔到众人跟前。 “是朕偏要进来的。”皇帝迈过门槛进来,已经收整好情绪,对裴瞬毫不在乎她名声的愤怒,远远压过看到两人亲密的嫉妒。 他在宫里收到承安的消息,说摄政王要同他商议姜涟的去留一事,特将他请到此处,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,若他真为此怒发冲冠,不正合了裴瞬的心意。 既有今日这一遭,想来裴瞬已经知晓两人私下的往来,他也不必再隐瞒,偏了偏头望着她伤痕累累的唇,并不在乎伤势的由来,也不掩饰自己的关切,“你脖子上的伤刚要好,嘴唇又弄成这样,可如何是好?” 姜涟的手还被裴瞬握在手中,再听他的关怀,冲他惨然而笑。 皇帝也笑了笑,眼尾微微上挑,话中带话:“有伤不打紧,我总归要给你医好的。” 他们一说一应,衬得他像是外人,裴瞬暗中恼怒,指腹在她手背上来回搓揉,添油加醋地挑明了直说:“过于亲昵难免失了力度,怎么能叫伤呢?” 这儿到处都是外人,皇帝不忍姜涟难堪,不同他谈论面下的事儿,悠悠道:“摄政王如今入宫如进无人之境,仔细想想,我朝多少代,也没有一个臣子敢如此。” 说起政事,裴瞬更不逞相让,“是啊,多少代了,也没有一个皇帝,是靠臣子拉扯上位的。” 他能肆无忌惮地进宫,当初还是皇帝的特令儿,现下弄得皇帝不像皇帝,臣子不像臣子,究竟是谁的错? 皇帝有他难以相比的好脾性,闻言也不动气,“英雄不问出处,还是看谁能走到最后的好。” “皇上说得对,自然得看谁能走到最后。”裴瞬慢慢颔首,又扯回最初的话头:“不过权势地位能争,我府里的人却争不得,也容不得旁人去争。” “争不争得摄政王说了可不算数。”皇帝凝视着那两只紧握的手,“她是个人,不是个物件,能任由摄政王摆弄。” 裴瞬不由哼笑,带着挑衅,“她是什么,本王说了当然算数,本王今日便要带她出宫。” 皇帝蹙了蹙眉,“摄政王以为,你真能带走她?” 第41章 剑拔弩张,那些刻意压制的愤恨、仇意与不甘一触即发,三人并立,各处一角,明明是最为稳固的三角,在他们身上也最为荒唐。 她处在表面的最顶端,实际上位于顶端的两人皆望向她,只等着她的回应,只要她开口,被选中的那个便是“胜者”,能在这场对决中取胜,兴许能比赢得一座城池还叫人雀跃。 姜涟觉得讽刺,奋力将手挣脱开,明明她该是无关紧要的,偏偏他们铆足了劲儿要争抢,为得是什么?不过当她是象征胜利的战利品,赢不赢得其实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谁能赢。 被当众下了面子,裴瞬自觉落得下风,可他还能勉强维持住情绪,收回自己的手,做出情意绵绵的模样,“前些日子的确是我的错,今日当着旁人的面,同你道一声抱歉,等咱们回府,我再好好给你请罪。” 他鲜少说软话,更不曾跟旁人说过什么请罪,这算是对她最难得的让步。 姜涟侧过面去缄默不语,她知道他此时说的所有话,都不过是同皇帝斗气,又如何知道什么是错,往常她无条件地容忍他,是以他对她有恩有前提,可她逝世的父母与他何干,要受他言语间的诅咒。 皇帝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,瞧她态度和嘴上伤势,大致能猜出几分,这是他的机会,需得丝毫不差地抓住,他上前两步走近她,并不多言其他,只央求道:“为什么要给我祈福你是知道的,原本也未余几日,不知你肯不肯再耐下性子、再忍耐几日,等为我祈完福再走。” 那样可怜巴巴的语气,听得裴瞬心头泛酸,他知道皇帝惯爱装可怜,没承想在她跟前也是如此,不由挖苦:“皇上的苦肉计真是屡试不爽啊?” 皇帝不与他争话头上的长短,目光始终停留在姜涟身上,放软了声音同她打着商量,“我一直未曾求过你什么,这回我求你,为着我的性命,再留几日吧。” 他将他的乞求与性命关联,压根不曾给她拒绝的余地,姜涟回过身来点了点头,因为她早打定了主意,要为他祈完福再出宫,也算是报答他救她弟弟的恩情。 皇帝眼见她应下,眉眼渐渐舒展开,故作无意地瞧一眼裴瞬,那是无声的挑衅与炫耀,兴许他应该感谢摄政王,若没有摄政王的推远,又如何能将她拉到自己身边。 第70章 裴瞬几乎霎时动了杀心,若说争天下,他愿意正大光明地同他角逐,可此时,脑中闪过的只有无数杀了他的卑劣法子。 他的轻笑再也绷不住,眼神中透出丝丝寒意,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抬起眼,一字一顿问道:“你果真要留在宫中吗?” 长久地忍让已然成了习惯,姜涟仍有些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,坦言道:“我要留下为皇上祈福,等祈完福自会出宫。” 裴瞬抚掌连连道好啊,他救下的、养好的人,不动声色地搭上旁人,当众叫他难堪,甚至还向着旁人,果真是叫他惊喜。 原本他还可以拿她的侍女逼迫,拿对她的好诱惑,可再多的谋划,都抵不上她的亲口应允,他突然觉得失去争夺的必要,甚至在劝慰自己,不过是一个忘恩负义、出尔反尔的女人,他对她仍存挽回之心,不过是被皇帝激起了胜欲,还有几分对她的习以为常,除此之外,再没有旁的。 他慢悠悠地倚靠回轮椅,收敛起自己的神色,又成了那个冷若冰霜且无懈可击的摄政王。 承安瞧出他压制的情绪,快步上前扶住轮椅,小心翼翼地叫“王爷”。 他朝外扬了扬下颌,示意他推着轮椅往外走,待要踏出门槛,终究是忍不住讥嘲:“到底是从本王府中出去的人,若有人肯将弃物当珍宝,可千万不能亏待了。” 皇帝半句不让,立即回应:“蒙尘明珠摄政王不识,如何能怪旁人视若珍宝呢?” “好一个蒙尘明珠。”裴瞬未再停留,半眯着眼越过重重宫墙,殿外的朔风扬起衣衫,日头落下煌煌、温暖的光,却不曾将他的目光照亮半分。 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,只知道今日过后,他又回到刚归京城的时候,身边除了几个随身伺候的侍从,再没有旁人。 他有些想回头望一眼,看看她瞧着他离开的神色,有没有雀跃与欢欣,再看看她陪在皇帝左右的神色,是不是同样的柔婉和驯顺,可他又暗自与自己较劲儿,若是回了头,他便是输的一败涂地。 他的身影在宫墙尽头渐渐消失,姜涟极力端正的身姿放松下来,好似打过一场恶战,在天寒地冻的天儿,生出满身的热汗来。 她彻底泄了气,几乎是跌坐到圈椅上,用双手捂住整张脸,没有眼泪可以掉落,是盼望用片刻的安静在茫然中寻得一丝出路。 嘴上说得果断,离开皇宫、离开王府,可将来会如何没人能断定,且今日算是彻底得罪了裴瞬,依他此时的态度,好像是放弃了她,才同意她留在宫中,那以后也会如此痛快地同意她离开王府吗? 皇帝不惊扰她,屏退了殿外的人静静守在她身侧,等她再抬起头,试探地询问:“今日我是否有失言?” 姜涟愣了愣,不大明白他的意思。 他没有直接回应,是怕得到她不好的答话,责怪他在裴瞬跟前展露他们之间的来往,说那些引人怀疑的话,转而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唇,示意道:“你……还疼吗?” 姜涟更觉局促,用手掩着摇摇头,又谨慎地舔了舔唇,试图减少鲜血淋漓的狼狈,可感受到的只有粗糙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。 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,本就厌恶在外人跟前展露亲密,现下在他跟前尤其明显,他见过她太过的窘迫,以至于让她对他的一往情深感到惊喜,如果一个人见过另一个人那么多的丑态,怎么会仍有钟爱? 即使隔着那只手,他依然猜出她的动作,倒了盏温水递给她,“去漱口吧。” 他面上笑意盈盈,心头妒火中烧,只觉自己忍得要发疯,不知该怎么做,又该等到什么时候,才能抹去摄政王在她身上的所有印记,让她完完整整的属于自己。 咫尺之外,她正背对着他擦拭唇上的血迹,柔桡轻曼、风姿窈窕,宛若画中娇,他从不怀疑她的美好,且因为这份美好,让他不得不多生出几分耐心,慢慢来,只等着她心甘情愿为他倾心。 第42章 姜涟漱过几回口,才勉强将满腔的血腥味清洗掉,再照一眼铜镜,能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容、泛红的眼角以及破皮的嘴唇,当真是狼狈不堪。 她用巾帕轻轻拭过,转过身来强颜欢笑,“叫您见笑了。” 皇帝摇摇头,不大想提及叫她难堪的事情,转而没头没尾的说道:“你兄弟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,他说要跟着我,但宫里人多眼杂,难免会生出事端,想着让他从军前去冚州。那儿虽偏远了些,却是历练的好地方,若他有真本事,自然能混出名堂来,将来有机会回京城的话,擢升也不是难事。我那日还命人问过他的意思,他说愿意去,不怕吃苦。” 能让她弟弟离开京城也算是大幸,何况还有这种好的安排,姜涟惊喜不已,朝他行了礼,“如此,更不知该如何谢皇上了。” “他愿意为我尽忠,算是我的幸事,你再不必说客气话了。”皇帝将目光调转到她身上,又问:“除了要告知你一声,还要问问你,他过两日便要启程,你要不要再去见他一面?” 姜涟踌躇良久,“还是……不见了吧。” 上次分开的时候说过,如何选择将来的路都要靠他自己,她们姐弟再见面,对彼此都是无益,索性不必再见。 皇帝瞧出她的犹豫,“他这一去,不知何时再回京城,更不知你何时还能再见到他,不如就偷偷再去看一眼吧,看着他好好地奔前程去,也算是全了你们姐弟情意。” 第71章 这话正戳中姜涟的心思,若说不想见那是假话,自知道她弟弟生出事端到现在,她日日担忧,为得不就是见他平平安安的,现下也算得偿所愿,她再三思量,到底还是应了声好,“又要劳烦皇上了,不知咱们何时能去?” 他推说不劳烦,“不如就今夜?早日看完,以免之后再出差池。” 她连连点头,对他的感激不胜言表,而除了感激之外,还多了些信任,他能看透她的心事,处处维护她,还能事事为她安排妥当,叫她如何能不安心,再抬眼窥看他,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。 大约是没了顾忌,这回出宫没让她扮成太监,皇帝还特意命人给她备了衣裳,云纹绫袄、雪青的纱织笼裙,不知是何时准备的,穿上竟与她的身量丝毫不差,连腰间的镶玉带都恰恰束住她的腰肢。 她鲜少这样穿着,伺候她的侍女为她装扮好,还由衷的赞叹:“原来姑娘不穿道服时这样好看。” 她不经夸,腼腆地笑了笑,应道:“这样鲜艳的颜色、新奇的样式,好多年前才穿过的。” 她在王府时除非是必要,不会穿任何惹眼的衣裳,即使已经做出来了,她也不大穿,因为在她看来,一个苟且偷生的人,不该引人瞩目。 “姑娘现下年岁还小呢,正适合这样的。”那侍女将一个掐丝珐琅手炉递给她,又为她戴了帷帽,好遮住她的整张脸,方道:“皇上嘱咐过,姑娘面上有伤,就不给您上妆了。” “多谢。”姜涟接过手炉,仍有些不自在地揪了揪衣襟,确保不会露出颈间伤痕,才迈过门槛走出去。 皇帝已经候在外殿,瞧见她的装束面露惊艳,她那样鲜焕的人,合该穿如此生动的衣裳,虽瞧不清她的脸,却足以想象到她的娇媚了,他心下一动,没有别的冲动,只是想起幼时,她穿着鹅黄夹袄的情态。 他的夸赞格外直接,不掺杂任何杂念,“瞧着倒是合身,比道服和太监服好看,好看太多。” 姜涟庆幸帷帽遮住了她的脸,应道:“适才我还想说呢,这衣服竟像是为我量身而做的。” 他也不加掩饰,“就是按你的身量做的。” 最开始只知道大概,具体的是那不太准的,后来那回他失了心,牢牢抱住她的时候,自然就知道了。命人给她做衣裳时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只觉得想让她跟自己扯上关系,就像现在,她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裳,就能想到他。 姜涟倒是一愣,不知如何回应,按她的身量做的?连她的道服穿着都是偏大的,他又是如何知道她的身量?一句话弄得她心乱如麻,却没法多问,怕让彼此尴尬。 皇帝未再挑明,刻意放慢步子走在前头,又问:“等见完人,要不要到长丰楼去?” 长丰楼,真是太久没有听到别人提起,那酒楼他们幼时就有了,有五层之高,听人说站在五层长廊处,甚至能瞧见皇宫里头,那时候她听说之后极想去瞧瞧,奈何她父亲守旧,是最不愿意出去凑热闹的,所以她一直不知道那儿是何种景象。 听他说起,心里难免再起憧憬,可又担心生出什么事来,“那里鱼目混杂,只怕对皇上不利。” 皇帝说无妨,“咱们偷偷出去,没人知道我的行踪,况且还有人跟着咱们呢,你要是想去,让人早早都安置妥当,绝不会有事的。” 她这才放下心来,语气都带上些轻快,快步跟他上了马车。 马车里就那么大的地方,两人相对而坐隔不了太远,他们已经不是不通世事的孩子,只听着彼此浅淡的呼吸,都能觉出气氛的局促来。 她的手搭在身子两侧,玉笋般柔嫩白皙,跟她腰间的那块白玉不相上下,皇帝的目光落在上头,一时移不开眼,他仔细回想,似乎还能记起碰到它的触感,可他不想让她瞧出自己的轻浮,强逼自己定了定神。 外头的冷风将车内帷裳掀起,扑到面上,像刀子般磋磨着皮肉,让他顿时清醒不少,还有旁的心思关心她,“你闷不闷?左右是在马车里,你可以摘掉你的帷帽,不打紧的。” 她点点头,又后知后觉他是瞧不见的,忙伸手掀起帷帽一角,露出自己的面容来。 甫一抬眼,正对上他转回来的目光,再多的话都不必说了,她在他的眼神里,看到赤.裸.裸的冲动,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吞食进去,衬着那张冠玉一样的脸,显得分外突兀。 她嗫嗫嚅嚅地叫了声“皇上”。 他恍恍然“嗯”了声,调转视线望向窗外,佯装无意来掩饰自己的欲求,外头的景色他压根不曾看进眼里,空落落地开口:“等到了外头,就不要再叫皇上了。” “是,我明白。”姜涟饶是知道他的心思,仍觉心惊肉跳,有些不敢再面对他,手指再一拨弄,任由帷帽缓缓滑落下来。 第43章 帷帽上的那层薄纱,将两人彻底隔开,谁都不再言语,能清晰地听见车轮碾压的声音。 一路无言,不多会儿就到了上回去的地方,马车在道路转弯处停下,并未到那处低矮的院落,前头梁进便掀起车帘迎她们下去。 姜涟还有些茫然,只听皇帝嘱咐:“在这儿等等,梁进敲门去送药,他会出来拿,到时你远远地望他一眼。” 她应好,下马车同皇帝一起躲到转弯外,梁进独自上前,在门槛前停下脚步,他颇有规律地轻叩门扉,等候片刻后,一盏昏黄的灯笼慢慢靠近。 第72章 “嘎吱嘎吱”的开门声响起,身着粗麻旧衣的少年自院内走出来,他抬高了手中的灯笼,待望清来人的面容,讶然道:“今日怎么是梁公公亲自来,这如何使得。” 梁进将手中的药递给他,“你不是马上要离开京城,皇上特意命咱家来瞧瞧你。” “多谢皇上还挂念着我。”柳时渝咧嘴笑了笑,露出满口皓齿来,拉住他的手便要将他往里迎,“辛苦公公跑一趟,快进来喝杯热茶。” 梁进忙推脱说不必,“咱家还有别的要事,就不进去了,只是传主子的令儿,叮嘱您几句。” 柳时渝不多坚持,“公公请说。” 梁进打着要拖住他的主意,本来就话多的人,几句关切的话反反复复说过数遍,只恨不能掰碎了逐字告知他,“主子说了,到了冚州,自有您建功立业的机会,切莫冲动、莫受旁人煽动,万万不能再干出刺杀那样危险的事情来,你家里还有父母和姐姐,凡事要多加思量。” 柳时渝连连点头,等他说完才试探性地说道:“公公说的,我都记下了,最后还想问公公一句,我阿姐知道我要去冚州吗?” “知道的。”梁进斟酌着语句,“她原本想来看看你,又怕生事对你不利,还是不来了。” 柳时渝轻“哦”了声,言语中的落寞溢于言表。 姜涟他们离得不算远,能清楚的听见两人的对话,她听出他的失望,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,怨只怨他们都身不由己,连见面都不能随心所欲。 “别难过。”梁进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轻声劝慰:“现下不是见面的好时候,等将来你能带着功名回来见她,那才叫让她高兴呢。” “是,公公说的对。”柳时渝到底还是个孩子,功成名就的骄傲原比姐弟见面更有吸引力,他抹了把额头,几乎能预见到指日成功的景象,重新意气风发起来,不由又表忠心,“也劳公公给皇上和阿姐传句话,我必定不叫他们失望的。” “好孩子。”梁进有几分动容,笑着为他理了理衣裳下摆,又问了他的伤势,才请辞离开。 “公公慢走。”柳时渝抬高了灯笼为他照路,目送他消失在道路尽头。 隔着一面墙、一条路的距离,姜涟仍有些留恋地望着他,试图更加清楚地记住他的面容,下次相见不知什么时候,她真怕他变化太大,让她认不出来。 近些日子的担惊受怕,早让柳时渝养就了机警的习性,隐隐约约能感知到有人在盯着他,往外走出几步,举着灯笼四处查看。 姜涟一时反应不及,险些要被他看到,幸而有皇帝猛地将她拉过来,她脚下未动,整个人下意识地栽倒在皇帝怀中。 柳时渝听见窸窸窣窣之声,寻着声音踱步向前。 姜涟与皇帝紧挨着,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出的热气,双腿没有着力的地方,只能依靠着他的双臂支撑身子,又有不断靠近的柳时渝,愈发不敢动弹。 皇帝朝梁进使了使眼色,不敢将手落在她身上的实处,虚揽着她着实费力,还得极力往后错开身子,仰起头,才不致两人贴在一起。 梁进会意,立即走出去,待见到柳时渝佯装惊讶地咦了声,“你怎么还未进去?” “听见些响动,还以为是谁,原来是您啊。”柳时渝朝他摆摆手,“我这要进去了,公公一路小心。” 说着,他转头往回走,墙后的几人皆长呼一口气。 梁进压低声音叫主子,胆大包天地悄悄微抬起头,能看到姜涟背靠在皇帝怀中,他的身量正比她高出一个头,下颌堪堪抵在她的头顶,双手半环抱地抓住她的肩膀,呈现出来的是完全保护的姿态。 梁进不自觉噤了声,此处又无处可躲,只能尽力将头直弯到腰处。 皇帝松手要放开她,却听见她轻“嘶”出声,他低头查看,发现他半散下的发恰好挂在她的点翠流苏鎏金银耳环上,他一动,便带动耳环勾动她的耳垂。 不知怎地这般巧,偏偏只有今日他束的半披发,他不再敢动弹,柔声问道:“疼不疼?” 梁进已经识趣地走到一旁望风,以防柳时渝折途而返。 姜涟说不疼,伸手就要去摘那耳环,忙中生错,因为他就在他身后,她不敢有大的动作,那耳环此时像是长在她耳上,怎么摘也摘不下来。 “我来吧。”皇帝能感受到自己如擂鼓响的心跳,甚至已经遮过他自己的声音,可是他还得强装镇静。 四周没有光亮,他完全是凭感觉抚上她的耳朵,先抚到的是一颗触手生凉的珍珠,他探到耳环根部,正欲去摘,只听她阻拦,“勾住你头发的不是这只。” 他诧异不已,竟未注意到她有两个耳孔,来不及深想,又听她开口,“往下些,在耳垂上的那只。” 他听从她的指挥,手指慢慢滑下去,她的耳垂是冰凉的,但浇不灭他指尖的滚烫,于是她的整个耳朵被他带得着了火,灼热地失去知觉。 人真是奇怪,明明是同一个身体的同一个位置,不同的人触碰,原来有这样大的分别。 等他碰到下面的耳环,指腹抵在耳环后部,一点点往外推,直到那只耳环“听话”地落到他手中,他依然觉得那种由她教给他,替她摘掉耳环的感触太过奇妙。 姜涟失去禁锢,缓缓转过身来,与他面对着面,“我替你把头发解下来吧。” 第73章 皇帝摇头拒绝,“这儿太暗了,看不见,由它先挂着吧,等到了明处再弄。” 他随意地将墨发拨弄到一旁,真的就任由那只耳环随着墨发轻摆,那对于他像是一种殊荣,代表着他与她之间的亲密无间。 长丰楼虽是最为繁华处,人却并不多,来往的大多金装玉裹,富贵非常,自街头到此处,道路皆由砖石镶砌而成,牌匾上“长丰楼”三字龙飞凤舞,其上金粉铺就,映着明亮的缀珠灯,格外光辉夺目。 早已命人准备好雅阁,梁进走在最前头,自有伙计前来相迎,笑盈盈地将他们请到最高层,伙计见惯了到这儿要隐藏身份的人,也不多问,听闻不需人跟着伺候,便退了下去。 珠帘随之铮铮作响,屋内灯烛辉煌,恍如白.日。 梁进将满桌的菜一一用银针试过,仍觉得不放心,欲亲身而试。 皇帝不耐地乜他一眼,“别败兴,你先出去吧。” 屋内只剩两人,皇帝一把推开轩窗,笑道:“听说站在长廊尽头那儿,瞧皇宫的景象才清楚呢,不过咱们的身份不方便,勉强在这儿看看吧。” 日日都在宫里,其实瞧皇宫不算新奇,但总需要些噱头,才能得机会与她相处。 姜涟摘掉帷帽走至窗前,“小时候听别人说起长丰楼,很想来,求了我父亲很久。” 皇帝接上话茬,“老师最爱安静,想来是不曾带你来过的。” “是,只怕是绑都绑不来的。”姜涟笑着打趣,探头往外张望。 不知是不是位置的缘由,只能大致看见皇宫的轮廓,四四方方的一块地方,里面有星星点点的光亮,想来就是各处宫殿,旁的因为黑暗也瞧不清什么了。 她有些失望,撇着嘴摇头,“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,幸好幼时没有来,来了是要哭着找掌柜争论的,若不是知道那个位置就是皇宫,谁能认得出来?” 自从重逢之后,他几乎没听过她说这样的俏皮话,不由失笑,转头凝视着她的双目,“你现在要不要哭着找掌柜争论一番,说不定还能免了这一顿。” 她被他盯着不大好意思,侧过面去回应:“还是不必了,我怕人家认准了我要吃白食,要将我打出门去。” “他们不敢。”皇帝将手支在窗沿上,涌起对过往的怀念来,“说起来,还是幼时好,瞧什么都是有趣的。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听老师讲,油纸灯放进荷花池里,荷叶是要腐烂的,咱们好奇,还真的特意去试过。” “记得。”姜涟弯唇笑起来,“荷叶会不会腐烂到现在也不知道,只是毁了我母亲的那缸千瓣莲,倒挨了好大一通骂。” 她母亲最爱莲花,姜府种过无数缸,都为讨她母亲开心,那年的千瓣莲毁在他们俩手中,现在想想,合该受一顿训斥。 皇帝也跟着笑,笑完又觉得悲痛,姜家那样好的人家,怎么就落得那样的下场,当初姜家落难,他还在平州,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,能让先帝命人一夜之间铲除姜家,他始终不信安在老师身上“坑害百姓”的罪名,自回京之后,也一直在命人探查,可始终没有眉目,或许将来有一日查出真相,还能还老师的清白。 没有听到他的声响,姜涟转头看向他,正望见挂住他墨发的耳环,说不明白为什么,她并未知会他,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便触了上去。 他感受到她的靠近,微微一怔,却并未阻拦,任由她耐心的解开勾缠的发。 她低垂着头,睫羽落下阴影,丹唇轻轻抿起,让人瞧不见她的神色,只能看见手指在他的发上翻转,这样的景象,即使两人没有紧贴着,仍有种胜似耳鬓厮磨的熟悉感。 他心满意足,不管拿什么同他交换,都抵不上这一刻。 不知过了多久,那只耳环终于被她解下来,她将手伸到他跟前展示给他看,有些得意,“弄好了,这耳环流苏……” 她话还未说完,就被他打断。 他原不该心急,更不该在此时迫切表露自己的真心,可他在她跟前,永远拿不出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,冲动地将手覆到她的手心,忽而笑道:“从离开京城到平州,再从平州回到京城,我一直都很想你,一直。” 她闻言呆立,忘了收回手,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说明,更不知他下一刻会说什么。 第44章 皇帝瞧出她的无所适从,胆怯且无助,极怕自她口中听出难以接受的话,不得不收整心绪,默默收手掩饰般背到身后,故作若无其事地走至桌前,勉力笑道:“景致不合你的意,尝尝饭菜吧。” 彷徨失措的状况戛然而止,姜涟辨不清究竟是何感受,大抵是有些失魂落魄的,她随他到桌前,欲先为他布菜。 他再次拦住她,“不必遵那些虚礼的,就像寻常家里用饭。” 她点点头,随手夹了一些,没有心思细细品尝,不知味道究竟算不算得上乘。 皇帝的注意力又落到她耳朵上,观察最开始被他摸错的那个耳环,圆润的东珠垂在耳侧,多少有些突兀,这不是寻常女子穿耳孔的式样,不由心生疑惑,询问道:“为什么还要在上头穿第二个耳孔?” “这……这个吗?”姜涟下意识地掩住耳朵,那个代表着桎梏的耳孔,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:“为了好看,对,为了好看。” 她连接重复两遍,不知是在试图说服自己,还是在试图让他信服。 第74章 他并不反驳她,还在注意那颗东珠,不知道她是什么感觉,他只觉得那样重的东西,垂下来时兴许会有些疼,可女孩子的兴致和趣味他领会不了,她既然说为了好看,那自然有她的道理。 . 天光在正午时分彻底倾泻下来,起初还有些昏暗的书案,一点点亮起来,直到被日头彻底铺满,渡上层煌煌的色泽。 裴瞬坐在那片金色里,将案上书信读过一遍,便伸手透进火炉中,任由烈火将其吞噬,不会再留下半个字眼儿。 正看得专心,隔着半开的窗,突然听见承乐搓火的声音,“王爷,出事了,王爷。” 承乐虽不算是个稳重人,但在裴瞬跟前不敢像现在这样发急,他听得直皱眉,厉声问道:“怎么回事儿?” 承乐狠狠喘了口气儿,面上皆是惊惶,吞吞吐吐道:“魏作章死了,被林……林家姑娘杀的。” 这消息太过骇然,裴瞬也被惊得没了声音,好半晌才缓过神来,哑着声音冲他招手,“人呢?快带本王过去。” 承乐是看到尸首的人,被林同裳杀人的法子吓得不轻,一路絮絮不止说着来龙去脉:“林姑娘前半晌来府上的时候,给您禀告过,也照您的意思寻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,暂且把她安置在兰亭那儿,但底下人一时疏忽,不知道怎么叫林姑娘跑到西院里面去了。还是看守着魏作章的侍从先听见院里有声音,等进去一瞧,林姑娘浑身是血,手里抓着根簪子,地上正躺着魏作章,人早已经断了气了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裴瞬心乱如麻,搞不清究竟是何状况,明明是日日撒癔症的人,连身边人都认不清的,怎么还能动手杀了人? 脚下匆匆,沿着游廊往关押着魏作章的偏院疾行,王府最为偏僻破败之处,便是西院。 院门大开着,原本还窃窃私议的侍从们,瞧见裴瞬过来,纷纷压低了头不敢言语,他们是负责看守的人,现在人死了,不管是死在谁手中,他们都得担责。 守在林同裳身边的承安也出来迎他,为难道:“王爷,林姑娘就在里头,属下劝了许久,她就是不肯出来,守在那儿一动不动,您进去看看吧。” 这处院子被荒废太久,连带着屋内都荒凉不已,四面的窗早已被钉死,只留下开着的门勉强照进些光亮,翻飞的灰尘在光下愈发“张狂”。 裴瞬满面严霜,任由他们推着进了屋内,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陈年的腐味,逼得他掖起鼻子屏住呼吸,他往里张望,看见背对着他站得笔直的林同裳,她脚边就是已然身亡的魏作章。 他低声试探地唤了声“表姐”,眼见她缓缓回过头来,那张泪流满面的脸、那双清亮果敢的眸子,不似前些日子的天真懵懂,他几乎一眼就能瞧出来,她此时此刻理应是清醒的。 “是我杀了他。”林同裳的声音格外地镇定,没有半分掩饰地举起手中的簪子,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。 裴瞬不敢笃定她的状况,顺着她的话回应:“我知道,不过这算不得什么,原来将他带回来,就是要任由你处置的。” 簪子尖端还在往下滴血,林同裳仿佛听不进去他的话,依旧在重复:“是我杀了他,是我。” “我知道的,不妨事。”裴瞬轻声安慰着她,抬手命承安放缓了推动轮椅的速度,一步步向她靠近。 等离得近了些,幽暗的光下血流满地,他终于看清眼前两人的情况,林同裳青莲色的衣襟前满是鲜血,连带着面颊与脖颈都溅上点滴,衬着那张带着英气的脸,多了些凌厉的美。而倒在血泊中的魏作章,胸前的伤口分不清到底有多少,衣裳已被染成血色,手上和脚上锁链都浸在血中,双眼还大睁着,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死在一个女子手中。 林同裳随着他的目光去观望,看到死在她手中的人,神思反倒愈发地清明。 裴瞬已经到她跟前,他以为她的恍惚是源于恐惧,第一次没有顾及地抓住她的臂膀,“我先带你出去,你不必担心,自有人会收拾妥当的。” 她却甩开他的手,往后退了几步,脚底正踩上浓稠的鲜血,她想要抬起脚躲避,却留下越来越多的血印。 她怔怔望着,所幸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,喃喃道:“我不知道我怎么来了这儿,隐隐约约记得这儿有我想找的人,我趁着外头的人不备的时候躲进来,我自己心里清楚,脑子里原本是没有从前的记忆的,可是我推门进来,看见他的脸,不知怎么地,竟然只有杀了他这一个念头。” 撒癔症的那些日子,明明是不清醒的,迷迷糊糊地却能记得此处,来的时候只是一个灵光闪现,像是受了什么指引,一定要到这儿来,从拔下簪子刺进他身体的那一刻,她犹如回光返照般,什么都记起来了。 记起她死在悬北关的夫君,记起前些日子的荒唐,更记起眼前人是她必须手刃的仇人。 “咱们先离开,出去慢慢说。”裴瞬欲伸手再去拉她,她此时的清醒带着癫狂,未必是好事一桩。 她摇头,被困在自己杀人的那一刻,接着道:“我拔下簪子刺中他,他想要逃,可惜他挣脱不了,我也控制不住自己,一下下地刺下去,我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回,只知道他再也不会反抗了,我才停下来。” “不要再说了。”裴瞬悲悯地望着她,冲她做出噤声的动作,“这不是你的错,且他原本就该死,你杀了他不过是在为你夫君报仇,你还记得吗,你之前跟我说你要亲手杀了他的。” 第75章 她越是描述地清晰,越让他觉得她正处在崩溃的最边缘,一切的平静都是强撑。 “是,我要亲手杀了他的。”林同裳连连点头,唇角荡起些笑容,可她眉眼间并无笑意,勾起的唇只有难言的苦涩,“所以看到他没了呼吸,我竟觉得很高兴,我终于替周敛报了仇。” 说着,她跌坐在地,裙裾沾染上鲜血,却毫不在意,已经湿润的面庞,再次落下泪来,喉咙间是压抑的啜泣声,并不像她说的那般高兴。 “起来吧。”裴瞬极力劝说,她恍若不闻,他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,转头叫承安,“快将她扶起来带回去,再叫郎中来。” 第45章 林同裳几乎是被承安拖出阴暗的屋子,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魏作章的尸首上,为她的夫君报了仇,她原本应该痛快且雀跃的,现下却只有空落落的感觉,摇摆不定地没有着落。 杀了他又如何,她的夫君却再也回不来了,心头被巨大的悲痛充满,所有的情绪在此刻决堤,她忍不住放声大哭,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栗,挣扎着泣不成声:“放开我,快放开我。” “林姑娘。”承安不敢再动她,任由她自他臂弯中滑落,瘫坐在檐下的长阶。 众人都没了法子,裴瞬只得命人先去请郎中来。 她也不顾正在人前,半俯在阶上,愈发放肆地哭起来,整张脸被泪水润湿,声泪俱下叫她难以喘息,不得不轻锤胸口,才能顺下被阻塞的那口气儿。 不知过了多久,她的哭泣已经没了声音,木然地坐在那儿,有种形如槁木的枯败感。 郎中慌慌忙忙前来,把着她的脉象却是无计可施,忧心询问:“姑娘都有哪里不舒坦?” 她不吭声,呆滞地望着郎中,眼中没有任何光彩。 裴瞬以为她又开始撒癔症,推着轮椅到她跟前,正欲哄她回去,却听她率先开了口:“我的病症大约没人能医得好吧。” 她的情绪实在变化太快,适才还万念俱灰,这会儿又见清明。 裴瞬勉力轻笑了下,打着圆场:“怎么会?这个郎中不成,着人去宫中给你请御医来,哪里会有医不好的病症。” 林同裳也跟着他笑,“我记得前些日子的事情,成了那副模样,也干了不少蠢事,劳烦你照料我。” 前几日的种种都历历在目,每一样都足以让她羞愧致死,可如今她都不在乎了,只是觉得难为了身边的人,还要费尽心思地哄着她,特别是裴瞬,她本不该麻烦他的。 裴瞬摇摇头,“我也未曾做什么,最辛苦的还是姨祖母。” “是,我叫祖母操碎了心。”林同裳抬手抹去面上残泪,想起她祖母为她的打算,还有些难堪,“祖母突逢此变故,为了我思量难免昏头,同你提起那些不该说的话,我代她同你说声失礼,你莫要往心里去。” 他知道她话中的意思,是在说她祖母要他纳她为妾一事,那都是糊涂话,他毫不在意地回应:“我是小辈儿,怎么会将姨祖母的几句话放在心里。” “还是要向你道一声多谢。”她缓缓起身,端端正正地朝他行礼,“我想回林府去了,你送送我吧。” 她记得所有的糊涂事,连带着第一次跟他回王府碰见姜姑娘,弄得人家气愤进宫都一清二楚,她很是愧疚,在回林府的马车上还跟他道歉,“因为我惹得你和姜姑娘不大愉快,等她出宫回来,我必然亲自同她解释,不叫她误会你我。” 裴瞬说不必,“她可能再也不想回王府了。” “怎么会?”林同裳颇为惊讶,她与姜涟有数面之缘,虽不曾深交,但她对姜涟的印象是极好的,也能瞧得出来,两人是有真情意在的,“你既对她有情,又怎么舍得她离开王府?” 裴瞬默不作声,是为她那句“对她有情”,对于他来说,姜涟是他救回来的落难孤女,是为永远陪在他左右被困王府的掌中雀,他对她有怜惜情、占有欲,至于什么爱意,在此之前他从未深想过。 林同裳能领会他茫然目光的含义,不由又问:“你若对她无情,何必偏偏要她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,何必为了她给皇帝祈福置气,又何必因为她不回王府而失落。” 字字句句都正戳中他的心思,他一贯巧言善辩,却说不出解释的话来。 可林同裳还在说:“你若还分不明白,只需仔细想想你待她同别人有多么不同便是。” 多么不同?如果救下她,为给她谋得一丝生机跪求到先帝跟前,希望她长久地陪在她左右,容忍她的欺瞒仍要她回王府,这些都算是不同的话,那他的确没有可辩驳的。 另外还有需要确定的地方,在他们短暂分别的这几日内,他的确很不习惯,跟他知道她在府中,只是因为旁的事不曾见面的感触全然不同,他需要她在他的地方,一直在等着他,无论何时他回过头去,都能瞧见她的身影。 他始终缄默,直到到了林府仍未开口。 “你莫要再下来送我了。”林同裳起身弯下腰,将他垂落的大氅拉起来,覆在他的双膝上,用手心轻拍了拍上头,半蹲在他跟前,眉眼弯弯,像是临行前要反复叮嘱孩子的长辈,“无论如何,都要好好将养啊,至于姜姑娘,更要好好珍惜才是,若是有需要,我很是愿意同她解释清楚的。” 裴瞬说好,“但是最该好好将养的是你,有些事情过去便是过去了,魏作章原本就是我讨来任由你处置的,他的死你更是不必放在心上,你可不能再像前些日子那样,一朝回到小时候。” 第76章 “再也不会的。”她的笑容多了些凄凄然,“我只是一时接受不得周敛落得那样的结果。” 他们之间的美好太过短暂,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,甚至在往后的日子里,可能连反复回忆的机会都没有。 裴瞬递上块方帕,“我明白,可你还有祖母,还有你自己,擦擦自己的脸回去见你祖母吧,她这些日子一直为你担心。” 林同裳重重点头,“我知道的,你不必为我忧心。” 她该怎么说对他的感激,从青梅竹马到订下终身,又到恩断义绝,最后又陪着她的竟然还是他,想来他们虽没有夫妻情缘,却有别样的缘分。 他再看她,只觉得她虽在眼前,却淡得好像一缕烟,随时随地都会被吹散,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,又暗自摇头让自己不要乱想,蹩脚地说着大道理:“你现在觉得接受不了的事情,慢慢地,都会变得无足轻重,什么都不及活着的人重要。” “好,活着的人是最重要的。”她站起身来,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,再也没有停留地跳下马车。 外头寒风侵肌,适才溅到的鲜血早已经干透,附着在她身上,又是别样的景象,她扬起面,任由风似慢刀子般磨着皮肉,神色间只有黯淡。 她觉得此时的自己是残缺不全的,不知是不是因为缺失了另一半灵魂,可偏偏她向来想要极致,要么全部,要么没有,而她又怎么能允许心中不可替代的人,真的变成无足轻重。 第46章 裴瞬从前是久在战场之人,杀过多少人、见过多少回血流成河,从不曾因此被噩梦缠身,反倒是这回夜卧梦魇。 梦中魏作章伤痕累累,浑身各处皆鲜血淋漓,四肢僵硬,依然奋力挪动着身子,一点点朝林同裳靠近,手上与脚上锁链划过地面,发出沉闷刺耳的哗啦声,嘴中含混不清的嘟囔着。 林同裳呆滞在原地,直愣愣地望着,全然忘了逃脱。 正在魏作章高抬的手将要触到她时,他猛地上前,拨开魏作章的手挡在她前头,她这才醒过神来,抓住他的手臂惊呼出声。 梦中人鬼难分,受了重伤的魏作章再次扑上来,猛兽般不分章法的攻击,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在怀中,是完全保护的姿态,自己的肩背则被暴露在魏作章跟前,任其拉扯撕咬。 他感受不到丁点儿疼痛,但凭浑身蛮力,抓住魏作章的前襟,狠狠摔到墙壁上。 一声闷响之后,魏作章已经消失不见,再抬起头,看见的是站在角落的姜涟,满脸悲戚与失落地望着他紧抱林同裳的手臂、血流如注的肩背,他下意识地松开林同裳,又上前去追姜涟,可连她的半片衣摆都不曾捕捉到。 他呼吸一滞,将要醒过来,不过转个身的工夫儿,再次深陷梦中。 适才未抓到的姜涟,已经跪坐在他脚边,头正枕在他的膝上,露出胜似画中娇的半边面孔,他慌忙去抓她的手,问出一直压在心头的问题,“你为什么生我的气?为什么不肯随我回王府?” 她抬起头抿唇直笑,顾盼间是别样的温存,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,娇嗔道:“王爷胡说什么呢,我不就在您身边吗,何况我何时生过您的气?” 他仍有些不可置信,她一手支在他膝上,另一手抚上他的面颊,指尖格外温暖,“您忘了?我早就同您说过,会永远守在您身边的。” 她一如从前的小意温柔,轻柔的摩挲令人心醉,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,贪恋地注视着她,在恍惚中低头吻上去,饱满丰润的唇任他磋磨,明明该欢欣雀跃的,偏偏生出不真实之感。 她已经抛弃了他,不该再守在他跟前的,更不会再向他流露柔情,兴许她现在正倚在另一个人身侧。 怅然若失中,一瞬间意识到眼前一切皆是虚假,神志霎时得以挣脱,他霍然惊醒,身侧空荡且冰冷,哪来的温香软玉? 他仅仅愣怔片刻,似是不慎丢失了珍宝般焦急,慌不择路地便要下榻,可因为行动不便的双腿,只换来狠狠地摔倒在地,他心生恼怒,不知是在气那双腿,还是在气自己,随手扯来软枕砸到地上,软枕绵软无力的坠落,他的怒火未能如愿发出来,又梗着声音叫“承安”。 在外间守夜的承安闻声忙进来听命,眼见他坐在地上,立即上前去扶他。 他不顾席地而坐的难堪,怎么也不肯配合着起身,死死抓住承安的手臂,哑声嘱咐:“有一件事,你亲自去做,天一亮就动身去遥州,给本王寻个人带回来。” 承安垂首应是,又问:“不知王爷让属下寻谁?” 裴瞬半阖下眼,遮住眸中翻腾的暗涌,下了极大的决心,缓缓道:“先帝跟前的三等侍卫李申武,当年负责抄斩姜家之人。” 提起姜家,承安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,默默将他扶回榻上。 他的失魂落魄毫不掩饰地落在面上,承安犹豫再三,终究是忍不住开口:“王爷舍不得姜姑娘?” 自小跟在他身边的人,轻而易举地猜中了他的心思,他有种被切中要害的狼狈,抬头睨承安一眼,兀自撑起自以为的强硬,“本王又仔细斟酌了番,她的命是本王救回来的,要留在哪里自然也由本王决定,白白将她给了皇帝,岂不是做了赔本儿买卖?” . 寿宁宫内,姜涟已经等候良久,传她前来的太后娘娘仍未现身,她本以为又像头几回一样,不过是要来来回回的磋磨她,倒不曾多想。 第77章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披罗戴翠的太后才经杨宜搀着从内殿出来,她忙要下跪行礼,却被太后拦住,“快不必多礼,坐吧。” 姜涟低声应是,接过侍女递来的圆凳,待太后在软塌上坐定,才略显局促的坐下了。 太后面上带笑,像是寻常家中长辈般和气道:“近些日子总想叫你过来,问问你在宫中可还习惯,一直不得机会。” 姜涟暗道她今日是要算算自己不听她命令的账,开口先是认错:“谢娘娘关怀,上回您特意让杨公公去关照奴婢,奴婢却不得空,还想着来给娘娘请罪呢,望娘娘……” “那算不得什么。”太后出言打断她,也不顺着往下说,只笑意盈盈的打量她,目光从她的头顶一点点延伸到脚底。 姜涟被她盯得心中惴惴,尽力舒展着笑脸。 太后将头转向杨宜,啧啧出声,“本宫瞧她,是越瞧越欢喜,也不知是什么缘由。” 杨宜随声附和:“想来是太后娘娘和姜姑娘投缘呢。” “正是、正是。”太后朝她招招手,等她走近了,兀自拉起她的手,温声道:“今儿叫你来不过是想同你说几句贴心话,叫你陪陪本宫,一会儿有来为本宫斗鸡的,你也不必拘礼,守着本宫就是。” 姜涟猜不透她的用意,只道是,“奴婢侍候娘娘左右。” 正说着,侍女和侍从们鱼贯而入,准备斗鸡的一应物件,太后的贴身侍女奉茶上前,跪在脚踏上高举起云纹漆盘,恭敬道:“娘娘用茶。” 太后歪倒在软榻上,朝她摆手,“今儿本宫有贴心人儿侍候,这儿用不着你了。” 她抬眼望姜涟,姜涟立即会意,接过漆盘躬身凑到她跟前,她却不接,胳膊拄着方桌,不发一声。 姜涟再看刚刚起身的侍女,顿时明白过来,就要跪到脚踏上。 太后猛地起身扶住她,嘴角噙笑,故作责怪地叫杨宜,“就这样让姜姑娘跪着吗,没地跪久了伤了膝盖。” “是是是,还是娘娘想的周到。”杨宜恍然醒过神来。 姜涟还欲拦他,没等她话说出口,他已经跑出门槛。 不多一会儿,杨宜抱着跪垫回来,放在她双脚前的脚踏上,她弯腰道了声多谢,缓缓跪了下来。 膝盖在与跪垫接触的霎时间,只觉有坚硬利器扎向皮肉,那种痛觉太过突然和尖锐,让她忍不住惊呼,在声音到嘴边时猝然止住,脊背因疼痛垮了下来。 她终于明白过来太后适才的温和,不过是为此刻做准备,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。 太后依然笑意盈盈,毫不躲避地对上她的目光,气定神闲地询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 面对早已算计好的谋划,姜涟有苦难言,更没有反抗的余地,轻摇着头托起漆盘,声音已然变了调,“请娘娘……用茶。” “好。”太后也不再故作姿态,接过茶盏轻抿一口,语气微微上扬,“怎么今儿的茶格外的香?” 杨宜笑得别有深意,“娘娘心里舒畅,自然觉得茶香。” 太后哼笑,“行了,去叫底下的人开始吧。” 茶盏再次被放回漆盘上,这样轻微的重量,对于姜涟却胜似千斤,膝盖处钻心的疼痛,因为手上用力、脊背刻意挺直而愈发深刻。 殿内喧闹起来,她背对着那份热闹,看不到,更没有心思去看,太后根本没有打算放过她,这会儿更是变本加厉,多次命人呈上糕点,却并不入口,只管往她手中的漆盘上堆。 她有些难以支撑,膝盖稍稍挪动,却躲不过跪垫里的“暗器”,这东西想是特意为她准备好的,只是不知里面放的是碎石还是旁的什么。 太后时不时睨她一眼,用护甲轻点了点她的手,再开口的声音满是讥讽,“好歹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人,怎么连个漆盘都端不稳,是本宫那侄儿没有教会你,还是你不曾用心学呢,虽说往后不在王府了,但也别因此丢了王府的人。” “奴婢不敢。”姜涟咬紧牙关,极力控制住因为麻木而颤抖的双臂,她终于明白过来太后为何如此对她,原来是已经知道她已经被裴瞬舍弃。 这样的认知让她再次清楚的明白,对于旁人来说,她的确是裴瞬的附属物,没有他,他们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应对她,不留丝毫善意。 殿内一声雄鸡啼鸣,这场斗鸡终于结束,不知太后是看斗鸡尽兴了,还是看她备受折磨尽兴了,长呼口气后,悠闲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,吩咐道:“都歇歇去。” 姜涟没有她的命令不敢起身,仍旧低垂着头。 太后俯身拿着巾帕贴到她额头,沾了沾她发出的虚汗,明知故问道:“本宫宫里炉火烧的太旺了?你出了这样多的汗。” 姜涟默不作声,紧绷的那根弦几欲断裂,手臂抖动地愈发厉害,连带着整个人都开始战栗起来。 太后没有要她性命的打算,不过是事事累积,想要小惩大诫,错眼再看见跪垫上已见血色,皱眉思索了片刻后开口:“起来吧。” “谢太后娘娘。”姜涟端着漆盘根本起不来身,无奈先将漆盘搁置身侧,双手扶住软塌才勉强起来,膝盖伸直的那一刻,针扎火燎般难忍。 她的衣裳下摆、跪垫上的血迹重重叠叠,是她忍不住挪动时,一遍又一遍的印上去的,瞧上去触目惊心。 第78章 太后这回称心快意了,命人将漆盘端走,自发髻上拆下个金镶宝梅花簪,随手插.在她发上,左瞧右瞧着笑道:“今儿你侍候的尽心,赏你的,你可以回去了。” 明晃晃的羞辱,姜涟忍耐着咽下其中不堪,再道:“谢太后娘娘。” 她转身朝外走,切肤般的痛难抵这份屈辱,那股绝不低头的傲气,让她硬挺着走出寿宁宫宫门。 远远有个小太监跑过来,她正要躲避,那小太监却叫了声姜姑娘,“您没事吧?皇上知道太后娘娘请您过来,特命奴才守在这儿等您。” “皇上……”姜涟低唤了声,所有疼痛都积攒到此时,她像是泄了气,依靠在红墙上大口大口的喘.息,豆大的汗珠自额头、鼻间渗出来,莹白的脸透着衰败的意味。 好半晌后,她才缓过劲儿来,也顾不得礼数,屈膝半弯着身子,强扯出个笑脸,“我实在是走不动了,劳烦公公跑一趟叫几个人来吧。” 第47章 姜涟的两条腿还在哆嗦,疼得她脑仁都有些昏昏沉沉的,不得不闭上眼,眼前成了一团黑,胡思乱想自己的腿会不会因此落下残疾,说起残疾,又想起坐在轮椅上的裴瞬,脑子愈发糊涂。 不知过了多久,她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,正考虑该如何倒在地上,才不致在这儿现眼,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她的手臂。 她缓缓睁开眼,瞧见面前金相玉质的人,其实想说的极多,最后落到嘴边,只剩下带着哭腔的一句:“我实在撑不住了。” 话罢,整个人直直地砸到他怀中。 皇帝没有说话,环住她腰肢的手在发抖,他回头望一眼寿宁宫,恨不得立即揪出里头那位毒妇,千倍、万倍的折磨。 梁进也看得心惊,又恐他冲动行事,忙劝道:“主子,咱们快回去,叫太医来给姜姑娘瞧瞧。” 皇帝小心翼翼地抱起她,手上不敢用力,唯恐又碰到她的伤处,显得有些手足无措,明知道她听不见,嘴上仍反反复复地安抚:“不用你强撑着,没事儿的,我带你回去。” 他的尾音颤得不成样子,眼底蔓延着她衣摆上的血迹,生出摧心剖肝般的痛苦,只觉得自己要经受不住,需得紧紧盯着她,不错过她的每一个动作,才能够勉强缓解。 他对谁都不放心,一路将姜涟抱回去,李太医早已经候着,紧随他的脚步跟到榻前,一壁为她把脉,一壁询问:“姜姑娘这是伤到了哪里?” 皇帝指着她膝上血迹,“想是腿吧,但她脚上有旧疾,不知有没有影响,你仔细瞧瞧。” 他将她的双腿垂在床榻旁,拉下帐幔,只露出膝盖以下的位置,又拉开她的衣摆查看伤势。 每掀起一层,下头都是更深的血迹,等掀到最里头的中衣时,才发现布料已经跟皮肉粘连在一起,他手上动作稍顿,攥紧她的衣角。 李太医轻叹,“只能用温水润湿衣裳,一点点撕下来了。” 皇帝狠狠抽了口气,又问:“可还有别的病症?” 李太医思索片刻,才敢回话:“没有了,膝盖这是跪到碎石瓦片上久了,伤到了皮肉,并未伤到内里。” 皇帝暂且宽了宽心,没有半分避开的意思,反倒抬步坐到脚踏旁,大有要守在这儿的打算。 李太医被他弄得手忙脚乱,手上动作愈发仔细,一点点沾湿布料,试探着将其剥离,可撕开皮肉的疼痛根本无法避免。 原本昏睡过去的姜涟,又生生被疼醒,她垂眼看下去,隔着层层帐幔,能望见自己模糊的血肉,眼前的冲击让疼痛更甚,她忍不住蹙眉,含糊不清的说“疼、我疼……” 皇帝闻声半直起身子进入帐幔中,看到她不可自抑的泪水,自眼角流出来滑到颈窝中,他知道她看到了自己的伤势,立即俯下身,张开手掌遮住她的眉眼,柔声同她打着商量:“别怕,马上就好,且先忍忍好不好?” 姜涟闭上眼,试图转移痛楚,死死咬住下唇,贝齿甚至陷入唇间。 皇帝忙又去阻拦,屈起手指碰了碰她已经发紫的唇。 她一怔,贝齿稍稍放松,他趁势将手指抵在她唇齿之间,她被逼得下意识吞咽,吮住他的指节。 他的本意是要她咬他发泄疼痛,可温热的触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荒唐,不禁绷直了脊背,从指节到指尖,都泛起异样的红,连带着皮肤都滚烫起来。 这样的接触太过亲密,不管是谁稍有动作,另一个都能细致地察觉到,所以他不敢挪动被灼伤的手指,她不敢放松每一次呼吸。 沾到皮肉上的布料已经全被撕开,在药粉敷上去的那一刻,如同千百只蜂虫在蛰咬,姜涟不堪忍受,不由自主的咬紧牙关,不知是不是错觉,她似乎听到牙齿碰到他指节上的咯咯声。 太疼了,她想,但竟有人陪她一起受着。 她太疼了,他想,但还好有他陪在左右。 皇帝一直半弯着身子,两只手又都在她面上,腰已经酸痛到麻木,可那颗如擂鼓响的心,还在叫嚣着自己的渴望。 他深知那份渴望再继续下去,只怕自己要发疯,不得不调动自己发紧的喉咙,“你放心,我绝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一遭。” 她不敢吭声,怕自己发出的声音会被帐幔外的人发现异样。 “皇上,已经上好药了,只要今夜不发热症,往后几日不生疮疡,每日换药将养着,便无大碍。”李太医突然出声。 第79章 “李太医辛苦。”皇帝不敢再将目光落到她面上,生怕看到的是她的厌恶,逃似的撤出去,将她包扎好的双膝放回榻上,又欲盖弥彰地拉紧帐幔。 可偏偏搭在帐幔上的那只手正是刚才那只,不经意间瞥过去,还能看到上头留着她的齿印,他呆立着发愣,只觉胸中有什么正呼之欲出。 “皇上,皇上。”李太医接连叫了几声,他才醒过神来,悠悠走出内殿,摆了摆手嘱咐:“你去提前备好医治热症和疮疡的方子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 “是,那臣叫外头的王太医先来守着。” 皇帝却说不必,“朕守着就是,今夜你在太医院更直,若有事即刻过来。” 李太医满口应下,领着一众人退了出去。 皇帝命侍女进来给姜涟换衣裳,随之走到殿门处。 梁进立即迎上来叫“主子”,压低了声音将今日寿宁宫的种种大致告诉他。 “那位太后娘娘真是出息了。”他无声地哼笑,心里已经有了定数,云里雾里地说道:“早就做好打算的事,不必再等了。” 不再等梁进回应,他复又走进内殿,在距离床榻半丈远的地方停住。 姜涟听见脚步声,不确定地唤“皇上”。 皇帝嗯了声,“你可好了些?” “好多了。”姜涟的声音带着些无法掩饰的赧然。 他明白她的异样,有意调转开话头,又提起她今日遭的罪,“太后是最记仇的性子,惯爱用些下作法子整治人,往后若不是非做不可的事,顺着她就是,省得她寻你麻烦,若她非要耍性子,不必理会她,我自会替你周全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她略微停顿,认真道:“可是为你祈福不就是非做不可的事?” 她将直戳人心的话说得那样自然,他原本没有着落的目光霎时凝滞,百般心绪涌上心头,为着她对他的重视,更为着自己的不择手段,其中的愧疚甚至将要掩过喜悦。 若有一日,她发现她百般重视的事情,只是他为靠近她的手段,又当如何? 她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,又唤了声“皇上”。 “我在。”他靠近床榻,隔着帐幔可以看到她的剪影,“那些都算不得什么,你得保护好自己,幸而今日是皮肉之痛,我真不敢想,若你有好歹,我该如何……” 他说得过于露骨,几乎在明白地直抒情意了。 殿内突然静默下来,烛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。 她明白他的意思,阻止道:“您不该……” 他并不给她反抗的机会,抬步跨到脚踏上,与她只隔着帐幔,不紧不慢地继续解释:“你该明白的,你在我这儿,比很多东西、很多事情都重要。” 这是在逼她有所回应了,她有些恍惚,很快又反应过来,避重就轻地笑道:“皇上还挂念着咱们幼时的情意,我明白您的意思。” “你不明白。”他都有些急躁了,可他知道她是故作糊涂,既要装糊涂,那答案自然不会是他想要的,再逼问下去反倒叫她害怕,他自顾自地摇摇头,“你身上还有伤,先歇息,再大的事也等到往后再说。” 第48章 姜涟有些局促地放松下来,头陷进软枕中,面颊紧贴上枕席,才嗅到其间的味道,甘松夹杂着清淡的药香,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。 歇在他的住处,他又守在外头,到底是心里不安,且双膝的疼痛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减,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。 皇帝大致能领会她的心思,出去命底下人来侍候她用饭,待她歇下后,才守到内殿看折子打发功夫,再每隔半个时辰瞧瞧她的状况。 前半夜倒是一切安好,原以为今夜就这样安安生生过去了,没承想等到四更天刚过,她突然发起热症来,两颊烧的通红,整个人如同刚从水中打捞出来,经烛光一照,透着层水光。 皇帝坐到榻旁,抚上她滚烫的额头,低声唤了唤她。 所幸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,随即醒转过来,茫然无措地回应:“身上有些热,我是发热症了吗?” 皇帝点点头,给她拨弄开被汗水濡湿的碎发,“有一点儿,不过不打紧,已经叫李太医去备药了。” “好。”她难受地闭了闭眼,带着哝哝的鼻音,“劳烦您这样……这样细致地照料我,我从前身子底儿不差的,没承想到了宫里屡屡病倒,反倒成了您的累赘,您身子不好,原本该我照料您的,这一遭下来,别说照料,连给您祈福的事都不顺畅了。” “是我没有照料好你,才叫你受了苦。”皇帝涩然在她面上轻拍了拍,带着慰藉的意味。 她摇头轻叹,强撑着冲他眨巴下眼,絮絮不止:“我不跟你说劳烦的话,你也快别再往自己身上揽罪责了,你是皇帝,可不是神仙,哪能做到面面俱到呢。” 人烧的浑浑噩噩了,反倒有股子热烈直冲脑中,顶替掉往日的内秀,她不再您啊您的叫他,让他遂心快意,伸手在她面上轻拍了拍,同她玩笑:“那敢情好,只是这话等你热症消下去,可不要不认账才是。” “不会。”她颊上灼热被他的指尖缓解,几乎是顺从本能,立即践行起自己的话,随着他手指的离开,微微挪动脑袋跟上他,轻声道:“你的手是凉的。” 他有些错愕,立即又领会过来她的意思,四肢百骸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,其中的血液纷纷开始涌动,他朝她坐近,双手捧住她的脸,留下一片冰凉。 第80章 在接近她的那一刻,或许他的手已经变得滚烫了,可她偏偏受用地蹭了蹭他的掌心,肌肤的温热透过掌心的脉络传到他周身,说不分明是什么感触。 他贪婪地将与她的亲密蔓延到手腕,听她梦呓般呢喃:“要是你现在不是皇上,咱们还跟小时候似的,该有多好呀。” 他默不作声地笑笑,知道她这真是烧的糊涂了,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他心中最为清楚,若自己不是皇帝,哪来的机会再见她呢,又哪来的机会同摄政王相争? 外头突然有窸窸窣窣之声响起,是守门的太监进来传话:“主子,李太医过来了。” 随后便是李太医的声音:“皇上,治热症的药早就煨好了,臣拿来给姜姑娘用,再瞧瞧她状况如何。” “快进来。”皇帝抽回自己的右手,一把拉开帐幔,坐直身子挡住她大半。 李太医只朝床榻上望了一眼,便得到皇帝侧目一睨,他匆匆收回自己的目光,再不敢抬眼观望。 当年姜家仅存活的女儿,随摄政王入了王府,朝中何人不知?只是没想到,姜家女此时又同皇帝有了牵连,若说上次来给她瞧病还不确定,今日两人的亲密让他彻底明了。 再看皇上态度,李太医暗自咬紧牙关,打定主意把此事嚼碎藏在腹中。 姜涟的病势来得快去得也快,一副药下去,未到天亮热症便消下去了。 皇帝本想守着她,可上朝的事推脱不得,他刚刚即位,不能叫任何人拿着错处,没等她再醒过来,便匆匆去准备了。 梁进早已经办完事回来,伺候完他穿衣裳,伏在他耳边低声回话:“主子,行越军里的人已经开始动了。” 皇帝说很好,面上却不见一丝笑意,反而蹙起眉头,“可是她还没答应留下。” 梁进明白这话中所指,停下手中动作,讶然轻呼:“主子怎么说这样的话,奴才瞧着姜姑娘对您的情意是极深的,要不她也不会为了您得罪太后,论起来,算上摄……” 他顿了顿,向上觑他的脸色,复又道:“摄政王这层关系,她理应跟太后关系更近些的,可您看怎么着,她可没亲近过太后娘娘,后来又为着您几句话没跟摄政王离宫,惹得摄政王生了好大的气,若说这些不是她对您的情意,奴才都要斗胆,为姜姑娘抱不平了。” 他说得有理有据,饶是谁都不能否定,皇帝细细思量,不敢心存侥幸,惘惘道:“我总是想要她一句话的。” . 当年威风凛凛的三等侍卫,现在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,李申武被承安带到王府时,裴瞬甚至不敢认,在他的印象中,李申武今年不过刚逾四十,再如何衰老,也绝不该是面前皓首苍颜的模样,他上下打量着犹豫询问:“李申武?” “是小人,拜见摄政王。”李申武跪拜行礼,再起身时还试图挺直脊背,但只留下拱肩缩背的身形。 裴瞬用力按了按眉心,欲言又止:“你怎么……” 从前他是先帝跟前的左膀右臂,虽只是三等侍卫,但奉的只有先帝的命,做的皆是先帝特令的事,任何人都不得支用他,在姜家被抄斩后不久,他就因病请旨挂冠后不知踪迹,后来又传出他已离世的消息。 而裴瞬之所以知道他在遥州,还是在先帝的书信中偶然探寻到的,姜家被抄斩的缘由原本没有必要探知,他对自己毫无价值,更没有必要去寻他,可是如今却大不一样了,得让他吐露出真相来。 大约在太多人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神色,李申武心中明了他的诧异,灰败的脸上露出笑意,夹杂着苦涩和落寞,只道:“我与王爷素来没有交际,王爷特命人跑到遥州寻我,还偏要将我带回来,想来不是因为关心我,不知您有什么吩咐?” 裴瞬自然不关心他的状况,扬起下颌示意他上前来,低声道:“本王要知道当年姜家为什么被抄斩。” “姜家?”李申武思索片刻,颇为自然的反问:“此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?先帝命姜大人救治涌入京城的流民,姜大人救治不成,为了逃脱罪责,反倒坑杀了他们,先帝一向仁德爱民,知道后盛怒,直接命我带兵治了姜大人的罪责。” 裴瞬知道他是有意隐瞒,无声地冷哼,“连本王这种当初未在京城的人,都听说过姜大人的品性,李大人久在朝中,对同僚理应更为了解,觉得姜大人会坑杀流民?满门抄斩可不是小事,先帝一时冲动便直接命你带兵前去?况且姜家人一夜之间几乎死绝,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知道,李大人觉得这说得通吗?” 他接连逼问,李申武却气定神闲,“小人当初接到先帝的旨意便是如此,其它一概不知。” “本王可不信。”裴瞬双手一摊,似笑非笑地盯着他,“若是什么都不知,你不会突然因病挂冠,弄出什么已经离世的假消息来。” 李申武仍旧不为所动,“什么假消息?小人不知道,当初请旨挂冠,只是偶染重病,自知无力再为先帝效劳。” 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,裴瞬也不着急,神情自若地转头望向承安,“本王记得,姜家的人连尸首都没有留是吧?” 承安躬身答是,“一具都没有留。” 裴瞬缓缓颔首,轻飘飘道:“既然如此,那李家祖茔里的尸首还都安安稳稳地受着供奉,好像不大公平。” 第81章 “你……”李申武没承想他连死人都不放过,气恼到目眦尽裂,也顾不得身份,哆哆嗦嗦地起身就要冲过去。 承安上前拦住他,他早已不是当年身手不凡的三等侍卫,在承安跟前毫无反抗的余地。 “本王既有本事寻得你,便是对其中隐秘知晓一二,现下本王好声好气的问你,你只管一五一十的说出来,何必自讨苦吃?”裴瞬好整以暇,牵了牵嘴角,曼声道:“你还有两日时间,可以好好考虑怎么说清楚,等到了姜家姑娘跟前,若还是这般,你知道的。” 第49章 姜涟直到辰时才醒过来,双腿疼痛已经消减不少,她原本想下榻,可膝盖屈伸不得,根本没能站起来。 外殿的人大概听见了动静,匆匆跑进来个侍女,小心询问:“姑娘醒了,身上可有不舒爽的?奴婢去给您叫李太医来。” “不必,我已经好多了。”姜涟冲她笑笑,温声道:“我现下不大好动弹,但昨夜发热症出了一身的汗,身上不太爽利,劳烦你侍候我沐浴。” “姑娘言重了。”那侍女躬身行礼,上前扶住她,“奴婢叫雪青,皇上走的时候特意嘱咐过,您还没好利索,沐浴必然是不行的,让奴婢给您擦洗擦洗,不过您得先用过吃的、喝过药才成。” “好,有劳。”姜涟顺着她的力道起身,几乎将浑身力量都落到她身上,直愣愣抬着腿缓缓往前。 人病着消耗得厉害,她确实是饿了,整整进了两块菱粉香糕、一盏枣儿粳米粥、一碟素笋丝才算作罢。 雪青生怕她受凉,匆匆给她擦洗过便换了衣裳,可她的长发经过汗水润湿,即使干透了也发着腻垂到面颊上、脖颈中,她实在觉得难受,又叫雪青给她沐发。 因为拿不准她的脾性,雪青不敢开罪她,可又不敢应下。 姜涟拍了拍她的肩,出言安抚:“放心,是我自个儿偏要沐发的,你拦不住我。” 雪青这才弯唇笑了笑,“那一会儿沐完,奴婢给您擦干,再叫人搬了火炉进来烤着,想来不会有事的。” 姜涟点点头,任由她摆弄自己的发,沐完又经她扶着躺到外殿的软榻上。 身侧是燃得正旺的火炉,发出噼噼剥剥的火声,她离得近,苍白的脸和唇都被烘得发红,多了点康健气儿。 雪青站在她身后,用巾帕包裹住她的发,来来回回的搓揉,待擦到半干,拿着玉梳从头顶一遍遍往下梳,絮絮道:“这样干得快,弄好了奴婢给姑娘篦发,再上妆。” “不必麻烦。”姜涟语气淡淡,“过会儿还要去给皇上祈福,用不着装扮的。” 雪青垂眼看着她的双膝,“可您的腿,怎么再去祈福?” 她不说,自己倒忘了,可祈福一事耽误不得,况且就剩下两日,若是不去岂不是前功尽弃? 姜涟蹙了蹙眉,正绞尽脑汁想法子,再抬起头,发现殿门外站了个人,明黄的冕服泻下柔光,上头金线织绣的团龙栩栩余生,周身的华贵,连束带的金玉都堆砌着权柄的意味。 她第一回 见他穿冕服,迷迷怔怔地起身叫“皇上”。 “坐着吧。”皇帝摆摆手,颇为熟稔的往偏殿走,“我去换件常服。” 姜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人家的寝殿,披头散发的着实不成体统,又忙叫雪青去取簪子,随意挽起发髻。 皇帝再回来看到她时还面露诧异,走到她跟前俯身碰了碰她的发,轻唔了声,“头发还没干,怎么弄起来了?” 她缄默不语,对他的亲近还不大习惯,整个肩背都僵硬起来。 可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,手指已经伸到她的发髻上,随手一拨弄便拆掉了簪子,如瀑的墨发再次倾泻下来,他朝雪青扬了扬下颌示意出去,拿过一旁的玉梳,一下下替她梳发。 “皇上。”她局促不安地回过身去。 他心里明白,偏偏避重就轻,假装没有领会到她的躲避,“不擦干头发,往后容易落下头疼的病症。” 她无可奈何,调转话头道:“皇上,晚会儿我还去给您去祈福吧。” 他说别去了,“膝盖伤成这样,怎么跪在那儿?” “虽说我腿上不大利索,但祈福就余两日,又是关乎你性命的事,别耽搁了。”姜涟一点点往前挪动,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。 皇帝发觉出来,沉了沉嘴角,又因为她说祈福的事心里发虚,终于撂开了她的发,“祈福算得了什么?原本就是怪力乱神之事,能不能起效用还得两说,你的腿连走路都不成呢,再不管不顾地跪在那儿怎么行?” 姜涟还欲说服他,“我这不过是皮外伤,想来并不打紧的,可祈福不同一般,做了那么久的准备,不能因为我。” 她进宫的目的是为着给他祈福,这回倒好,没办成正事,反倒自己还受伤成了累赘,那么多人力求圆满的事,叫她弄成这样。 “祈福不重要,你要真的伤了腿,才是得不偿失。”皇帝都有些着急了,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,“用你的腿去换一个不确定的结果,着实没有必要。” 他真该告诉她,所谓的祈福不过是个噱头,是为了让她,不,是为了骗所有人、骗她入宫,可现在不是该告诉她的时机,她刚刚朝他靠近了些,他不能就此将她推远。 “可……”她还没说完,就被他打断:“我绝不可能让你去,大不了就等着,待你完全好了,再补上余下的两日。” 第82章 祈福哪有中断再补上一说?她正要再劝说,却见他突然背过身去,掩住唇咳嗽起来。 原以为只是因为太过激动咳嗽两声,可他咳起来没完没了,到最后的声音甚至有些撕心裂肺,她没办法,只能高声叫“梁进”。 梁进闻声跑进来,看见皇帝憋得通红的脸,极是夸张地哎呦起来,“我的主子啊,您没事吧,奴才给你倒盏茶来。” 皇帝好不容易止住,刚灌进半口水顺了顺嗓子,下一刻,再次重重地干咳起来,那盏茶就在他嘴边,等他咳完放下时,自己先愣住了。 梁进伸手去接,也是目瞪口哆,磕磕绊绊的开口:“主……主子,您这是怎么了?” 姜涟被他们弄得如堕雾中,仰起长颈去看,茶面上赫然落着团血,正顺着水缓缓散开,她有些吓坏了,顾不得自己的膝盖和礼节,起身上前推了把梁进,几乎是吼出来:“梁公公,快传太医啊。” “别,不用。”皇帝好像刚醒过神来,抬眼示意梁进去关殿门,不紧不慢道:“此事只当没有发生过,不要叫任何人知道。” “这怎么成,这不是小事。”姜涟将他扶到软榻上,下意识扯出巾帕来为他拭了拭嘴角,“你自己的身子有问题,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儿,适才还说什么祈福不重要,若真是不重要,你又何必跟着折腾。” 皇帝暗暗窥看她焦急到皱成一团的脸,还有她的不管不顾,若说不为之所动,自然是不可能,可还不到最后的关口,他得要她一句话。 他喘了口气儿,同她解释:“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,眼下我刚刚即位,是不能叫旁人知道我的状况的,太后、摄政王,许许多多的人正等着拿我的弱处,别说是咳口血,今儿就算是把心和肺都咳出来,也得暂且忍耐着,不能传出去丁点儿消息。” 她有姑娘家的慈悲,又对他格外心软,再听他可怜的声口,眼圈已经红了起来,“原来你在宫里,当皇帝,过得竟是这样的日子。” 他等得就是她这句怜惜,因为刻意咳嗽发疼的喉咙,为呕出血被咬破的舌尖,在此时都算不得什么了。 他趁势抓住她的手,“旁人都只道当皇帝的好处,却不知其中艰辛,我一个被赶到不毛之地的皇子,没有半点儿权势,要登上宝座何其容易,那些想要帮我的人,何尝不是想因此拿捏我?” 她低声叹息,眼中隐隐有泪光。 “我说祈福不重要,说要等你伤好了再补上余下的两日,左右不过是想多留下你,不过我知道你是万万不肯留在宫中的,但是我总是想着,哪怕你能多留些日子也是好的。”他苦笑着侧过面去,不肯再同她对视,“说起来,除了你,整个京城还有谁同我是相关的?” 她没有立即回应,是在思索留在宫中是否可行。 他等不及她的犹豫,转过头来直直望进她的眼中,带着央求、带着害怕,“你能留在宫中陪我吗?” 他顿了顿,“哪怕只是两三载?甚至只是一载?” 第50章 他已经尽力降低自己的乞求,甚至不要她永永远远地陪着他,姜涟低头与他对视,心被那双清亮的眼睛死死拽住了。 面前的人出生时被寄予厚望,原本也是如珠似玉的珍宝,可那份偏爱并未持续太久,便随他失常的母妃被一股脑扔进了冷宫,未过几年,又孤身一人被贬到平州,磋磨得病病殃殃的,原以为当上皇帝是莫大的转机,实际上却是自身难保。 她知晓他的一切,又受了他的恩惠,没法子抛却一切作壁上观。 彼此沉默太久,皇帝以为得不到她的回应了,费尽心思演今日这场戏,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,他缓缓松开她的手,有些自暴自弃地泄了气,“罢了罢了,你不必觉得为难,其实你出宫倒也好,我这样,还不知道明日有不有的活路,何必拉扯上你。” 这话说得直戳人心窝子,姜涟转过头去擦拭湿润的眼角,责怪道:“我没说不愿意,何必说这样叫人难受的话。” “你愿意?”皇帝的眼中霎时迸发出光彩,有种劫后余生的兴奋。 她点点头,略微思索了下,又郑重道:“我愿意陪着你些时日,至于你说的一载两载,我不能允诺你。” 王府她大约是暂时回不去了,将来如何,她还没有定论,且先走一步算一步,留在宫中些日子,只当全了彼此的情谊。 他只要她愿意陪着他这句话,多少时日算得了什么,往后日子长得很,他有的是机会。 心愿暂时得以满足,他说话的声气儿愈发软下来,丝毫不给她多想的机会,“既然如此,叫人给你准备住在宫里的一应物什,至于祈福一事,先往后拖拖,宫里又不是养不起几个祈福的人。” 她却说不必准备,“宫中人多眼杂,没得叫人平白寻你的错处,往后你就当我是你宫里的侍女。” 侍女其实是不大好的,但皇帝为了让她安心,倒没有反对,“怎么都好,左右用不着你做什么,也不急于一时。” 他说的是自己的心声,他做着长足的准备,并不急于一时,他们长此以往的相处下去,不怕她不对他生出更深的情意来,就算是没有,他也得叫她依赖他,叫她再也离不开他。 适才事出着急,没意识到两人都挤在软榻上,这会儿安静下来才发现彼此的亲密。 第83章 他半躺在软榻上,她正紧挨他坐着,腿贴着他的腰部,中间隔着的只有两人的衣裳,而且他抬着臂膀,远远瞧过去像是半圈着她,她微低着头,小意温柔的模样。 梁进透过窗纸看里面的影影绰绰,看了个大概立即一拍掌,笑盈盈地念叨:“成了。” 旁边随侍的小太监讨好地询问:“公公,什么成了?” 梁进也不点明,抬起拂尘轻敲他的头,“只告诉你一句,里头那位姜姑娘,往后小心着侍候吧。” 话音刚落下,殿门就被从里头推开,梁进见是皇帝出来,忙弓腰叫了声“主子”。 皇帝点点头,朝檐下走了几步,待离殿门远了,才道:“朕命人寻了两位擅长斗鸡的市井高手。” 说起斗鸡,不得不想起太后,梁进立即反应过来,“等他们一进宫就让人给太后娘娘引荐,照主子的意思?” 皇帝朝寿宁宫的位置遥望,冷冷一笑,“那些雄鸡都争强好胜的,争斗之下,难免会红了眼,慌不择路的可别伤了人。” 梁进会意,顺着他的话回应:“是,奴才明白,必然叫他们小心伺候着。” . 姜涟被暂且安置在偏殿,将养了两日,膝盖上已经附上层薄痂,不再外露着皮肉了,但养起来也愈发小心,生怕蹭掉刚长出的痂,她行动不大方便,更没有什么事能打发时候。 侍候的人都对她颇为客气,不知是不是皇帝特意嘱咐了,他不在的时候,那些侍女太监们想着法儿的哄她开心,她向来好脾性,从来不驳旁人的面子,倒也颇得他们的敬重。 正瞧着两个侍女踢毽球,殿外突然有个小太监跑进来,“姑娘,皇上让奴才来给您传话,说东边文相殿的瑞香开得极好,让您先过去瞧瞧,他一会儿下了朝就去寻您。” 他一壁说,一壁朝外头招手,立即有人抬着轿撵进来。 姜涟从软榻上起身,任由侍女们搀扶着上了轿撵,又问:“皇上什么时候下朝?” “快了,所以先让奴才来接您过去呢。”那太监殷勤地笑了笑,待她坐定了,抬手命人起轿。 她没去过文相殿,但一路过去并不算远,大片大片的瑞香从最外头的殿门开始,围绕着长廊栽种,最后在游亭周围汇集,紫红色的花团丛聚着,似绸似缎,热闹地不成样子。 那太监十分有眼力劲儿,特意命人将她放在花团锦簇的正中央的游亭,笑着解释:“这宫殿不常有人来,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,奴才现在就寻人来,姑娘且先等等,估摸着皇上也快到了。” “好。”姜涟不疑有他,半倚着梁柱四处打量,也不知道皇上哪来的好兴致,他好像很喜欢寻新去处,上回还特意去了长丰楼。 这宫殿确实有些荒废了,甚至有风透过窗纸的缝隙发出簌簌之声,檐上的门笺也旧得花了色,却不曾更换,再转眼看满殿的瑞香,反倒是鲜焕的突兀了。 她正想着,突然身后有声音响起,是她从前最为熟悉的,嘶哑中带着嘲弄,“是在等皇上吗?” 姜涟猛地回过头去,果然看见了更为熟悉的脸,她心头一震,诧异地叫了声“王爷”。 裴瞬微微一笑,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,“可惜皇上被我着人拖着了,恐怕得等好一阵。” 她未吭声,不明白他在这儿的用意,她原以为自上次一别,他再也不想看见她了。 “看来跟着皇上着实是不错的。”裴瞬自顾自地推着轮椅靠近,将目光调转到那片瑞香上,“赏花、玩乐,满宫的人都殷勤伺候着,怪不得上回打定了主意不肯回王府。” 他每句话都泥中隐刺,姜涟了解他的脾性,开口解释:“上回……上回是想着为皇上祈完福。” “那现在呢?”裴瞬扬了扬眉,言语轻佻,已经有隐隐的怒意,“听宫里的探子说,你与皇上同吃同住,俨然夫妻一般,这样也是为了祈福吗?” 姜涟涨红了脸,指着自己的腿,“那是因为我的腿受了伤,并不像王爷所说那般。” 他哦了声,似乎并没有心思听她的解释,像从前无数次一样朝她招招手,低声说“过来”。 两人隔着游亭的石阶,一个在亭上,一个在亭下,她扶住腿试图过去,但那对膝盖并不配合,只要稍稍曲起来,便有种皮肉被拉开的疼痛感,她抽了口气,求助地低喃:“王爷,我的腿……” 他对她的可怜模样无动于衷,满腔已经被怒火占据,没有什么能比她与皇帝的亲密让他发疯,他有种被背叛的难堪,需要通过折磨“罪魁祸首”得以缓解,“再耗在这儿,皇上恐怕就要过来了。” 她知道现下又是他对自己“小惩大诫”的时候,任何事都不能叫他心软,索性心一横,不顾膝盖上的疼痛,颤颤巍巍地走下石阶。 他仍存最后一丝怜惜,没有让她狼狈地跪坐在地,顺势捞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膝上,用手拍了拍她的侧脸,“瞧瞧,这不是能过来吗。” “是。”姜涟稍稍侧过面去,膝上疼痛让她皱紧了眉头,有意躲开他的手。 他却偏不让她如愿,死死捏住她的下颌,逼迫她抬起脸,再不容她动弹,“不问问我来干什么吗?又要想法子拖住皇上,又要引你过来,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。” 她对上他的目光,处在下乘的位置,不得不顺着他的话回应:“不知王爷是为得什么?” 第84章 他没有直接回应,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,将她狠狠箍住怀中,下颌抵在她肩头,低声念叨:“你真的是我王府里的姜涟吗?为什么才短短几日,你竟和从前不一样了?” 她从前对他事事顺从,无论他做什么,她都会温驯地回应他,永远体贴、永远柔顺,可自从进宫之后,她不再她了,就像此时此刻,他明明抱着她,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丁点儿距离,可他偏偏觉得这不是她。 姜涟听得糊涂,“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。” “你不必明白。”裴瞬摇头,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侧,压声道:“我只同你说一句,我要带你回王府。” “回王府?”姜涟愕然不止,一时无所适从,她本着他已经舍弃她的前提,答应了皇帝要在宫中留些时日,可如今竟陡然生变。 她的犹豫令裴瞬不满,他收起面上浅淡的笑,眼底满是严霜,再也不是那种可以商量的语气:“既然如此,那看来当年负责抄斩姜家、唯一知道姜家罪名的人,也不必再留了。” 第51章 “你说谁?”姜涟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。 裴瞬缓缓向后靠向椅背,不紧不慢开口:“先帝身边的三等侍卫李申武。” “不可能,他已经病逝了。”她应得笃定,是因为当年在先帝榻前,她曾亲口质问先帝姜家被抄斩的缘由,先帝咬死她父亲坑杀百姓、死有余辜,她自是不信,以一盏毒药做威胁。 先帝不为所动,在咽下毒药时仍死死攥住她的腕子,咬牙恨声:“朕即刻便要死了,当初接下圣旨的李申武也早已病死了,你姜家的真相自然当随我们同去。” 她的反应不出他所料,裴瞬笑了笑,“病逝不过是假消息,他一直躲在遥州,现下就在王府。” “果真?”她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臂膀,那颗早已经为探寻真相死去的心,竟一点点活泛起来,又带着忐忑不安,唯恐真相并非是她心中所想那般,“他……他怎么说?” “真相自然得你自个儿去问。”裴瞬一点点掰开她的手,张开手掌紧紧握住,另一手揽住她的肩头,将她带入自己怀里,是完全拥有的姿态。 她的顺从、他们的亲密让他重拾耐心,放轻了语气引导她:“这些日子你与皇帝如何,我都暂且不计了,去同皇帝说说吧,你心心念念的是谁,你到底要不要回王府,说得叫我满意了,不管是真相大白,还是替你父亲洗刷冤屈,都是轻而易举的事。” 他的意思说得足够明白,是用姜家的真相威胁她回王府,可她不明白,何时她竟重要到需要他耍手段。 “为什么?我回不回王府对你重要吗?”她问。 他说“当然重要”,引得她呼吸一滞,下一刻便是大失所望,“难道我的东西要平白让旁人占着,叫他们称心如意?” 原来都是私心作祟,而没有其它,其实这应该是她早该明白的事情,而不是直到今日还会为此动摇,姜涟定了定心,掩下所有情绪,只道:“我会同皇上说清的。” 至于如何说清,她还没有定论,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桩情谊,能大过她父亲的清白,别说只是让她回王府继续做深宅鸟雀,就算是更为苛刻,她也不会放过获求真相的机会。 “很好。”他目光灼灼望着她,眼底终于生出渴求来,似有盈盈野火,使他不自觉凑到她的唇上。 她微微躲避,他只得以碰到她的嘴角,他却不生气,贴着她的面颊,囫囵开口:“我最喜欢你这样果断。” 这说明即使她对皇帝有些情意,也不过般般,又算得了什么? 姜涟默不作声,自他身上起来,再次撑着双腿坐回游亭中,她看着他被承安推着躲到宫殿一角,心中五味杂陈。 一直以来,她对他有感激,有落难时的依赖,更有长久相处的习惯,分不清哪种感觉居上,但可以确定的是,作为被拯救的人,在她家破人亡、生死攸关之际,那个伸出援助之手,不顾自身正处低谷为她四处奔走的人,绝不可能自她心中被轻易抹去。 不知过了多久,皇帝姗姗来迟,他远远望见她孤苦伶仃地坐着,走近又看清她苍白的脸,心头一紧,赔笑道:“等久了吧?下了朝我就往这儿走,偏偏被人绊住了脚,说到这会儿才算作罢。” “无妨的。”姜涟回以浅笑,“这儿的瑞香开得真好,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片的瑞香,从前我母亲最爱荷花,别的花在府里极少见到的。” 同皇帝说话的好处,便是可以肆意提起姜家,提起她的父母,他都能够回应。 皇帝紧挨着她坐下,眼角眉梢都是讨得她欢心的得意,邀功般点点头,“知道你鲜少看见,今儿上朝时匆匆瞥到,想着一定要叫你来看。” 两人肩并着肩,映着身后的花团锦簇,胜过无边风月,唯一美中不足,是她心中早已经有了别的打算。 她暗暗微侧过面去,窥探着他的脸色,他那份欣喜落入她眼中,让她有些于心不忍。 他那样灵慧的人,这会儿沉浸在两人的恬静之中,完全没有察觉到,甚至弯腰凑到她耳边,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那日告诉你不让你白受太后的磋磨,今儿可为你报了仇了。” “报仇?”姜涟惊愕不已。 他面色如常,语气带着无辜:“她向来沉溺于看斗鸡,却不知那些雄鸡不长眼,打斗中会误伤到她的,她最是重视自己那张脸,如今要为此受些折磨了。” 第85章 新仇加旧恨,这点儿损害抵充不了什么,但时势所致,现下只能暂且消消火气。 “多谢,为了我如此谋划。”姜涟心头一热,漫起阵阵柔情来,可更为重要的事挡在她心头,叫她不得不狠下心来,“其实我有一桩事要跟你说。” “你说。”皇帝终于发觉她的异样,静下来擎等着她说话。 姜涟调转开视线,极力躲避他的目光,涩然道:“我这两日腿上不方便,干什么都要受阻,突然就想起我……” 她顿了顿,尽力周全自己的言辞,好叫他死心,“想起我们王爷,他一直行动不大便利,从前我在府中时,日日贴身侍候着,这些日子我不在,不知他是如何过的,思来想去,又担忧别人侍候的不够尽心,心里愈发的挂念他。” 皇帝听着,面上的笑意尽数化为酸楚,但仍心存侥幸,不确定的询问:“你一直挂念着他?” 她立即应是,接下来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了,“我仔细想了想,还是想回王府,那日应下你留在宫中,是我太过草率,望你莫要当真,我今日重收回那句话,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心。” “收回?”他试图牵起嘴角,但僵硬的弧度令他的落寞更加明显,整个人近乎支离破碎。 他觉得她真是既厉害、又狠心,几句话就能让他一朝上至有顶,又一朝下至阿鼻地狱。 “对,收回。”她尽力控制声调,展露出所有的冷漠绝情,“我不能留在宫里,因为我挂念的人在外头,我舍不下。” “好一个舍不得。”他冷眼看着她,忍不住斥责:“我视你如珠似宝,你没有半分珍惜,偏偏要回王府任他轻贱?” 她被他戳中痛处,几乎自暴自弃,“我待他的心,大约同你待我的心是一样的。” 他被堵得无话可说,霎时站起身来,慢慢踱步拉开与她的距离,用力喘了口气,才算是压制住满腔的情绪,无声哼笑道:“但愿他值得你的心意。” 第52章 皇帝简直被她气得昏了头,唯恐自己再吐露出什么难堪的话来,疾步下了游亭,又命人备轿撵先送她回去。 可轿撵未到,倒是先等来了摄政王的请旨,梁进窥见他面色不虞,战战兢兢地回话:“主子,摄政王刚入宫来瞧太后,顺道儿请旨来,说是祈福理应已经结束,请主子放……放姜姑娘出宫。” 不知哪句话狠狠戳中了皇帝,他猛地回过身去,像是不认识般,上下打量着姜涟,良久后惨然一笑,“你们倒是默契十足,一个说要离宫,另一个便立即请旨求你离宫。” 摄政王的请旨来的这样快、这样巧,让他不得不多想,或许她同太后、摄政王才是一道儿的,哪里用得着他巴巴为她报仇,为她打抱不平,他太想放肆嘲讽自己一番,分不清亲疏远近,自作多情以为赢得她的丁点儿情意,甚至妄想来日方长。 姜涟立即明白这是裴瞬的别有用心,可事到如今,绝无别的选择,她仅仅愣怔须臾,即刻勉力露出笑脸,“是王爷记挂。” 梁进摸不透两人状况,嘴上正打着磕绊不知如何缓解,皇帝早已经朝殿外走去,语气是少见的冰冷:“快送姜姑娘到寿宁宫去吧,没得影响人家情深意重。” 她暗自咽下他话中机锋,低眉顺眼地躬身,“谢皇上成全。” 他闻言身形一顿,脚下步子愈发快了。 姜涟没承想这么快就能出宫,急匆匆地来,急匆匆地走,恍似做了一场很快就醒来的梦,朱墙绿瓦还映在她眼中,这座皇宫却又离她遥不可及。 梁进亲自送她到寿宁宫宫门,连连叹息,“姜姑娘,你这是……” “梁公公。”姜涟出声打断他,朝他盈盈而笑,“是我对不住皇上,公公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侍候的,没有人比您对待皇上更为尽心,我瞧着皇上身子不大好……” 她说着,自己倒先失笑停了口,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身份说这样的话,真是叫人看笑话,她连连说罢了,“公公是待皇上最亲的人,我同您说这些倒是多余了,您快些回去吧,皇上等着您侍候呢。” 梁进带着人行礼离开,她候在宫门前等裴瞬,隐隐约约能听见里头太后的叫喊声,她听得胆颤,知道太后刚遭了罪,若是她独自进去,只怕讨不得好。 裴瞬来的时候已经和在长相殿时截然不同,眉梢都是飞扬的,望见她眼中更是盛满了笑意,也不顾有宫人在侧,拉她坐于自己膝上,替她拨弄着被风扬起的碎发,语气亲昵、意有所指:“从前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意。” 他离得远,旁的没有听的太清,但是她同皇帝那几句争执倒是清楚。 她微微挣扎,见他没有放开她的意思,知道再拉扯更为难堪,索性也不再动弹。 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膝盖,这才关心起她的伤势来,“我瞧你还能走,想来不是大事,回王府之后好好将养着,不会有什么大碍,我知道是太后故意为难你,她虽是我姑母,但此事到底是她的错,必然要向她讨个说法。” 姜涟诧异抬头,没想到他会如此。 裴瞬倒是心情大好,微微挑了挑眉,“怎么?不相信?” 她摇头,只说不必,下意识地想起皇帝已经为她报过仇。 他却坚持,甚至同她开起玩笑:“放心,讨不到说法,绝不走出寿宁宫的宫门。” 第86章 说着,他命承安推他们进去,宫内随侍的宫人低垂着头,不敢直观。 殿门紧闭,他直接推门进去,只看到满殿狼藉,桌椅七歪八倒,杯盏被摔得满地碎片,连带着屏风都砸在梁柱上,宫人皆跪地噤若寒蝉,衣上沾有脏污,却不敢动弹。 裴瞬紧蹙眉头朝四下扫视,只问:“太后娘娘呢?” 跪在他身侧的侍女这才敢抬头回话:“娘娘受了伤,正在内殿歇着。” “你们都出去吧。”裴瞬摆了摆手,推着轮椅往内殿去。 内殿的状况并不比外殿好,梳妆台上一向被太后珍视的珠宝七零八落,连那面星云镜都被砸落在地,上头隐约可见脚印,想来是被人狠狠踩过。 太后并未真的歇下,闻声立即高声呵斥:“都给本宫滚出去。” 裴瞬弯腰扶起个玫瑰圈椅,先将姜涟安置好,才叫了声姑母,“您这是怎么了?听外头的侍女说你受了伤,伤到了哪?” 太后听见是他,忙坐起来一把拉开帐幔,再大的脾气不能在亲侄儿跟前撒,不由放低了声音:“今儿看斗鸡的时候,离得近了,被一只雄鸡划伤了脸。” 她抬手捂住左边面颊,缓缓自床榻走出来,待看见姜涟就坐在他身侧,稍稍缓和的神色再次紧绷起来,她当初会下手整治她,绝大部分的缘由是因为她不再裴瞬牵连,可看如今二人仍如胶似漆,心下急跳起来。 裴瞬兀自摇了摇头,“早同你说过,那些畜生不通人性,就算是看,也得离得远些。” 太后无理争辩,放下手臂露出面颊,从眼尾到嘴角赫然一道长痕,已经被药物敷上,看不出深浅,她最珍爱这张脸,难免为此伤神,“太医说若是再深一点点,往后即便是养好了,也会留下疤痕。” 裴瞬最厌恶这些琐碎的事,可她到底是他姑母,这世上他留下不多的亲人,耐着性子和声嘱咐:“那么说好好养着便不会留疤痕,你且听太医的养着就是。” 他带着姜涟亲自过来,太后明白他的意思,调转目光看向姜涟的腿,笑道:“原来你还关切姑母,本宫还以为你是来问罪的。” “侄儿不敢向姑母问罪,但你平白无故的为难她……” 他话还未说完,太后便抬声一哼,“不是来问罪,是来讨要说法来了。” 她今日本就心情不太爽利,脸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,又赶上亲侄儿“兴师问罪”,实在扮不出什么好脾性来。 裴瞬最不吃别人耍性子,当即便收敛起面上温和,连带着声音都冷硬起来,“不管是什么,你既弄伤了她,不说以眼还眼,也合该摆出摆出你的意思来。” 姜涟看着姑侄两人相对,只管一言不发,别说今儿是为了她,她一个外人,绝不该插嘴。 太后被当面训斥,脸上挂不住,梗着脖子争论:“好啊,我的亲侄儿,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,要质问我一番了。” 裴瞬对她发泼无可奈何,压着声气儿叫姑母,“不过要你同她拿出该有的姿态来,何至于如此?” “本宫是太后。”她气得浑身发颤,跌坐到身旁圈椅上,“她不敬重本宫,本宫教给她些礼数,不过是伤了腿,又算得了什么?” 好说歹说都说不通,她心里压根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,裴瞬知道不该继续妇人之仁,毫不掩饰露出厉色来,“姑母要是还想受人敬重,就该依我的意思去做,若是不依,那侄儿自然也没有法子,只是往后再有什么事儿,姑母也莫要再来询问我的意思。”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,太后呆立着,一时醒不过神来,好半晌才愣愣地,眼泪说掉就往下掉,她也不应裴瞬,转头一壁抹泪,一壁喊着自己的哥哥:“兄长,我的兄长啊,你替咱们裴家生了个好儿子,他不顾我的死活,要为了旁人逼死他的亲姑母,你若地下有知,也该睁眼看看。” 她惯爱用这一套,没有任何威慑力的哭嚎,惹得裴瞬心烦,他只瞥了她一眼,重拉回姜涟往外走了。 太后见他不为所动,只管哭天喊地,骂他心狠,哭她早去的兄长。 第53章 经太后闹出这一遭,裴瞬面色不大好看,先前说要为她讨说法,没讨出个门道来,反而弄得彼此都难堪。 马车出了宫门径直往王府赶,两人坐在一起,彼此却一路无言。 等快到王府时,裴瞬才像是回过神来,揽了揽姜涟的腰,低声道:“太后娘娘惯爱使性子,等闲不肯低头,不过既说了要为你讨公道,绝不会叫你失望的。” “是,多谢王爷。”她不甚在意,看着渐行渐近的王府,反而有些心不在焉。 他能察觉到她的情绪、她的每一点不同,抬头用手扳过她的脸,与他面对面对视,郑重其事地询问:“你还会是从前我府中的姜涟吗?”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样的话,她心里明白自己的转变,没法子再故作糊涂,微微露出点像从前那样逢迎的笑意,重重点了点头。 他这才稍稍放松,自顾自地应和:“你还会是的。” 天儿渐渐暗下来,街道上已经有人家在撑灯笼,等到最华丽明亮的牛角灯出现在眼前,是已经到了王府,曹管事已在门前等候良久,后头还跟着许久未见的银月。 待姜涟被人被马车上抬下来,放到另一个轮椅上时,银月已经红了眼圈,想上前问问她家姑娘这是怎么了,离开王府的时候还是全乎人,怎么回来竟成了这样,可是王爷还在跟前,绝不敢造次,只能默默挪到她跟前。 第87章 姜涟望见她的眼泪,轻碰了碰她的手压低声音劝慰:“我没事儿,你快别哭,没地叫别人看见闲话,还以为我在宫里遭了大罪。” 银月哽着声音说是,抬起袖子抹了抹眼。 曹管事搭手儿将裴瞬也扶下来,这才开口问道:“姑娘这是怎么了?王爷叫老奴再提前备好个轮椅,老奴也不知道是您要用,就叫人取了王爷常用的。” “没什么大碍,不过是些皮外伤,过些日子就能养好了。”姜涟还没坐惯轮椅,浑身都不大舒坦,思忖着裴瞬劳累了一日,现下直接去见李申武过于急躁,忙嘱咐:“王爷来回奔波,曹管事快侍候王爷去歇息吧。” 裴瞬却说不必,“我跟着去你院里。” 两人一前一后被轮椅推着,有种说不出的怪异,姜涟这才领会双腿不便、只能依靠别人的麻烦,连带着进了屋子也得依靠别人,才能躺到床榻上。 她刚进来的时候没大注意,等躺下沉静下来,才发现内室的方桌上摞放着数匹布料,颜色相异不大,基本都为正红色,因为重叠着,瞧不出是什么质地,但透着轩窗微弱的光亮,每一匹都隐隐泛着光彩。 姜涟不明所以,转头问银月:“哪来的布匹?” 没等银月回答,裴瞬已经换了衣裳进来,他经人扶着坐在床沿处,抬手一指,“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。” 她秀眉微蹙,“我是不大爱穿这样鲜亮颜色的。” “必须要穿的,且先挑个喜欢的。”他别有深意地淡笑,用指腹抚了抚她的额头,细细道:“等过两日你腿上伤势好些,你父亲的冤屈也洗清了,我准备邀些官员来府上,要他们作个见证,再请皇上幸王府,求他赐婚,给你个侧妃的名分,这些布匹到时候就能用上了。” 这是他命承安去寻李申武时准备的,原本他并不把名分什么的放在心上,可那日之后,猛地就想,或许给她个名分,让她真真正正地成为王府的人,她就能更加安分地呆在王府,再也不会生出旁的想法了。除此之外,他自然还有旁的私心,终究是不能随意放下她与皇帝的数日亲密,再也迫不及待在皇帝跟前赢得一筹。 他的想法来的突然,也让她一时心慌意乱,怔仲良久后,莹白的脸上多种情绪掺杂,却唯独不见他最为期待的雀跃。 他原以为她是为着侧妃的名号心有芥蒂,耐下性子同她解释:“王府里只有你一个,正侧没有任何不同,你不必多想。” “我没有多想。”她摇摇头,五味杂陈之中,自己都辨不明哪种情绪居上,成为他的侧妃,摄政王府的唯一的女主人,落到她一个孤女,或者仍还会是罪女的身上,简直是一步登天,这意味着她再也不是孑然一身,甚至有整个摄政王府做倚仗。 其实她该为之欣喜若狂的,可偏偏,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悦,甚至有些动摇,不知怎地,她竟冒出个荒唐的结论,若是这个决定在她入宫之前做出,兴许她会是高兴的。 “没有,那你不愿意?”他的声音冷凝起来,强自压住蓄势待发的怒气,微含起眼探究她的每一个表情,不放过丁点儿变化。 她听他的语气,就能想象出他暗含的怒气,绝非她能承担,她尚且有事求他,无论如何也不能开罪他,她最擅长讨好他,此时此刻也不例外。 “王爷,我没有不愿意,只是你猝然提起,我竟有些不知所措,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”她轻声细语,直起身子靠近她。 他仍有不悦,稍稍向一侧躲避。 她揽住他的脖颈,又慢慢低下身子,将头枕在他的膝上,抿着唇凝视他,顾盼生辉、百转千回,娇嗔道:“王爷别为着这个生气。” 他顺着她的力道望向她,那张姣若秋月的面容足以让任何人动容,他突然就想起前几日的梦,像梦中一样去抓她的手,平生第一次在她跟前放下身段,“什么都不必想,什么都不必做,我都会准备好,你只管等着做我的侧妃,咱们会像从前一样。” 他的语气那般缱绻,目光那般温柔,她几乎沉溺其中,忘却从前暴戾的他,可她心底不由又问自己,像从前那般的日子真的好吗?她从前为报恩、为存活、为情意,心甘情愿留在王府,忍下百般委屈做小伏低,倒也不觉得不好。 “我视你如珠似宝,你没有半分珍惜,偏偏要回王府任他轻贱?”皇帝的质问犹在耳侧,她迟疑着,竟不知什么是好,什么是不好。 他还在循循善诱:“不,咱们会比从前更好的,就咱们两个,没有旁人,长长久久地下去,至于你姜家的冤屈,我也会替你洗清的,到时候你再也不必担忧任何事了。” 他吐露的是真心,前些日子思来想去,知道自己大约是舍不下她的,既然如此,不如早做打算,真的将她永远留在身边。 她说好,因为她自姜家被满门抄斩之后,她唯一执着的便是她父亲的冤屈,他尽力为他周全此事,她还有什么不足意? 他得到她的回应,所以怒气都消减下去,用手轻轻摩挲她的唇,允诺道:“等明日,我命人将李申武带过来见你,若真有冤屈,届时自会让他知会所有人,还你父亲清白。” 第54章 姜涟点点头,语气真挚:“王爷,多谢。” 不管是为着当初救下她的性命,还是为着他要为她父亲洗清冤屈,他对她的恩情她都无以为报。 第88章 裴瞬勾了勾她的下颌,唇角弯起弧度,“你倒是会卖乖,只有这时候才会想着谢我。” “怎么会?”她开口辩驳,“我一直……一直都感恩王爷,要不是王爷,我早已经丧命黄泉。” “说那些做什么。”他环住她的腰肢,将她拉起来抱在怀中,彼此紧紧相贴,不留一丝缝隙,他靠在她的脖颈处,低声喃喃:“幸好当初救下你,不然往后哪有人同我相依为命。” 今日的他,似乎毫不吝啬自己的甜言蜜语,相处两载所有的温情,大概都在此刻尽数倾泻出来了。 她听得无所适从,僵硬着身子不知该作何反应。 任何反应都影响不了他,怀中的软玉温香足以让人心醉魂迷,他手上力度更重,有想要将她嵌入骨中的冲动。 从前她一直守在他左右,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渴望,直到她入宫,又到她再次被他纳入怀中,他才猛然发现,原来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,不过幸好,她还是属于他的。 他的内心获得极大满足,并非以往那种争得权盈得利的成就感可以比拟,第一回 有这样的感触,有些飘飘然地抱住她,放肆地坠到榻上。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轻呼。 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,只是像适才那样,将她紧紧抱在怀中,面颊贴着她的发,也不再吭声。 她不敢动弹,听着他渐渐呼吸匀停,竟是睡着了,她蹑手蹑脚地起身,为他盖好锦被,复又挨着他躺下去。 他睡得熟,姜涟却是彻夜未眠,明日就要见李申武,思来想去一夜,没有一点儿头绪,反而愈发心烦,窗外刚透出些天光,她便下了榻。 候在外头的银月听见声响,小心翼翼进来伺候,将她扶出内室去盥洗。 温水浇上脸,一夜没睡的疲惫勉强洗去一二,银月递上手巾,这会儿才有机会说上话,语气有些委屈,“姑娘一声不吭进宫去,也不曾叫人带句话,奴婢还以为您一走了之,把奴婢独自留在王府了。” 姜涟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,“我要走必然是要带上你的,不过是那日走得着急,又有宫里公公跟着,不方便特意告知你,况且这不是已经回来了。” “您再不回来,奴婢都要想法子去寻您了。”银月连连叹气,蹲下身子去看她的膝盖,“昨日瞧见您腿上有伤,奴婢都要急死了,偏偏王爷不离您的身,叫我想问也不敢问,您这到底是怎么了?” “昨儿不是说了,没有什么大碍,养养就好了。”姜涟的膝盖有所好转,只是站着已经没有痛感。 银月怕她吃力,特意搬来圈椅来让她坐下,“您昨儿夜里就没有吃东西,奴婢去备些吃食来,您先垫垫。” 她却说不急,“晚会儿再去,正好等王爷起了再一并用。” 两人正说着,内室传来裴瞬叫“来人”的声音,伺候他的活儿往常都是姜涟来,现在她腿上不方便,实在做不了,只能让承安进去。 收拾完用早食,她兴致缺缺,捧着碗果子粥,半晌才咽下去三四勺。 裴瞬瞧出她没有用食的心思,草草吃完几口便让人撤下去,又叫承安去把李申武带过来。 想了一夜,突然就要见到人,姜涟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,愈接近真相,愈觉得忐忑,只能狠狠灌下盏凉茶压制。 不多一会儿,李申武就被承安带来,他的脸色比初来王府那日更差,眼窝处青黑一片,连带着眼角都是低垂的,原本干净的下巴冒出胡须,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。 姜涟从不曾见过他,但他的模样与她想象中不同,她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,迟疑着叫了声“李侍卫”。 李申武抬起头,将她细细端量,开口的声音格外粗涩:“你是姜家那个姑娘?当年你能从姜府逃出来,实在是我们失责。” 那夜实在是太过混乱,姜家几乎是血流成河,死的人太多,已经数不清有多少,底下人找到了她自裁的母亲,却忽略了她母亲身上的木箱,后来装着她的木箱随同姜家的财物一起运送出府,让她逃过一劫。 再提起当年逃命一事,姜涟仍是心有余悸,双手不自觉地轻颤,依旧强撑着笑容,“大概是老天不忍我们姜家蒙受冤屈,特意留下我,还给了我今日坐在李侍卫跟前的机会,好听一听当年的真相。” 李申武嘲弄地轻哼,“不知道姜姑娘想知道什么真相?是你姜家为什么被抄斩?还是你父亲的罪责?” “你说呢?”姜涟的手指牢牢抓住扶手,尽力使自己从容不迫。 李申武没有回应,调转目光望了望坐于一侧的裴瞬,带着最后的乞求,“王爷,真相一旦说出来,必然会伤及先帝的威名,先帝可是您的亲舅父,您当真要如此?” 裴瞬乜他一眼,好整以暇地支起手臂撑住脸,悠悠反问:“他的威名,与我何干?” 李申武一愣,那双浑浊的眼睛中,漫起不甘、委屈、以及怨恨,下一刻,滚烫的泪水霎时涌出,爬满整张脸,他近乎崩溃地以头抢地,声嘶力竭地呼喊:“先帝,臣不忠。” 他被折磨得不人不鬼,甚至不惜假死,也要守住的秘密,今日竟要暴露,如果真相大白,那他两载的坚持算是什么?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,他今日之举,又如何对得起先帝? 若是平时,姜涟或许会为他的忠义心生敬重,可此事涉及到她父亲,涉及到姜家枉死之人,她半分也动摇不得,冷漠追问:“李侍卫,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值得你压上权势性命?” 第89章 “真相……”李申武抬手抹一把脸,“先帝虽捏造了你父亲的罪名,但你父亲自己冥顽不化,合该落得这样的下场。” “我父亲如何,你不配评说。”姜涟抬手重重拍在桌上,双颊气得通红,她父亲的下场怎么也不该是背着坑害百姓的罪名尸骨无存。 李申武不为所动,“当年染了瘟疫的流民往京城逃难,先帝派你父亲去劝离,你父亲竟想将他们暂时安置下来,先帝自然是不允,但你父亲擅作主张,留他们在京城郊外,又请郎中前去医治,医治数日未见好转,反而有流民相继去世,先帝唯恐瘟疫伤到京城根本,暗中命人将剩下的流民全部处死,再以一把大火毁尸灭迹,却偏偏被你父亲撞到。他身为臣子,不遵皇命,痛斥先帝视百姓如草荠。” “所以先帝就杀了我父亲,将坑杀百姓的罪名安到他身上?连整个姜家都不放过?”姜涟因为愤怒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,只觉得荒唐地可笑,让姜家遭受灭顶之灾的,没有什么莫大的阴谋,起初不过是一场君臣之间的意见相左。 “是,可是先帝给过他机会的,是他不肯低头,他被重伤投进火中时,还不肯低头,甚至命人传信出去,意欲将此事公之于众,虽然传信的人被抓住,可先帝不放心,为防走漏风声,只有彻底斩草除根。”李申武为一切说下定论,“所以是你父亲自己害了自己,害了你们姜家” 他还能想起当时火光漫天,她父亲浑身鲜血,与烈火、死去的流民融为一体,因为疼痛在火中挣扎,仍咬牙念叨‘君王横暴、百姓不幸啊,杀了这些流民,那后头的流民呢,都要一把火烧死不成,百姓们还有的救,有的救就得救’。 其实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人是有动容的,甚至有人背过身去不忍再看,可是心软无用,皇命在上,谁敢违逆?连他后来辞去官职远走遥州,又传出假死的消息,都是先帝的授意,先帝要藏住这个秘密,连侍卫们都不能留下活口,先帝能留下他的性命,已算是大幸。 真相触目惊心,姜涟只觉肝心若裂般痛苦,浑身都被冷汗浸湿,反而愈发冷静,连连冷笑,“先帝残暴不仁,却要怪我父亲关心民瘼。” 裴瞬听得眉头紧蹙,他从前只当姜大人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先帝,才招来杀身、灭族之祸,没承想竟是因为如此,他看她坐在那儿摇摇摆摆,将要承受不住,伸出手去安抚地握紧她的手。 李申武忍不住大笑,几乎癫狂,“你父亲是慈悲,可先帝又有什么错?难道真要为了三四百流民,舍下整个京城?” 别说了几百个流民,就算是成千上万个,若是危及到皇权,只有一个下场,怪只怪她父亲的仁义没有用对地方。 “先帝当然有错。”姜涟轻蔑地盯着他,咬牙切齿,“所以他该死,我真是后悔当初一盏毒酒就结果了他,若是早知道如此,真该将他千刀万剐的。” 不仅仅为着她父亲、为着姜家,更为着那些可怜的流民,有那么多办法解决此事,先帝却偏偏用最毒辣的一个。 “原来是你。”李申武只是片刻惊诧,但再看她身侧的裴瞬,便一切都明了了,当初宫里传出消息,先帝病重宾天之时,是裴瞬守在左右,原来正是他们趁势行弑君之事。 他受制于人,此生大概只得抱憾而终,恨只恨自己无力与摄政王对衡,可他绝不叫他们舒心,视线在两人紧握的手上观望,刻意道:“姜姑娘确实应该早知道真相的,王爷不是一直知道我的下落,姜姑娘怎么没有早日来找我?” 第55章 如此明显的挑拨,姜涟听得心下一顿,她的确是只顾得为即将得知真相喜悦,忘了去探求李申武怎么突然出现,可她还算清醒,知道不能在外人跟前起龃龉,稍平了平情绪,甚至带上些笑意望向裴瞬,温声细语道:“多谢王爷为我特意将人寻来,现下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,将人带下去吧。” 他最爱她这样识趣儿,手指在她手心轻轻划过,微微颔首示意完承安,又不忘威逼李申武:“别以为今儿说完就能死,往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。” 这句话戳中了李申武的内心,他想死都死不成,又见两人轻偎低傍,当真是万念俱灰,霎时垮下身子瘫坐地上,惨然而笑。 他被承安拖了下去,屋内只余他们两人。 姜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,面上笑意未消,“王爷怎么知道李申武还活着?” 他知道她这是要“问罪”了,手上用力不肯松开她,双眸愈发深邃,只道:“在先帝的来往书信中。” “何时?”她又问。 “先帝在世之时。”他答。 所以是明明知道有机会探求真相,却亲眼看着她违背内心乞求先帝,看着她眼穿心死,现在又为了让她回王府,轻飘飘的摆出真相来。 她突然想起当初去屏山路上,他那句‘当初请先帝宾天时,倒忘了一桩事,理应让他先洗清了你父亲的罪名’的玩笑话,原来竟是真的,她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,明明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,可话到嘴边,只剩下一句:“为什么?” 他依旧从容自若:“我救下你,便是要你一切重新开始。” 仔细想想,他救下她算是意外,当时的他跌落谷底,失去引以为傲的一切,实在太过于迫不及待拥有受自己完全掌控的东西。起初,他自然是不重视她,因此她的仇恨、她的执着自然与他无关,至于让她亲手毒杀先帝,是因为先帝必须要死,由她动手也不过是对她的奖赏,奖赏她敬重他、仰视他,弥补他所缺失的成就感。 第90章 他说得理所应当,甚至有理有据,她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,可是怎么能重新开始,尸骨无存的父亲、血流成河的姜家,她狠狠甩开他的手,每一个动作、每一个眼神都在表明她的抗拒。 “你在怪我吗?”他的脸爬上一层寒霜。 还没等他接着说下去,外头传来传话的声音,“王爷,皇上派人赶来府上,现下人就在外头候着呢,说……说是送方子来,为姑娘的腿伤配好的,前几日用着效用极好。” 这几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,裴瞬侧目瞥她一眼,扬手将桌上的粉青多棱瓶砸出去,正撞到门框,落得个粉身碎骨。 外头侍从顿时噤了声,姜涟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,依然下意识瑟缩起身子,不发一言。 他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她,俯身过去重重捏住她的下颌,将她整张脸都抬起来,逼迫她与自己对视,讥讽道:“看来小皇帝对你还没有死心,我是低瞧你了,原来单单救下你的性命是不成的,给你摄政王侧妃的名分也是不成的。” 她挣扎着摇头,下颌被他捏出指印。 “救你性命、让你报仇、给你名分,你还有什么不足意?又凭什么怪我?”他一句一顿,手一点点下移,最后停留在她脖颈处,张手环住莹白的长颈,稍稍用力,便能彻底掌握她,他怒不可遏、咬牙切齿,“我真想……真想杀了你。” 他容不得她怀疑他,容不得旁人觊觎她,更容不得她渐行渐远,索性不如就这样,一下解决所有的麻烦,再也没有后顾之忧。 她的傲气不允许她求饶,双手扶上他的腕子,闭上双目艰难开口:“我的性命是王爷救回来的,您要是想要回去,取了便是。” 她的顺从不该用到此刻,简直是在引火烧身,可他到底是下不去手,咽下满腔怒火,手上动作变得轻柔,尽力维持着最后的平和,“想活容易,想死可难得很呐,我不要你死,也不要你活得痛苦,就像我昨日所说,咱们重新开始,忘记从前的一切,就咱们两个,长长久久地在一起。” 他一如昨日的温情,可她不敢动摇,只觉心如槁木,反反复复的念叨:“重新开始?如何重新开始?” 她不能再回想起那一夜,她在先帝跟前苦苦哀求想要真相,先帝置之不理,她又以性命相逼,先帝仍未低头,而他始终冷眼旁观,半分都不曾动摇,即使她相伴左右、百依百顺地侍候了他两载,他也从未有过想要告诉她真相的念头,他现在又说要重新开始,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始。 她的双眼渐渐失去光彩,整个人像是幻影般一触即碎,他从未见过她这样,只觉得她近在眼前,却又遥不可及,到底是心怀愧疚,他再也狠不下心,揽住她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,“你不用想,我来想办法,我说重新开始,必然就可以重新开始。” 他不再等她回应,抬声叫承安。 承安在外头应是,不敢推门而入。 裴瞬略微斟酌,“后日,不,明日便大办宴席,邀朝中要员来府上,再把皇帝请过来,届时找机会把李申武带上来,还有求皇帝赐婚一事,也要一并办妥。” “是,小的这就去办。”承安应下离开。 “好了,一切都会解决的。”裴瞬贴近她,隔着圈椅让她靠在他肩头,不知是在劝说她,还是在劝说自己,“不管如何,你绝对离不开我的,除了我,谁还会对你这般好。” 他简直将所有的耐心、所有的爱怜都给了她,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超过她,若她还不领情,他自然还有旁的法子驯服她,总而言之,她只能属于他。 姜涟闻言不知怎地竟想起皇帝,他也对她好,可她却叫他伤了心,她心下悲恸,抬起头问道:“我若是离开你会如何?” 他说你不会,“你会爱我的,永远爱我。” 第56章 天边最后一丝日光消散,只余下大片的昏暗,隔着暮色,勉强能看到街道的残影,摄政王府的琉璃灯今日燃得格外亮,整个府邸被染上流光溢彩的意味,与外头的黯淡完全割裂开来。 侍从们脚步匆匆来往于中堂,堂内正中央两张小桌交错,桌旁紧挨着两把太师椅,左边为榻上加椅,更高一阶,两侧一字排开的翘头案桌上摆的满满当当,菜式颇丰。 被邀来的官员的陆陆续续进府,聚集在檐下,谁都不敢率先入座,有相熟的凑在一起耳语。 有一人询问:“摄政王今日的宴席是为得什么?” 另一个摇头笑道不知,“总归不能是无的放矢。” 裴瞬姗姗来迟,一应官员都够不上他亲自相迎,彼此心里门清儿,却免不了客套:“多谢各位赏脸,府上有些事需要本王拿主意,来迟了,望各位莫要见怪。” 没人受得起他这两句客气话,忙打躬作揖卖好,“王爷这是哪里话,要叫我等无地自容了。” 裴瞬笑了笑,抬手示意众人起来,又道:“各位大人先进去,本王去迎一迎皇上。” 没有君未入座,他们先进去的道理,众人颇有眼力劲儿的跟着附和:“我等随王爷一同迎迎皇上。” 于是一众人从中堂檐下挪到府门前,傍黑儿的风吹得愈发急,慢刀子般磋磨人的皮肉,天凝地闭的,有的被冻得直打哆嗦,可还得维持着风度,连手都不敢搓。 不知等了多久,远远看见有光亮越来越近,知道应该是皇上到了,纷纷往前迎,等皇帝从轿撵上下来,底下已经跪的乌泱泱的一片,皆抬声高喊:“皇上万安。” 第91章 皇帝照旧是一贯的温和笑脸,没有了明黄的衮服加身,显得更加平易近人,“都快起来,今儿在摄政王府上赴宴,没有那么多规矩。” 说着,他又伸手虚扶了把裴瞬,面上笑意更浓,眼底却平静无波,意有所指道:“摄政王今日的宴席很是合朕的心意。” “那倒是极好的,臣还怕皇上不肯出面。”裴瞬不着声色地避开他,抬手做出请的姿态。 皇帝不甚在意地理了理衣摆,举步往中堂去,等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稳,冲众人招了招手,“各位爱卿快入座吧。” 有他发话,众人这才入席,裴瞬经人扶着坐到下座的太师椅上,话中带刺:“不知皇上的口味,各式菜样都着人备了些,底下人尽心,连平州的菜样都能做出来。” 从前他们表现是君臣情深,这是第一回 在外人跟前显露龃龉,众人皆是惊骇不已,暗道摄政王不该提起皇帝被贬之地,一时间面面相觑,不知该如何圆场。 皇帝倒是面色自若,似乎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,笑着叫梁进,“摄政王府的人如此尽心,赏!” 半两拨千斤把他的话压了回去,裴瞬的脸色暗了暗,没再多说什么,他的脾性算是外放的,最不会同人争口上的长短,只是对皇帝另眼相看,暗道他装温和、扮弱态,比戏台上的角儿还会唱戏。 底下人坐看“神仙打斗”,战战兢兢不敢言语,只盼着宴席尽快结束,别让他等凡人因此受了磨难。 皇帝率先举杯,朝座下扬了扬,曼声道:“朕之前就想着宴请诸位爱卿,不为别的,只为爱卿们为江山尽忠竭力,朕初登基,江山不大稳健,有你们在各处辅佐着,不曾出过什么差错,往后日子还长得很,还盼着爱卿们同朕同德协力。” 一通话说得诚心正意,倒叫底下人受宠若惊,皆惶惶站起身应杯,“臣等不才,愿为皇上分忧解难。” 皇帝连连点头,一口饮下那盏酒,又叫他们快快坐下,“早说了不讲那么多规矩,只当今儿是寻常宴席。” 裴瞬做事一向讲求实干,最瞧不惯他这般用嘴上功夫,且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宴席,不过是做个由头罢了,这会儿愈发迫不及待,再次举杯说道:“臣先给皇上请罪,今日设宴是为着自己,有两桩事想要讨皇上的示下。” 皇帝蹙了蹙眉,似乎不满意他突如其来的请求,并没有接酒盏,在椅上坐直了身子。 裴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连看都不曾看他的脸色,自顾自地开口:“臣的属下前些日子到遥州去,竟碰上从前在先帝跟前侍候的人,凑巧扯出多年前的惊天冤屈来。” 他一壁说,一壁朝承安使眼色,嘴上说是要讨皇帝的示下,实则早做好了先斩后奏的打算。 “哦?”皇帝眉眼直跳,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。 不等他多加反应,侍从们拖着个人已经进了中堂,那人衣着褴褛、神情狼狈,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,经侍从伸手抬起他的下颌,在场众人才得以看清他的真面目。 堂下一阵沉默,片刻后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,带着怀疑叫了声“李申武”。 皇帝面色渐重,霎时明白过来他所说的惊天要案,当初他也曾试图查探过姜家被抄斩的真相,可是到了李申武那儿,便全都断了。 李申武掀起眼皮朝声音处望了望,露出个无比难看的笑容,他想站直身子,却扯动身上伤口,不由自主发出“嘶”声,再次跌倒在地,昨日因为他那两句挑拨,受了摄政王的私刑,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,只剩下这张脸还算完整,大概也是为了保证旁人能认出是他。 裴瞬朝左右摆摆手,两人随即退下,只留李申武半俯在地,他抬手一指,缓缓道:“不错,这正是先帝跟前的三等侍卫李申武,他当年辞官归乡,并不是因为病重,而是为了隐瞒一桩大事。” 他顿了顿,转头望向皇帝,带着点挑衅,“这桩大事事关先帝名声,臣不知该不该讲。” 这句话只为了将皇帝架起来,李申武都已经在群臣跟前露了面,此事不得不说,可是他偏偏又要问皇帝的意思,是要将不顾及先帝颜面的罪责套到皇帝身上,皇帝没法子避免,自进了王府的门,就已经是笼中困兽了。 皇帝低头打量着李申武,几乎不假思索,“既是惊天冤屈,岂有不说的道理?” 先帝之于他,是父皇,更是致他母亲疯癫、致他们母子冷宫数载、致他在平州经受磋磨的人,别说皇家父子情本就淡薄,即使有再多的亲情,也早已在那些年的苦难中消磨殆尽了。 裴瞬微怔,瞧见他的目光处处透着坦然,很快又反应过来,缓缓道:“昨日李申武交代,当年他辞官要隐瞒的是姜家被抄斩一事。” 此话一出,满堂哗然,裴瞬的视线朝堂下环顾一周,看那些官员们满脸忐忑,慢慢将来龙去脉说出来:“姜大人当初受先帝之命去救治京城外流民,在如何安置染上瘟疫的流民一事上同先帝意见相左,先帝为保京城,将染病的流民就地处决,姜大人颇为不满,甚至声称要将先帝罪责公之于天下,先帝无奈,这才……” 他到底是为先帝留有颜面,不曾将所有细节吐露出来,可剩下的话不必再说,大家自然都能想到,此事实在过于荒唐,且只有李申武一个人证,如何能如此决断定下先帝罪责?再看李申武满身伤痕,思及摄政王与姜家罪女的关系,难保不是屈打成招,要为姜大人洗刷冤屈。 第92章 众人谁都不敢率先表态,皇帝却已经起身往堂下而去,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身份,蹲到李申武跟前,头一回在外人跟前流露戾气,白玉般的手指抓住他散落的发,拽起他的头逼他平视自己。 李申武只觉浑身发麻,奋力睁大眼睛。 “摄政王所说,句句属实吗?”皇帝的声音渗着寒气,一字一句的,似冰棱般尖利。 李申武上半身没有着力的点,双手虚撑在地面,想要转头望一眼摄政王,可丁点儿也动弹不得,吞吞吐吐开口:“属……属实。” 设想过无数个老师获罪的缘由,怎么也想不出是因为这个,皇帝猝然获知真相,犹有些不可置信,“你可知欺君之罪,又是涉及到先帝,是什么样的罪责?” “我……我是孤身一人,当初蒙先帝赏识得以在朝中立足,先帝于我,有大恩。”李申武羞愧难当地垂下眼,言外之意是自己绝不会做污蔑先帝之事,可他为了保全祖上,做了比之严重百倍千倍之事。 “好,好一个有大恩。”皇帝撂开手,任由他整个人砸倒在地,提袍起身。 “既已知晓真相,依皇上看,该不该为姜家洗清冤屈?又该如何洗清?”裴瞬适时开口,继续追问。 皇帝缓了口气,复又坐回座上,并未应他的话,转而笑道:“朕还有些疑虑,想知道摄政王的哪位属下有这样的好运气,能凑巧碰上消失两载的人,又能凑巧问出来此等秘闻。” 裴瞬慢条斯理地又灌了一杯酒,只等着他问这句,“这就关乎到臣要向皇上请示的第二桩事。” “何事?”皇帝捏了捏眉心,面上看不出情绪。 裴瞬坐的端正,因为喝得急而面色微微发红,那幅冷眉冷眼都平添几分温和,接下来的话更是叫人瞠目结舌,“其实不是凑巧,而是臣特意命属下前去查探的,皇上应当也知道,姜家姑娘自落难之后一直留在王府,我们长久地相处,倒生出极深的情意来。臣有意将她收到府上,但她是罪臣之女,唯恐落人口舌,又听她说姜家落难或有隐情,故一直在命人探寻,只等着若有一日真相大白,大可风风光光迎她进门。” 他语气缓慢,暗暗窥探皇帝脸色百般变化,竟生出满腔的畅快来,所有为皇帝和姜涟所生的怒气都在此时烟消云散,“今日宴请,也实在是好不容易有洗清姜家冤屈的机会,才急不可耐请皇上赴宴,一是为姜家清白,二是想求皇上为我们赐婚。” 第57章 皇帝面不改色,但错手间被碰掉的酒盏出卖了他,随着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酒水撒了他满身,润湿了衣衫。 梁进忙上前为他擦拭,被他霎那间凌厉的眼神吓得停下脚步,他很快恢复神色,自知陷入两难境地,若是想为姜家洗清冤屈,就得赐婚给他们,若是不想赐婚,就不能替姜家伸冤。 堂下群臣这才明白摄政王邀他们赴宴的目的,原是为着自己的私情,且不说姜家冤屈是真是假,为着个罪女不顾先帝名声,岂不是荒唐至极?可他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如此,当着他们的面扯出此事来,如何再隐瞒下去? 皇帝想起前几日还答应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姜涟,只觉透骨酸心,却不得不掩下情绪,转而问群臣:“诸位以为此事该如何?” 兹事体大,都不敢下决断,只能推脱,新上任的礼部尚书率先开口:“臣以为,姜家之事非同小可,不能只凭几句话便下决断,还得仔细探查一番才是。” 随即刑部侍郎跟着附和:“尚书大人说的不错,依臣看,不如将李申武带回刑部,好好审问弄清来龙去脉。” 裴瞬却不大高兴,直言道:“此事关乎皇家声望,若将李申武带走,难免不会出什么差错。” 言外之意,是怕有人想要瞒天过海,刑部侍郎被暗指,涨红了脸辩驳:“王爷此话,倒是刻意诬枉了,我刑部不仅为臣,更是百姓的……” 话还未说完,便被裴瞬打断:“本王并未说什么,侍郎大人不必急于自证。” 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姜家之事上,只在乎赐婚是否能成,继而道:“姜家之事的确不急于一时,但臣所说赐婚,望皇上能成全。” “姜家的事必然要查。”皇帝心中涩然,知道逃不过这一遭,勉力勾了勾唇,生起自虐般的冲动,“赐婚是好事儿,姜家姑娘现下在何处,朕问问她的意思。” “臣即刻叫她过来。”裴瞬实在弄不清皇帝的心思,难不成他以为姜涟敢不答应? 不消半炷香的功夫,底下人进来回禀,说姜姑娘到了,皇帝说“进来”,姜涟经人用轮椅推了进来,她腿上还没好利索,不敢走路。 轮椅在中堂正中央停下,还没等她说话,裴瞬先朝皇帝拱了拱手,“皇上一向宽厚,她腿上有伤,可否免了她的跪拜。” 皇帝嗯了声,头一回如此肆无忌惮地端量她,越看越觉得她真是心狠,前些日子还与他朝暮相处,转头便能彻底抛下他,可偏偏他不能质问她,在外人跟前还要装的持重,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露出异样,“摄政王说你们情深意重,今儿来求朕给你们赐婚,朕想着婚约得你们同心一意,特意叫你来问问你的意思。” 再极力控制,话说到最后都带着难言的委屈,怎么都接受不得她转头竟要成别人的妻,他想,只要她有半分迟疑、半分犹豫,他无论如何都要替她挡回去婚事。 第93章 可姜涟没有,她听着他的声音,不敢抬眼看他,早就知道的事,容不得再多想,只顾一股脑地说:“我愿意的。” 话罢悄悄望了望裴瞬,那不确定的一眼,落在旁人眼中是柔情蜜意,更让皇帝万念俱灰,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,非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作罢。 裴瞬扬了扬眉,不等他多说,命承安递给她酒盏,示意她一同对皇帝举杯,笑道:“我们二人多谢皇上成全。” 皇帝无可奈何地轻笑,算是应下了,狠狠灌下手中的酒,本就发痒的喉咙被酒一刺激,有种火烧火燎般的灼热感,他恍若不觉,连同满腔不甘、不忿尽数咽下去。 姜涟跟着仰头饮下,那酒又涩又辣,掩盖住她心头别的滋味。 只有裴瞬是痛快淋漓的,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,还趁此机会重重打击了皇帝,让皇帝清清楚楚的知道,自己绝无机会觊觎他的东西。 这场宴席至此发挥了最大的效用,彼此又客套几句,最终还是决定将李申武带回刑部,裴瞬原本就不大在意他的去留,他的作用在自己这儿已经用尽,一个李申武换来姜涟的百般顺从,简直是远远超过价值了。 桌上菜式没有吃下几口,满屋的人把酒敬过几轮,都有些醉意。 姜涟随侍在裴瞬身后,皇帝转头便能看见亲密无间的两人,早已经没了耐心,最后举杯说道:“今儿饮的尽兴,盼着往后还有与爱卿们同饮的机会,天寒地冻的,尽早回家去吧。” 这话说得正中人心,这样冷的天儿,就别在这儿相互奉承,白白给别人做嫁衣了,众人默契地不再推脱,纷纷请皇上先行。 梁进最是细心,笑盈盈道:“主子,您身上衣裳还没干呢,没地出去受了风,不如让各位大人们先走。” 裴瞬已经有些醉意,闻言猛按了按前额,“不急,臣命人备件新的衣裳来,皇上略坐坐,臣先送各位大人出去。” 皇帝复又稳稳坐回座上,众人跟随裴瞬鱼贯而出,姜涟不便于送客,跟到檐下便停下候着他回来。 屋内屋外只余他们两人和侍从,这是意外的惊喜,皇帝缓了缓神,对着替姜涟推轮椅的侍从朝梁进使了使眼色。 梁进立即会意,走到那侍从跟前,不知说了些什么,暂时将那侍从支开。 皇帝再也忍耐不得,快步走到姜涟跟前,不容分说的将她推回堂内,只顾得稍稍阖上门,深呼一口气,似下定了什么决定,双手搭在她的轮椅上俯下身子。 两人近在咫尺,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,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。 他顺势追上去,所有的醉意尽在此刻发泄出来,一手将她垂落的两只手并在一起牢牢按在腿上,另一手扣住她的头,微微阖眼,毫不犹豫地低头吻向她。 柔软润泽的唇,温热滚烫的手,几乎让人霎时心醉神迷,何况这是他神往已久的。 她的惊讶多于惶恐,僵滞着身子呆呆望着他,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应该推开他。 可他早做好了绝不放手的准备,松开她的手,仰头半跪到地上,转而将她死死箍在怀中,若是可以,他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一瞬。 她推不动他,任由他攻城略池,在她唇上碾磨,与她唇舌相追,交换着彼此的气息。 他已经完完全全贴近她,可是仍觉得不满足,恨不得同她融为一体,可她根本就不属于他,积蓄多年的情感,在此刻到达顶峰,叫他几不欲生,他真想恨她,但他的心不听从他的意思,见到她只会爱她,碰到她只会更加爱她。 他能感受到自己眼中变得湿润,仍舍不得放开她的唇,不容她同他有半分距离,喃喃质问:“答应我要留在我身边是在骗我对吗?为什么前几日还在关心我,转头又能抛下我?所以关心我是为了什么?为了你的弟弟吗?为了利用我吗?” 她的心被揪成一团,有种钝感的疼痛,一下下磋磨着她,想告诉他没有利用、没有欺骗,可是她的种种作为摆在眼前,让她没有辩驳的余地。 可他没有打算放过她,他轻轻咬她的唇,意图让她专心致志,又问:“你爱他是吗?有多爱?那你对我呢?一点点……一点点情意都没有吗?即使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,也不行吗?” 她始终没有回答,她的身不由己、她的无可奈何,该怎么告诉他? 他终于认清,依依不舍地松开她。 她惘惘低头看向他,只望到他的泪水,自眼中涟涟落下,衬着那张面如冠玉的脸,显得那般可怜,她有些恐慌的伸手要替他擦拭,嘴中不断重复: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 他任由她的手指在面上摩挲,完全跪坐到她脚下,还没有彻底死心,带着乞求、带着渴望地同她对视,“你爱我吧,别爱他了,爱我吧。” . 经冷风一吹,裴瞬的酒已经醒了大半,将群臣送出王府,曹管事已经拿过衣裳让他过目,“王爷,您瞧这件成吗?前些日子新做的,还没来得及叫您看呢。” 他看都没看就点点头,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,又嘱咐道:“从明日开始,便开始准备婚事吧。” 承安应是,推着他跨过门槛、穿过游廊。 他心中畅快,想起姜涟还等在檐下,悠悠调过视线望向中堂,他离得不算远,却没在檐下看到她,映着灯笼的微光,倒是看到门槛处落下模糊的人影。 第94章 不过那影子不像她,倒是像两个重叠的人。 第58章 姜涟心尖打颤,皇帝是九五之尊,怎么能跪倒在她跟前,说这样的荒唐话,他的泪水那般滚烫,险些要灼伤她的手指,震惊、怜惜、痛心,这些情绪都过于片面,不足以形容她的感受。 她攒眉蹙额,双手捧住他湿漉漉的脸,艰难开口:“皇上,别这样,不要……不要为了我难过,不要为了我落泪。” 他执拗的摇头,真挚的目光简直要望进她心里,甚至恨不得立即剖开自己的心抬手奉上,带着哭腔:“我一直没有告诉你,从平州,到京城,到登基,全都是为了你,如果没有你,回什么京城,当什么皇帝,真不如死在平州,或者干脆早早地死在冷宫罢了。” 她不许他说出这样生生死死的话,又忙去捂住他的嘴,“不,你要好好的,将来你会更好的。” “没有将来了,你中途抛下我,就该知道会是什么结果。”他推开她的手握在手心,已经是最后的哀求,“我只要你一句话,一句话便能决定我的将来。” 是放手一搏,永远得到她,还是就此放手,索性永远当一个傀儡皇帝? 这根本是在逼她,可她静下心来问自己,能对他置之不理吗?能对他不管不顾吗?她的心告诉她不能,但她的处境又要让她狠下心。 两相为难,最后还是心意赢得上乘,笑着同他交代实话:“王爷对我有恩,饶是要我的命,我也得献上,我心里念着你的好,无论到什么时候,我都会记着你,但我除了记着你,别的什么也做不成了,就这样吧,你且好好的,我也会好好的。” 她说的委婉,但他已经明白了,她心里是有他的,可惜他晚了一步,已经叫摄政王拔得头筹,她知恩图报,他本该成全她的心思,可情到深处,容不得他了。 正说着,外头响起来乱糟糟的声音,其中夹杂着车轮滚动声,姜涟知道是裴瞬回来了,顿时惊骇不已,整颗心将要跳出来,推着皇帝说“快走”。 中堂仅有一个门,出去便是正撞上裴瞬,该往哪走? 皇帝缓缓起身,他没有任何紧迫的感受,却看不得她受苦,因为不知道被裴瞬撞见会如何责罚她,这也恰恰叫他更加坚定,决不能就此放手,他在他身边落的棋,已经到了发挥效用的时候。 他最后将她的手覆在面上,抹去残留的泪痕,什么也没有说,松开她走到最靠里的轩窗前,推开直接跳了出去。 朔风顺着大开的轩窗灌进来,等它再被关上,外头的声音愈来愈近,而后堂门被一把推开,承安站在门前,身后便是面色深沉的裴瞬。 他朝堂内张望一眼,不见皇帝的踪影,却未直接问皇帝,只道:“不是说在外头等我,怎么又进来了?” 姜涟顿了顿,维持着语气的平静:“在外头原是为避嫌,后来皇上等不及先走了,我又何必在外头受冻。” 话音刚落,适才给她推轮椅的侍从小跑着回来,对着裴瞬拱手回话:“王爷回来啦,皇上还让小的跟您说呢,他有些醉了,不等您先回宫去了。” 裴瞬又问:“走的哪条路出去,本王进来时怎么没碰上?” 那侍从抬手指了指后院的方向,“梁公公适才肚子不爽利,小的领他去方便,没过一会儿皇上过来说要回宫,眼看皇上醉的摇摇晃晃,小的怕再绕到正门皇上撑不住,梁公公也说侍卫在后门候着,小的就直接将他们从后门送出去了。” 裴瞬轻斥句糊涂东西,转头又叫曹管事,“底下人不懂规矩,竟从后门送客,还不带下去教训。” 曹管事战战兢兢应是,半拉半扯地将人带下去。 姜涟如释重负,合起手搓了搓,能感受到掌心的冷汗,依然睁着眼睛说胡话:“外头实在是冷,若不是不能宿在这儿,是真不想回去了。” “你若是想在这儿歇息,有什么不成?”裴瞬朝承安招招手,待他俯下身压低声音嘱咐一番。 他的刻意避让让姜涟莫名心慌,故作若无其事地玩笑:“王爷是要让承安准备什么?竟连我都要瞒着。” 裴瞬讳莫如深地笑笑,“自然是好东西。” 不多一会儿,承安端着素漆托盘进来,上头放置着个海棠花形杯,琥珀色的液体齐杯,随着他的步伐来回晃动。 裴瞬略一摆手,承安将托盘送到她跟前。 “王爷,这是?”姜涟瞥那杯盏一眼,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。 裴瞬收起面上的笑,微含起眼细细端量她,她的眉眼到她的下颌,每一处都透着坦坦荡荡,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猜测,可她的唇直白地出卖了她,那样嫣红饱满的姿态,隐隐带着齿痕,怎么能叫人不多想?再加上皇帝的突然离开,与将真相摊在他眼前毫无区别。 他再次产生恨不得掐死她的冲动,微扬了扬眉梢,悠悠道:“这世上有一种毒药,服下之后隔七日要用一回解药,否则便会立即毒发身亡,承安手里的就是那种毒药。” 他看着她面露惊恐,丝毫没有心软,继续道:“你虽应下要永远陪在我左右,但你抛下我要留在宫中的事还历历在目,我总觉得不大安心,思来想去,想让你再表表你的心意。” 姜涟胆战心摇,刚才对皇帝说的话竟一语成谶了,她有些不确定地抬手触了触杯盏,“王爷的意思是要我喝下去?” 第95章 裴瞬波澜不惊地点点头,“左右解药我这里多的是,不会短了你的。” 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刁难,姜涟明白他或许猜到了什么,正欲开口解释,他完全没有给她机会,已经侧过面去不再看她,长长叹息道:“既有二心,我自然不会逼迫你。” 仅这一句,便叫她反抗不得,无数念头自脑中闪过,都被她强压下去,她咬了咬唇,毅然接过杯盏,仰头灌了下去。 一丝苦辣涌入喉间,她来不及细细品味毒药的滋味,只听他放肆地大笑起来。 他半倚在轮椅上,笑得前仰后合,“世上哪里有那样的毒药,你喝的不过是白日姜。” 姜涟举杯的动作停滞住,满是不可置信,她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庆幸,只觉得面前的人如此可怖,早不是从前只是用几句羞辱折磨他的人。 他却好整以暇,缓缓到她跟前,接过她手中的杯盏,别有深意地抹了抹她的唇,几乎是在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:“这是最后一回了,我舍不得杀你,却有无数个法子杀了他,别的不说,只能包管他受尽折磨。” 她霎时明白他发现了,猛地抬头望向他。 他还在笑,可眼角眉梢都带着寒意,直勾勾地盯着她,压住她所有的气势,逼得她不得不低下头。 她对他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,一时半会儿难以剔除,因为她太了解他,知道他有太多让她顺从的办法。 她明显被驯服的反应令他满意了,他复又恢复少有的柔情,揽住她抚慰:“已经叫承安准备婚事了,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,不要再叫我操心,好吗?” 如今对她已经是最大的仁慈,半分磨难都未曾让她遭受,甚至还想着与她的婚事,如果再有一回,他或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脾性,而是直接掐死她。 她说好,被他环住的身子仍然止不住的颤抖,她今日喝下的不是毒药,难保她下一次喝下的还不是,她在他身边,又能活到哪一日? 第59章 他们最后还是宿在了中堂,姜涟蜷着身子,完全被裴瞬揽在怀中,彼此紧贴着,亲密无间,却各怀心事。 他从前是习武之人,身上温度高于常人,但好半晌也没能将她暖热,他以为是火炉燃得不够旺,轻拍了拍她的肩问道:“觉得冷吗?” 她并未睡熟,却不想回应,故作被惊扰到发出嘤咛声,往他怀中缩了缩。 他伸手碰了碰她的面颊,能感受到温热一片,这才放下心来,指尖还停留在她面上,他有点不受控的挪动手指,从她的面颊抬到眉眼,又顺着鼻间下去,最后停留在唇间,极轻极轻地描绘。 他试图忘记皇帝曾吻过这张唇的猜想,但愈是努力,愈是进一步想象,他低下头,想要以自己的唇覆上去,好彻底抹去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。 他的鼻息渐渐凑近,尽数扑到她面上,她还未从适才毒药的闹剧中抽身出来,顿觉遍体生寒,不自觉地微颤起来。 他感受到她的动作,几乎瞬间就领会到其间的抗拒,谁都没法子唤醒装睡的人,他心里气极恨极,却无可奈何,松开她后直接坐起身叫承安。 承安就候在外间,闻声立即进去回话:“王爷,属下在。” “有些闷得慌,推我出去散散风吧。”裴瞬为她塞好锦被,静静地观望她片刻。 黑暗中,他看不清她的面容,却忍不住猜测她此时的神色,是在嘲笑自己,还是在恐惧自己?也可能都有,笑他舍不下她,又怕他伤害她。 外头的世界静悄悄的,轮椅滚动的低声都被放大,显得格外突兀,他们没有撑灯,顺着檐下微弱的光芒,往游廊处走。 游廊周遭皆是绿竹,白日里茂盛非常,这会儿遮住所有光亮,竟掺上些诡谲的意味,人走在其中,有种不知天地的混乱。 裴瞬缄默不语,不知在思索什么,承安自然不敢惊扰,待要走到尽头时才开口询问:“王爷,还往外走吗?” 他像是大梦初醒,摇了摇头,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:“这几日秘密召先太子回来。” 承安大骇,隐隐猜到了他的打算,一时不敢断定,只问:“王爷的意思是?” 裴瞬拨动蔓延到廊内的竹枝,冷漠的脸在昏天黑地中更显无懈可击,他语气轻飘飘的,像是在交代最为寻常的事:“咱们得解决小皇帝了。” 皇帝必须要死,并非是他非要下狠手,也不仅仅是为着姜涟,而是怕他若再不动手,先下手为强的就是皇帝。 承安应是,又有些犹疑,“王爷要召先太子,只怕太后娘娘那边不答应。” 太后与先太子有仇怨,当年先太子正得圣心,却放浪形骸,宫宴醉酒之后闯到宜安公主殿内,不顾伦理意图行不轨之事,宜安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,被传出这样的丑闻,自是恨毒了先太子。 “不答应?”裴瞬冷笑起来,“除了先太子,帝王家还余下谁?且叫她自己思量吧,是旧怨重要,还是小命重要,待皇帝将皇位坐稳,她连性命都不保了,那才是再没有机会计较这样的小事了。” 但凡有其他的人选,他都不会将主意打到那个登徒子身上,怪只怪先帝后裔凋零。 承安呵了呵腰,“王爷所言极是,属下明日立即去办。” 裴瞬沉吟了下,“再知会裴善尽早做好准备,他不是早就想出头,如今裴良不在,可到他挑大梁的时候了,到时候若是做成,他便可以顶上裴良的位置,但若是做不成,别说要冒头,连行越军都要毁在他手中。” 第96章 当初皇帝以魏作章为威胁,要求裴良带行越军前往悬北关,他应下了,所有人只当他失了左膀右臂,但没人知道,行越军分为两支,一支在明处,由裴良带领,另一支在暗处,由裴善带领,暗处的仅处置些不能见人的事。此举若能成,那他们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,也不需要再隐藏在暗处了。 . 李申武连夜被压往刑部大牢,他算是重犯,被单独押在一处,牢中长年不见天日,且因为行刑时常见血,以至于这里潮湿中夹杂着经久不散的血腥味。 他该吐露的早已经吐露,到了这会儿反倒无所畏惧,时隔数日,竟在一堆烂草破被中安睡整夜。 次日天边刚露出些青色,皇帝前来面见,刑部侍郎早已经准备好候在外头,他走在前头带路,时不时回过身来赔笑等待,“大牢里阴冷,臣着人备好了炭火,能暖和些,但里头污秽肮脏一时半会儿除不得,皇上先忍忍。” “无妨。”皇帝摘掉大氅递给梁进,随着他走进去。 越往里走,惨叫谩骂声越甚,浑浊的空气更是闷的人透不过气来,皇帝掖了掖鼻子,勉强还可以忍受。 李申武早已经被带到专管讯问的地方,四肢被绑在直立的木桩上,连带着脖颈间都有麻绳吊着,一旁两张四方木桌并立,上头摆满各式刑具,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,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 皇帝皱着眉坐到火炉旁的圈椅上,叫了声“李申武”。 李申武缓缓睁开眼,待看见面前的人,又再次垂下头。 “皇上要问你话。”刑部侍郎一抬声,立即有底下人上前紧了紧麻绳,逼迫他不得不高抬着头。 皇帝摆了摆手,“你们出去吧,朕亲自审问他。” 刑部侍郎听命带着人出去,李申武随即掀起眼皮望皇帝一眼,“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,皇上还想知道什么?” 皇帝起身走到他跟前,“朕很是好奇,你不人不鬼地躲了将近三载,不就是要藏住姜家的事,为什么又突然交代了实情?” 李申武艰难的喘气,并不应话。 皇帝不同他计较,转身去摆弄桌上的刑具,各种形制的刀占了小半张桌子,他拿起把细刀端详,声音温和:“这些刑具朕好像用不大明白,但听说刑部的人用下来这一套,可以将一个人的皮、肉、骨头、五脏仔仔细细地拆分开来。” 李申武轻哼,“皇上以为我怕疼、怕死?” “当然不是。”皇帝眉眼含笑,随手将那把细刀扔到一侧,“所以朕让行刑的人走了,不过摄政王到底是怎么说通了你,是威胁?还是许以重利?” 李申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浑身伤痕,“皇上看我像被许以重利的样子?就算他想,我也断断不会屈服于那种不忠不义之人。” “既有骨气,真不该落到如此境地。”皇帝亲手解开吊住他的麻绳,让他稍稍放松,“你无亲无故、孑然一身,朕当真是猜不出摄政王拿什么威胁了你。” 他顿了顿,复又坐回椅上,“但那些都不重要,朕可以帮你解决,而且可以保下你。” 李申武畅快地深吸几口气,“我早不想活了,皇上保下我做什么?而且我知道的全都说了,你也再套不出什么话来。” “做什么都行,总归不能是三等侍卫。”皇帝一步步引导他,“朕刚刚登基,处处受制于人,需要你这样有真本事的近臣,你若肯跟随朕,摄政王有一支行越军,朕把它们交给你,如何?” 李申武根本没有放在心上,“行越军是裴家的,怎么可能听命于他人。” 行越军的威名无人不知,若不是有他们,裴瞬哪有机会登上摄政王之位。 “你错了,行越军是裴家和摄政王的母亲长公主的。”皇帝有足够的耐心同他说清利弊:“你早把姜家的事吐露的一清二楚,群臣可都知道了,再想隐瞒绝无可能,你何必再死守?况且你就甘心此事过后,背着残害忠臣的骂名被直接被处死?李申武,朕记得你年岁不大,难道你不想重新来过,再建一番事业?” 李申武暗淡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光彩,他自然是不甘心的,可是他如何对得起先帝,但转念再想,正如皇帝所说,真相早已经为人所知了,他早已经背叛了先帝,现下已经为时已晚了。 皇帝知道他有所松动,心中暗暗嘲讽,面上不动声色,趁势追击再一次向他允诺:“只要你按朕说的去做,朕自然会保住你,而且会为你改头换面,让你衬得上行越军首领的位置。” 所谓的忠诚,前提是没有更优的选择,现在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,不信他会不为之所动。 李申武是个俗人,有些不确定的询问:“我需要做什么?” 皇帝弯唇笑起来,招手示意梁进,梁进立即自袖中掏出信笺来,展开送到他眼前。 信笺上整整齐齐三行小篆:姜之洹违抗皇命,意图施救染疫刁民,恐危及京城,其与其族杀无赦。 李申武瞠目结舌,“这是先帝的字,但先帝从不曾写过……” “不,这是先帝交于你的。”皇帝出言打断他,“你依着这封密信行事,当初事情解决后,你为了保住性命,留着这封密信回了遥州,这封信就在你在遥州住处。” 姜家一事只有李申武一人证言,必定难以服众,他需要更加明确的证据。 第97章 李申武惊愕不已,后知后觉一切早已经安排好了,只差他这一环。 皇帝不给他机会多想,只叮嘱道:“一会儿刑部的人进来,该如何说,你应当知道的。” 话罢,不容他反应,皇帝重新拿过适才丢弃的细刀,顺着他的左额边缘划到耳下的位置,又在伤痕处穿进刀刃,割下面颊上薄薄的一层皮肉,丢到桌面上。 李申武一时反应不及,发出凄厉的惨叫声,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捂,却发现手被缚住,根本动弹不得。 皇帝冷冷道别担心,“你死不了的,总要做做样子。” 第60章 刑部侍郎有了李申武的供词,亲自前往遥州,果然在其家中找到先帝亲书。三日后,由刑部尚书上朝奏疏,将供词与证物俱当场呈上。 群臣哗然,此事关乎先帝身后名,若为姜之洹洗清冤屈,便是指证先帝残害忠良,众人因此争端不下。 “仅有李申武证言和一封书信,如何能理清来龙去脉,若就此为姜之洹正名,先帝威名、帝王家名声何在?” “书信中写的明明白白,姜大人如何获罪难道还不够明了?斯人已逝,怎可为虚名再让他背着坑害百姓的骂名?” “虚名?先帝威严怎么能称为虚名?况且先帝所做是为京城数以万计的百姓考虑,难道要为几个染病的流民,对满城百姓置之不理?” “咱们此时要论的可不是该不该杀流民,而是先帝构陷姜大人,并趁机除掉他一事。” “够了。”皇帝气涌如山,拍案痛斥:“此事在朝前朕就已经知晓,特意让尚书大人在此提出来,只为了让诸位认清事实,从未想过你们还会有所争议,既有冤屈,首要的便是洗清冤屈,什么先帝威名,什么帝王家名声,难道能为着这些不顾旁人冤屈?” 他长长叹息,颇为失望,“朕刚登基不久,从前又久在平州,对诸位不算了解,但因为有你们在,我朝稳固数载,朕只当你们皆是贤能之辈,且不说叫你们舍己为人,没承想你们连为同僚喊一声冤的胆量都没有,倘若……倘若你们是姜大人,落得如今境地,不知你们又该作何感想?诸位思虑过多,倒失了本心。” 他的话臊的众人脸红,纷纷低下头不敢言语,唯有裴瞬饶有兴趣地望向案上书信,拱手问道:“皇上,不知臣能不能看看那封信?” 他对这封书信的真假存疑,李申武当初交代的所有实情,若真有这封信,早该拿出来。 皇帝道好,命人拿下去,他有信心无人能看出上头的字迹并非先帝所写,因为幼时他母亲受宠,先帝对他也是极为慈爱,他初学写字时,是先帝握着他的手,一笔一划教出来的,没人比他更会模仿先帝的字。 裴瞬仔仔细细端详过,并未发现丁点儿问题,虽不知皇帝在哪弄来的,但这封信绝非物证,他早已应下姜涟要为姜家洗清冤屈,此物对他倒是有利,只是皇帝这般谋划,到底是为了自己的老师,还是为了姜涟? 皇帝似乎知道他的想法,还能笑着问他:“摄政王看过了,以为此事应当如何?” “臣以为……”裴瞬将书信板板正正的折好,“皇上所言极是,天子犯法,于庶民同,各位大人为先帝威名着想,自是有些道理,现下朝局不稳,百姓自有怨言,若再牵扯出先帝杀害流民一事,只怕更会惹得民心惶乱。” “先帝已逝,不再说什么罪责,但姜大人的冤屈理应,也必须得洗清才是。”皇帝起身拢了拢衣袖,伸手叫梁进:“拿笔墨来。” 他最后朝殿下观望一眼,毫不犹豫地俯首提笔。 姜之洹平冤诏书 隆平二十八年冬,翰林学士姜之洹,为救染疫流民奔走,惹先帝震怒,以坑害百姓之名,处以满门抄斩之刑。 景元一年冬,适逢其会,穷源竟委,姜之洹之案,实为冤案、错案,现为其洗冤,其仁民爱物,特赐谥“仁义”。 笔罢,皇帝久久不曾回过神来,半晌后,才将诏书交于梁进,嘱咐道:“张贴于城下,三月后方可揭下。” . 姜涟是在裴瞬下朝后才知晓此事,这一刻期待了太久,真正等到的时候,不是雀跃,不是惊喜,而是不知所措。 她原本在挑选喜服的绣样,愣怔良久后,满屋的红都变得模糊,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落泪,她伸手去抹,怎么也抹不完,那双眼像是不会干涸的湖。 “这是好事,哭什么?”裴瞬随手扯了块绣样给她拭泪。 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。”她任由他在她脸上擦拭,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拿的是绣样,又莫名其妙笑起来,抬声嗔怪:“哪有拿这东西给人擦眼泪的。” “你这样又哭又笑的,倒叫人害怕。”裴瞬直接用指腹给她拭泪,又逗她:“幸好本王没敢将诏书揭下来带给你,不然可有的折腾。” 姜涟不理他的打趣,又问:“诏书上是怎么写的?” 裴瞬用手支着下颌,同她将朝廷上的争论,只是刻意避开了皇帝,又只字未提证物一事,最后边思索边将诏书上的内容告诉她。 她听得仔细,跟着重复最后那句“其仁民爱物,特赐谥‘仁义’,不由又啜泣起来。 他能明白她此时的心境,大概是又为洗清冤屈高兴,又为这清白来得太晚而难过,他们姜家早已经不再了,这样的追封也不过是告慰人心。 第98章 他看着那张委屈的脸,忍不住生出百般怜爱,把她抱进怀里,妥帖地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,温声道:“今儿我舍出这身衣裳来,你想哭便哭吧,等哭完叫人带你去城门底下看诏书,到时候当着满京城的面,可不许哭了,不然人家可要笑话你的。” 她立即止住泪,抬起头看着他,“我能去看诏书?” “那是自然。”他曲起手指勾了勾她的下颌,直望进她的眼睛里,“不过你得答应我件事。” 她问:“什么事?” 他以额贴上她的额,亲昵无比,“咱们早说好的,你们姜家已经洗清了冤屈,现在就只剩咱们长长久久地过下去,便得圆满了。” 她垂下眼睑,不敢看他,只说好,“我早就答应王爷的。” 他满意了,用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,抬声叫侍从进来,“带几个人陪姑娘去城门,这时候必然人多,小心伺候着。” 那侍从听命离开,“是,小的去备马。” 姜涟经过这几日的恢复,双腿已经能勉强走路,只是不能久站多走,她自裴瞬腿上下来,面上掩不住地喜悦,“我去收拾收拾,看完立即就会回来的。” 裴瞬点点头,“回来直接去前院,我在那儿等你。” 她应下后兴冲冲地去了,他将桌上的绣样和布匹全部扫视一遍,只觉得个个都是好的,那样鲜焕的红色,必然是衬她的,这想法也让他大吃一惊,不知何时他连这样的事情都会关注。 可要求得圆满,还缺少最关键的一步,他定了定神,转头叫守在门口承安进来,“裴善那准备的怎么样了。” 承安凑到他跟前,压低声音:“但凭王爷吩咐,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动手?” “新婚前夜。”裴瞬丝毫没有犹疑,曼声道:“就当是庆我新婚的贺礼。” 第61章 姜涟和裴瞬的婚事定在月尾二十七,只剩十三天,说起来有些仓促,但既是侧妃,倒用不着太大的规格,且她本就在王府上,再弄那些虚礼反倒刻意。 余下来的日子都是底下人在张罗,什么都为他们备好了,用不着操心什么,以致姜涟有一种事不关己的错觉。 皇帝的赐婚诏书是在她父亲洗清冤屈的第二日送到王府的,上头只有寥寥三行: 翰林学士姜之洹长女 性行温庄、言容有度 特赐婚与摄政王为侧妃,择吉日完婚 这样的诏书太过草率,甚至引人非议,传来传去,竟扯出她同皇帝幼时便相识的事情来,更多的传言入不得耳,连带着裴瞬每每与她相处时,总会盯着她观望,时不时问起她幼时,以及前些日子进宫的事情。 她知道皇帝眼下势弱,唯恐给皇帝带去磨难,只能用不计其数的谎言应付他。 如今她对他的惧怕比以往更甚,但同以往不同的,是她再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讨好他,只管扮演一个百般顺从的人,连她此时手上绣的花,都是他喜欢的式样。 “瞧来瞧去,还是姑娘上回选的并蒂莲更好看些。”银月靠近她,用手抚了抚上头的芙蓉鸳鸯,招手又叫朝英,“你来瞧瞧。” 朝英凑到她跟前,木讷地说:“都好看。” 银月撇了撇嘴,将她拽到绣样跟前,来回拉扯着她的手臂,怎么也不肯再放手,“再仔细瞧瞧,明明是上回的并蒂莲更好看,你快说,并蒂莲好看。” 朝英被她弄得无可奈何,只得附和她:“好吧,并蒂莲好看。” 姜涟瞧着她们取闹,不由诧异:“你们俩何时这样好了?” 朝英当初擅自求裴瞬到她院里伺候,她们还不大高兴,只允许她干些院里的杂活,还是银月那日来求她,说要让朝英换到屋里伺候。 “我们一直都这样好。”银月低下头又去看绣样,因为怕她担心,不敢说她不在的时候受过承安审问,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,还是朝英偷偷在外头拿了药救自己。 姜涟不曾多想,搁下绣样,自盘中拿过两个柑橘递给她们,温声道:“如此甚好,往后日子长着呢,咱们三个作伴,再没趣儿的日子都会过得有意思的。” 她最大的生存优势在于她的坚韧,许是经历过百死一生,无论在什么时候,什么都及不上活下去重要。 银月接过柑橘偎在她身边,“奴婢一直陪着姑娘呢。” “奴婢也陪着姑娘和银月姐姐。”朝英罕见露出个笑脸,双手捧着柑橘跪倒在地上。 “傻姑娘,不用你跪着表忠心。”姜涟笑着扶了扶她的手,手指碰到她的掌心边缘,满是粗粝的老茧,再低头观望,手指之间的裂痕虽已经覆合,但仍能见沟壑痕迹,不由蹙眉道:“在院里干得粗活多,往后在屋里伺候,双手便不会这样了。” 朝英怔了怔,随即便收回手,含糊其辞:“不……不是,这是在家里时弄的。” 姜涟不曾多想,又问:“家里还有几口人,怎么会让你来王府当丫头?” 朝英将双手藏于衣下,语气已经恢复平静,“家里只剩母亲和两个妹妹,之前王府里有个我母亲的旧友,将我带来的,后来她走了,奴婢觉得在王府伺候得的月钱多,养活母亲和妹妹们还有富余,便一直留在王府了。” 姜涟点点头,既打算将她留在屋里伺候,不免先敲打敲打,“我惯常不为难人,只要你安分守己,愚钝点也无妨,我自会待你好,但若是三心二意,有别的想头,我也断断不会心慈手软。” 第99章 “是,奴婢知道。”朝英以头触地,落得一声闷响,说得格外由衷:“且不说旁的,就冲姑娘曾救过奴婢,奴婢也定当忠心耿耿,尽心尽力地伺候您。” 姜涟轻轻一笑,叫她快起来,银月也弯腰去扶她,直言道:“咱们姑娘最是好脾性的,往后你便知道了,跟着姑娘百般好呢。” “你惯会哄人的。”姜涟嗔怪着,抬手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。 银月捂住额头,做模做样地哎呦一声,“姑娘怎么还不许人说实话。” 姜涟任由她去玩闹,也不再理会她,复又专注起绣样来,自此一连九个日夜,她除了歇息和用饭,基本不曾放下过绣样。 最后婚服大成,被支在架上的时候,她却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,绣的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完美,但细细端详,又找不到任何瑕疵,一时辨不清是婚服的缘由,还是她自己的缘由。 她站在婚服前愣神儿,甚至不曾留意到裴瞬进来,他突然开口问“婚服终于绣好了”,倒吓得她心颤魂飞。 裴瞬看着她猛地捂住心口,微微皱眉,“在自己的院子里,怕什么?” 姜涟缓缓转过身来,露出些勉强的笑,“王爷进来没有声音,还要怪我受了惊吓。” “那应该怪我。”裴瞬调转目光,在婚服和她的身上环视,“挂在架上看不出什么,不如你穿上瞧瞧?” 她摇头说不成,“哪有叫你提前看到的道理,在寻常百姓家,王爷可是连我都见不着,别说见我穿婚服了。” “那倒是。”他失望不已,转头再望见满眼的红,顿生无限期望来,“不过这样也好,所有的惊喜尽留在新婚之夜了。” 她点点头,远没有他那般喜悦,只觉得自己在被一步一步推着往前走,做得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义,完全不在她的思虑中了。 裴瞬只当她是过于操劳才兴致缺缺,又道:“适才你说新婚之前不能见面,我倒突然想起来,等新婚那日,喜轿总要在外头绕过一遍,你也不能自王府出嫁,我得给你寻个去处,让你提前过去,到时候从那儿迎娶。” 姜涟当下有了主意,“那不如从姜家出去?左右现下姜家也不是……” 他不等她说完,便直接否定了她,“你们府上将近三载没有修缮过,此时再收拾只怕来不及。” 她哦了声,因为失望而垂下头,由玉簪轻轻挽就的墨发松散开来,声音也低下来,没有任何反抗,“都依王爷的意思,王爷寻好去处知会我就是。” 他能察觉到她的情绪,随手勾起她散落的鬓发别到她耳后,劝慰道:“并非是我不愿意让你在姜府,只是既是喜事,便要弄得风风光光才是。” “是,我明白王爷的意思。”她莞尔而笑,并不同他争辩。 她不能奢望他能明白她的心境,他一直在试图让她彻底与从前割裂开,全心全意成为陪在他左右的人,又怎么会明白姜府对她的意义。 第62章 二十七转瞬即到,婚事的一应用物都预备齐全了,唯一叫姜涟没想到的,是裴瞬寻到的去处竟是林府,因着从前误会,她是不大愿意去的,但事到临头,再没有旁的选择。 婚事前日一大早,他亲自送她到府上,临到府门前停了轿,第一回 表现出依依不舍来,攥住她的手不肯让她下轿。 姜涟仰头看着他,“王爷还有要交代的?” 裴瞬默不作声,就着手上的力量将她拉入怀中,半晌都没有动静。 她微微掀起帷裳,透过缝隙能看到府门前已经有人在等候,温声提醒:“王爷,我该下去了。” 他终于道好,却全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,下颌枕在她的肩头,声音低沉:“马上要去做一件大事,原本不曾放到心上的,但不知怎地,现下竟觉得有些发慌。” 他近来时常至深夜才回来,她早猜到他在忙大事,但他并未向她透漏,她也不过问,只是耐心轻抚他的后背,一下接着一下,“王爷向来运筹帷幄,有什么可害怕呢?” “是啊。”他低声笑起来,直起身子望向她,试探性地询问:“你希望我赢吗?” 她不明所以,迟疑着点点头。 他的眼中霎时流露出别样的神采,整个人平添上意气风发的意味,低头用唇碰了碰她的额,“既然如此,那我必然是要赢了。” 他借她的吉言,希望今夜一战大胜,到时候江山易主,不管是她牵挂的,抑或是那个牵挂她的人,自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跟前。 仅是想想,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动起来,只等着最重要的一刻,可此时还得暂且安下心来,为她拉开帷裳,最后眷恋地望她一眼,细声道:“安心在这儿歇一夜,明儿她们一切都为你收拾妥当了,我就来接你了。” 姜涟点点头,在他的注视中下了轿。 林老夫人和林同裳笑盈盈地迎上来,命人接下她带来的东西。 她知道“借娶不借嫁”的习俗,又是第一回 来林府,唯恐失了礼数,率先躬身行礼,颇为不好意思,“叨扰老夫人和林姑娘了。” 林老夫人亲昵地扶住她的胳膊,“这是哪里的话,你们成婚是喜事,能经由我们府上,是叫我们沾了喜气儿。” 林同裳也跟着附和,“是啊,我们一听说王爷要给你借地出嫁,立马打发人去告诉王爷,再没有比我们府上更合适的了。” 第100章 “多谢老夫人和林姑娘。”姜涟再次行礼,再抬起头这才看清林同裳,不由身形一顿。 距离上回见她不过一月左右,可她瞧上去竟老了不止十岁,鬓前的发都已经不是尽黑,其中间或夹杂着斑白,整个人更是枯瘦如柴、神色恹恹,连笑起来时眉间都带有愁云。 林同裳看出她的惊愕,拢了拢鬓角,赧然一笑,“也不知是怎么弄的。” 姜涟有些手足无措,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神情应对,又问:“叫郎中瞧了吗?怎么会平白……” 她的话还未说完,便被林老夫人打断:“咱们先进门去,这两日是大喜的日子,不说那些叫人不高兴的。” “对,先进去。”林同裳拉住她,朝她身后的银月和朝英招招手,又道:“到府上不必拘礼,你们姑娘有什么短缺的,只管打发人去准备,这两日府上一切都以你们姑娘的婚事为重。” 正如林同裳所说,林府对婚事毫不敷衍,自府门到内院俱悬灯结彩,连带着她安置的院子各处都已经贴上朱红“囍”字。 林老夫人精神不济,送她到了院子后又客套几句,便请辞离开,只留下林同裳陪同。 院子里有棵垂柳,因为身处寒冬腊月早成了枯枝败叶,瞧不出原本的模样,却被人在每条枝干上系上红绸,经风一吹,荡漾的红涨满眼帘,是另样的热闹。 姜涟站在树下朝上看,每一根红绸上都有一行蝇头小字,她择一根仔细观望,上头写得是“白头偕老”,再另择一根,上头是“举案齐眉”。 这大约都是对她和裴瞬的祝词,她暗道林家实在用心,回过身来冲林同裳笑笑,“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,这样为我们花费心力。” 林同裳面带愧意,“对不住,主动请缨让你从林府出嫁,不是我有多好,而是为着自己的私心。” 姜涟微微一怔,不再说旁的了,只等着她主动开口。 林同裳调转目光到院门前,看着死守的侍从们惨然一笑,压低了声音:“祖母命人时时刻刻看着我,我现在连林府的大门都出不去。” 姜涟这才发现适才送林老夫人的回去的侍从,也都回来了,不禁皱起眉头问“为何”。 林同裳并未回答,抬手往下拨弄严严实实的交领,醒目的红印赫然出现在脖颈上,随即又拉起衣袖,白皙的肌肤上分布着重重叠叠的血痕。 不用她再开口,一切都已经明了,姜涟觉得触目惊心,伸手握住她的腕子,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,哽在喉间不上不下。 林同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,稍稍用力收回手,再次用衣袖遮挡住累累伤痕,怅然若失道:“我不能再留在这儿,我想要去悬北关,可是祖母断断不会同意。” “你夫君不是已经过世,你去悬北关又能如何?”姜涟意图劝阻,后知后觉她的目的,“你想趁着我出嫁的时候逃走?你可知道若你真是不见了,你祖母会怪罪到我、还有王爷头上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林同裳不敢直视她的目光,声音愈发低下去,“所以对不住,可是除了你们的婚事,我找不到更合适的机会。” 她半垂着头,泪水夺眶而出,顺着眼角淌下来,嘴中念念有词:“我没日没夜地想我夫君,即使手刃仇敌,也没能让我痛快半分,再如此下去,只怕我再也经受不住,我必须去悬北关,呆在他呆过的地方,或许才会勉强好受些。” 为着自己好受,不顾所有人,姜涟真想怪她,可到底是不忍心,她过得已经足够艰难,丧夫的悲痛是彻骨的,没人能与她感同身受。 “我知道自己太过自私,但是我……我再没有旁的办法了。”林同裳抓住她的手,合手攥在掌心中,乞求中带着无畏,“原本不想告诉你的,但实在愧疚,既然你已经知道了,可以告诉我祖母,但我再不要脸面地求你一回,望你能帮我。” 话说到这个份上,姜涟没法子再拒绝,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“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“多谢。”林同裳如释重负,顺着她的目光去看满树的红绸,“不管如何,这上头的每一个祝词都是我真心的。” 姜涟不置可否,突然觉得这满府的装饰,半点意思也没有,刚刚萌生的那点子亲密,这会儿几乎荡然无存,只能沉下心来送客。 等到当夜四更天,林同裳再过来帮她收拾时,她已经收敛好情绪,像从前那般客气相待。 她沐浴完换好婚服,有人来为她绞面,先敷上粉,细棉线由双手勾成三角,一张一弛地划过面颊,密密麻麻的疼痛感一阵阵袭来。 林同裳站在她身侧,轻声问道:“疼吗?要不要缓缓?” 姜涟摇头道不必,“一股劲儿下来吧,再歇歇只怕更疼。” 长痛不如短痛,她索性闭上眼,但失了视觉,听觉愈发清楚,甚至能听到绒毛被拽起又扯断的声音。 正忍着,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穿着大红小衫的侍从跑进来,急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王……王爷来了,浑身……是血。” 第63章 姜涟猛地睁开眼,眼梢瞥见匆匆而来的裴瞬,他依旧坐于轮椅上,失魂丧魄的模样,左颊到下颌的位置都被溅上点滴鲜血,或许是用手抹过,血迹在面上铺开,身上深松绿的大氅因为色浅,染上的血格外明显,大片大片的深红。 第101章 她心下一惊,推开绞面的人,提裙迎出去,尾音都在打颤:“王爷这是伤到了哪?” “不是我的血,我没事儿。”裴瞬望见她婚服披身,面上恢复几分神采,抬手轻触了触她的脸,耐下性子解释:“出了些事,等不到明儿大婚了,真是可惜,明日是我命人卜了三遍,才算出的好日子。” 姜涟握住他的手,惶惶然问道:“怎么了?出了什么事?” “败了。”他的声音粗涩沉闷,并没有打算瞒她,“今夜原本是打算去除掉小皇帝的,没承想家贼难防,败在自己的心腹手中,不过不要紧,小皇帝身受重伤,谁知道还能活到几时。” 他心有不甘,凉凉一笑,“他虽取胜,但眼下宫里已经乱作一团,即使活着也未必能坐稳江山,咱们即刻便前往悬北关,待找到裴良再做打算。” 他向来不会认输,只知道老天既留他性命,便是给他再来一回的机会。 他说出谋反大事,她却只把那句“皇帝重伤”听进去,无意识地跌坐在地,敷了粉的脸愈发苍白,整颗心被狠狠揪住高悬起来。 他以为她是为如今处境害怕,伸手扶住她,温声安抚:“别怕,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。” 她木然地点头,尚未意识到皇帝的性命,在这一刻竟比自己更为重要,根本未来得及多加思考,便开口问道:“皇上……皇上真的会死吗?” 他略迟疑了下,满含温情的双眸刹那间变得阴冷,是在喉间强挤出几句话:“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死,但是我提剑自他后心处刺下去的时候,的确抱着要取他性命的决心,我身上沾了这样多的血,全都是他的。” 他没有告诉她,皇帝是在打探她过去两载多的种种时,对他毫不设防,这才给了他一击必中的机会。 她碰到的血迹,嗅到的血腥,都来自于皇帝,这样的认知叫姜涟不禁战栗起来,身上冷汗淋漓,仓皇失措地要躲开他。 他却不许,抓紧她的手腕将她进一步纳入自己怀中,几乎是咬牙切齿,“谁要造反与你无关,谁要当皇帝也与你无关,你只关心江悯玉是吗?” 众目睽睽,她不欲惹怒他,一味地垂下眼帘、屏住呼吸,尽力逃避着鲜血和它的味道。 “姜涟。”他抬声叫她,维持着狂风暴雨前最后的耐心。 “王爷。”承安朝外看了看守在外头的人,唯恐出现差池,忙俯身叫住他,提醒道:“王爷,咱们当务之急是要先接上姑娘离开京城,旁的等离开再说。” 裴瞬却道不急,揽住她腰肢的手紧紧攥成拳,气涌如山,眼角眉梢都被霜雪装点,恨声道:“好不容易准备好的大婚,别因为这些事耽搁了。” 众人还不理解他的意思,他已经嘱咐承安去拿酒,转头又叫林同裳,“劳烦表姐,今儿要让你抱屈当一回傧相。” 林同裳闹不清如今境况,她原以为两人成婚是彼此心意相通,没承想还能牵扯到当今皇上,再转眼看不发一言的姜涟,心中不忍。 裴瞬不等她同意,待承安取来酒,毫不犹豫地用力将姜涟贯倒在地。 她膝下是青石板路,经这一摔,簪好的发乱得不成样子,还未好利索的双膝再次遭受重创,钻心的疼从皮肉传到骨头,简直是痛不欲生。 众人有意伸手去扶,却在裴瞬的逼视中噤若寒蝉。 他看她因为疼痛蹙额,心中也有抽痛,但那点子疼压不住怒火,仍漠然望着她,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,“你我皆没有双亲,拜过天地、拜过彼此,再饮下合卺酒,就算是礼成了,不管到什么时候,你都是我王府的人。” 夜太深了,多少灯笼都撑不起光亮,姜涟缓了半晌,脑中闪过无数念头,摇摆不定的心,竟在此刻有了定数。 她仰起头露出惨白的脸,剪水般的清眸在晦暗中彻底褪色,双唇微张,想要说些什么,到底是没有说出来,最后只是冲他惨淡一笑。 裴瞬看得心惊,当下怅然若失,可走到这一步,若是就此放过她,只怕死都不会甘心,索性一条道走到黑,招手命承安扶他跪倒在地。 他清了清嗓子,高声喊“一拜天地”,也不顾她是否情愿,手按在她的后颈处,强迫她同他一起朝前叩拜。 她意图挣脱,但在他的力道下丁点儿反抗不得,身子不得不软下来,像是提线木偶般任他摆弄。 他手上动作没有放松丝毫,侧身与她相对,再次高喊“夫妻对拜”,待两人的头垂下去,额头轻碰在一起,他才放开了她。 这还不算完,他接过一杯承安拿来的酒,与她手臂环着手臂,率先饮下后,又接过另一杯,原本环住她手臂的手转而捏住她的下颌,另一手抓住她握着酒盏的手,不容分说地灌到她嘴中。 她被呛得直喘,整张脸也被憋得通红,再垂首望向他时,眼底居然是遗憾,既觉得自己可怜,也觉得他可怜,怎么就到了如今境地? 早知如此,当初真该死在城边的荒野处,总好过今日百般纠缠,从前对他有过的情意,到此时都磋磨尽了,将近三载的时光,到最后竟什么都没剩下。 她徐徐呼出口气儿,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,哽咽的声音留给他最后的柔情,“王爷,对不住,你当年真不该救我。” 他五内焚烧过无数遍,只觉得经受不住,没有应对的法子,只能掩耳盗铃地避让她的目光,依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,试图让她将整杯酒饮尽,断断续续道:“咱们的喜酒……可不能剩下。” 第102章 林同裳再也看不下去,快步走到两人跟前,推开他的手,弯腰揽住姜涟,斥责道:“够了,你莫不是要逼死她。” 银月和朝英也立即上前,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,承安暗暗打量他的脸色,小心翼翼相劝:“王爷,马车早已经备好了,咱们快些走吧。” 他没有再回应,任由承安将他弄上马车,在将要出发的时候被林同裳拦住。 隔着层帷裳,她的声音果断:“王爷,我要随你们一同去悬北关。” 裴瞬说不成,“我的事不会牵扯你们林府,好好留在京城吧,何必跑到那儿送死,将来指不定如何呢,你若出事儿,岂不是叫姨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。” “我留在京城也会死。”林同裳双手扒在马车前横木上,“你能为着姜姑娘这般,怎么反倒不允我对我夫君情深,若是不到悬北关,我便立即随我夫君而去。” 裴瞬没有力气同她辩驳了,掀开帷裳瞥她一眼,见她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然,他从不相信一个人会因着爱,心甘情愿随另一个人去死,在这世上,权势地位、荣华富贵,哪一样不比爱切实可靠? 可她的表现让他开始动摇,这种别样的感触令他无以言状,最后只撂下句“随你吧,出了差错我可不会给你祖母交代”。 . 姜涟在另一辆马车上,微闭双目,瑟缩着身子窝在角落,她哆嗦的厉害,几乎是无可抑制的,宽大的婚服垂落下来,能够完全掩住她,显得她愈发羸弱。 银月守在她身旁,连叫好几声姑娘都得不到回应,眼巴巴看着她的泪水不停地流,交领处都洇湿片暗红,却无计可施,转头朝一旁的朝英使眼色,询问这可如何是好。 朝英摇摇头,用巾帕给她拭泪,可不知怎地,总也拭不尽。 银月知道她与皇帝的渊源,却不知两人究竟情到何处,试探性地问道:“姑娘,您是不是担心皇上?” 眼看她眼皮微动,算是猜到了她的心思,又笨拙的安慰:“姑娘别担心,皇上是天子,自有真龙护体,不会有大碍的,况且若真是有事,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。”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安慰奏了效,她动了动身子,终于有了回应,但来来去去只是低声喊痛。 银月忙去抚她的双膝,“姑娘是不是膝盖疼?还是哪疼?奴婢去知会王爷?” 姜涟伸手拉住她,念叨了几遍别去,又不肯再发出声音,是怕给她们带来麻烦。 银月急得直哭,抽泣着扑到她身上,暗道她们姑娘命苦,恨不能以己身待她受过。 朝英却比她冷静,伸手将她拉起来,跪坐到姜涟跟前耳语:“姑娘,不如咱们逃吧,王爷待您不好,咱们不跟他去悬北关,咱们逃吧,我和银月姐姐会护着您的。” 姜涟睁开眼,有气无力地摆摆手,“逃?咱们逃不掉的。” “怎么逃不掉?”银月抹了把脸,“只要姑娘想走,咱们便好好想法子,总会有法子的。” 第64章 除了造反这样的大事,城门处的把守竟与往常无异,到了门禁处丝毫不费心思,他们便被顺利放行。 承安大喜过望,打帘朝里头叫声王爷,“比咱们想得通畅,想是皇帝此时凶多吉少,顾不上咱们了,又有王爷您的替身做幌子,还能拦住他们些时间,咱们必然能顺利到悬北关。” 裴瞬嗯了声,透过帷裳朝后张望,京城依然巍峨,没有因为谁成谁败改变半分,他收回目光,又问:“先太子可还平安?” 承安答:“平安,那日密召过后就将他送走了,只等着万事俱备再召他回来。” 裴瞬道好,颇为疲倦地按了按前额,“命人前去寻他,不管是请也好,还是捆也好,让他也立即前往悬北关,届时同咱们汇合。” 先太子是十足的窝囊废,若是被他知晓自己暂落下风,只怕他再也不敢出面。 承安领命,狠狠勒下缰绳。 马车骤然疾奔,一连驰骋至将近二百里外,已然是第二日天黑之际,再要扬鞭,前头的两匹马都再也不肯动弹,待承安下去查看,其中一匹骏马已经四腿下弯,闷吭一声后倒在地上。 在前开路的侍从正好回来,思索再三停在马车前请命:“王爷,前头有处荒庙,属下们查探过,没有任何异样,咱们从天未亮跑到现在,连马儿都累死了一匹,不如到那儿歇歇脚儿。” 马车里的人语气中听不出情绪,只道:“留下稍作休整吧,左右还有还几日脚程,急不得。” 侍从闻声应是,把累死的马身上的套引子摘下来,挪到自己的马身上,客客气气朝承安拱手,“大人,咱再往前走走。” 天地苍茫,萧索得不见丝毫生气儿,唯一一点微芒,是半空中刚缀上的那几颗星,不远处的荒庙落败非常,半旧的门被风一吹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响声,眼看着马上便要砸落下来,其间更是灰石飞扬、杂草丛生,已经瞧不出本来的模样。 裴瞬掀起帷裳望一眼,缓缓收回目光,“大家劳累非常,今儿都在里头歇息吧,只是莫要松懈,自这座庙方圆一里外的地方,都要有人看守。” 话罢,似是想起了什么,又道:“王妃身弱,让她和林姑娘还是歇在马车里吧,加派人手,记得将炉火燃旺些。” 他从前在军营中待得久,什么样的地方都宿过,并不过分讲究,但荒郊野岭的,且有满庙的男人,姑娘家住倒不大好了。 第103章 承安嘴上打了个磕绊,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王妃是谁,“属下现在就去办,只是外头荒芜,王爷不如也一同歇在马车上。” 裴瞬不住摇头,招手示意他扶自己下去,“没有任你们幕天席地,本王却安居的道理。” 夜色愈发深沉,高悬的弯月散下清辉,给原本旷废的庙宇渡上一层澄莹的光,平添几分疏落之感。 除却把守的人,其余人都歇在庙中,虽只有杂草做被,但已经算是有了安睡之地,众人拼死拼活好几日,早累得心力交瘁,不多会儿便有鼾声传出来。 庙中仅有一尊佛像,双臂掉落,身上勾勒的色彩早已经不见踪迹,连面上神色都瞧不清楚,裴瞬对佛家没有忌讳,半坐着依靠在佛像双膝旁,闭目养神。 变故在后半夜发生,有人被一声堵在喉间的“来人”惊醒,众人迅速起身,守在裴瞬左右,还有一部分人直接冲了出去,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拔剑声。 裴瞬看到马车微微晃动,知道必然惊动了姜涟,命人守过去,并嘱咐她不要出来。 远处的侍从也自四处聚拢来,只有西南处有一处缺口,正是对方攻过来的方向,刀剑相错,人影交叠,撞出尖锐的锵锵声以及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。 有人试图冲上来向裴瞬出击,却被领头的人喊住,“留摄政王性命。” 刀光剑影中,裴瞬瞥到那人的脸,五官端正、浓眉大眼,连眼神都是坚毅刚正的,不正是刚背信弃义的裴善。 他自知大部分人手早已经折在宫中,现在跟着他的不过一百余人,绝不会是裴善的对手,但他绝不能等着被生擒,只是朝承安抬了抬眼,承安立即会意,出去高喊“准备动手”。 话音刚落下,剑指对方的众人,手上突然调转方向,挑开了自己身上的盔甲,个个软甲下都别着打磨过的牛角。 裴良的人皆怔在原地,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敢再上前,因为都知道牛角里装的是火药,依照他们这样攒聚在一起的态势,若真是点着火药,谁都活不下去,没人敢直面这样的威胁,连裴善也不例外,他抬臂示意停手,剧烈喘.息着说“都不要动手”。 裴瞬被人自破庙中缓缓推出来,面上波澜不惊,出言奚落:“本王当是谁,原是裴善裴将军,来得倒快。” 裴善身形一顿,并不理会他话中隐刺,依然恭敬,“王爷,皇上命属下请您回去。” 算起来,他跟在摄政王身边有三四年,虽一直不在明面上,但从前也是受摄政王指令做事。 裴瞬挑了挑眼尾,“皇帝活过来了?” “皇上龙体康健。”裴善收回手中长剑,“皇上一醒,就命属下追上来,好一阵折腾才寻到您,皇上还特意嘱咐过,好好请您回去。” 原本他们在林府抓到了摄政王的尾巴,甚至瞧见了个与摄政王相似的人,一路顺着相反方向追过去,只等着寻到机会动手,幸而皇帝英明,知道摄政王必去悬北关,这才命他调头往这边追,通往悬北关都多条路,他们兵分几路,连上天都给他机会,让他在这儿寻到人。 裴瞬垂眼乜他,“你适才可不像是要请我回去。” 裴善微微一笑,“王爷身边人才济济,属下不动手,只怕请不回你,若是空手回去,必然要挨皇上责罚的。” 到底还是他着急了,一发现摄政王的踪迹,便立即带人上来,连他们早做足了这样的准备都没料到。 不等裴瞬再回应,承安倒是先开了口:“裴将军对新主子当真是忠心耿耿。” 他特意咬重的“忠心耿耿”四字戳中了裴善,他对摄政王有愧,若不是他,怎样受责难都不为过,但是绝受不得底下人羞辱,抬声反驳:“且不必如此讥讽,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。” “听命?”裴瞬轻蔑哼笑,“你听得是谁的命?” 他直言应答:“王爷的母亲,长公主之命。” 太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她,裴瞬甚至有些发愣,好半天才猛然醒过神来般,呵责道:“好一个听长公主之命,难道也是长公主教的你背弃旧主吗?” “什么旧主。”裴善到底是对他心怀敬重,在他跟前说话的声气儿都是和缓的,“王爷难道忘了,行越军并不是你们裴家自个儿的,里头我这一半可是长公主的,长公主临终前命我一切以江家江山为重,我不得不从。” 裴瞬仍有些不可置信,眼底第一回 流露那种难言的凄惶来,原来是因为他的母亲,他早该想到的,她能和先帝合谋杀自己的丈夫,毒害自己的儿子,在她心中,还有什么能重于她江家的江山。 只是觉得不甘不忿,他甚至会为她的眼泪动容,即使知道她对他亲情无几,仍愿意守着最后对她的承诺,绝不叫江山改名换姓,可她呢,一边要他的许诺,一边早已经做足了准备。 裴善知道他的痛处,不忍道:“王爷若未危及江山,我自然为您效忠,但现下您打定了主意要江山易主,属下不敢再听命于您。” 他很快恢复平静,再问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了,连道三声好,朝裴善招招手,“本王可以随你回去,但是有一桩事需得你去做。” 裴良踯躅着不敢上前,怕他另有谋划,不得不承认,若是论谋划,自己差他一大截呢。 他却端坐身子笑起来,曼声道:“你既然敢打上来,应当是知道本王带着多少人呢,比之你的人,本王有为之一战的机会吗?” 第104章 他顿了顿,自怀中掏出个一方寸大小的连珠印,摊在手中又道:“本王不知道这回回宫会如何,不过是想让你转交这东西给我姑母,你怕什么呢?” 弄清了缘由,裴善暂且定下心来,缓缓上前走到他跟前,俯身去取他手中的连珠印。 裴瞬暗暗睇望承安一眼,下一刻,他握紧手中的连珠印尽力往前一划。 明明他手中并非刀剑,裴善仍出于本能往后一躲,承安手中的短刀已经比在他后心,悠悠道:“刀剑不长眼,裴将军可要小心。” 他能感受到刀尖的锐利,不再敢动弹,裴瞬望着他的眼睛,喟叹道:“本王记得曾教过你,夺得先机时,最忌犹豫不决,你可没学会,当真是辜负我。” 裴善无言以对。 他却好整以暇,“告诉你的人,让他们等在这儿别动,等本王到了悬北关,心情畅快的话还能饶你一命,若是他们胆敢回去报信,或者跟上来,本王就让你千刀万剐,放到盒子里送给长公主墓前,叫你死了也为她尽忠。” “王爷觉得我怕死?”裴善问。 裴瞬说不知道,“但本王觉得你肯定不想你的人死,我们准备的火药除了身上有,这座庙到处都有,只要一点着……” 裴善惊惧不已,语气已经不成调:“这样的话你也会死,你不怕?” 裴瞬收起那枚连珠印,又自袖中掏出个火折子来,掀起盖微微吹了口气,待燃起火苗,伸直手臂递到他跟前,反问:“你觉得呢?” 裴善盯着跃动的火苗,知道他大抵真是疯了,可偏偏自己没法子应对他。 正僵持着,庙外马车上的帷裳被猛地掀开,不过刚露出个侧脸,便听裴瞬温声说道:“不是叫你呆在里头,做什么出来见这些污秽血腥。” 裴善顺着去看,恰恰望到姜涟的脸,霎时冷静下来,就算这回抓不回摄政王,能为皇上解决另一桩心事,那也是好的。 第65章 姜涟匆匆瞥一眼外头,只望见满眼的鲜红,血腥味直冲冲往鼻间钻,胸腔中的酸味愈发放肆地涌上来,她猛地捂住嘴,勉强将那股子恶心压下去了。 裴善收回目光,稍稍站直身子,故作轻松地劝慰底下人:“咱们兄弟们出来谋事,死在战场上犹有说法,若是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,可是什么都没有,再经火药一炸弄得四分五裂的,回头咱们家里头的人来敛遗骨,恐怕都分不清。你们都是我手下的人,我不愿意瞧着你们尸骨无存,所以今儿斗胆抗回命,先放摄政王走,主子跟前我自会领罪。” 有人愤愤不平,举剑往前涌了涌,粗声道:“都是个死,他们都不怕,难道咱们怕?” “那可不一样。”裴善扬眉笑了笑,由衷道:“他们是反贼,早晚得死,咱们可是剿杀反臣的大功臣,擎等着回去行功论赏呢,哪能死在这儿。” 他说得有理有据,让众人都不由迟疑起来,大好的前程都在眼前呢,若是死在这儿,可什么都没有,恐怕还得落得办事不力的罪名。 到最后思来想去,没人再反腾了,裴瞬吹灭了火折子,微微抬起头望着众人,平静的眼波中,有睥睨天下的意味,“裴将军说咱们早晚得死,本王倒不大认可,这天下还没定是谁的呢,诸位随本王走到这一步,便再无退路了,何不拼死一搏?胜了,咱们才是正统,况且本王瞧着咱们胜算是极大的,适才不是刚赢了一局。” 两方人心都暂且安定了,彼此僵持着,谁也不肯放松,因为一旦有人跑出去,那另一方必然落得下风。 经过这遭短兵相接,都歇不下去了,重整后又立即赶路,裴善留了亲信守在这儿,裴瞬则留了承乐,原本承乐为人大落,实在不堪大用的,但翻来倒去,竟发现裴瞬身边根本没几个人可用了。 裴善被捆住双手双脚塞到马车上,半点动弹不得。 承安颇为厌恶地踢了踢他,“若不是急着赶路,必然得把你拴到马后跑上几十里地,哪还有坐马车这样的好待遇。” 裴善啧啧直叹,他是外放的性子,到了这会儿仍能笑得出来,“那我要感念你思虑周全,这才免了我亲自奔波。” “且先活着吧。”承安冷哼了声,转头吩咐看守的人:“仔细盯着,等到了悬北关,正好用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祭旗。” 他每看裴善一眼,都忍不住将其千刀万剐,那夜万事俱备,只等着裴善前来,他的确来了,不过是从皇帝麾下前来,打得他们措手不及,让他们连斗一斗的机会都没有,便一败涂地,落得今日仓皇出逃的结果。 裴瞬摆摆手,示意他莫再纠缠,又嘱咐道:“命人前去拦住给先太子传信的人。” 承安拱手应是,又问:“先太子先不必赶去悬北关了?” 他摇头说不,好半晌才下定决心,漠然道:“信不必传了,直接除掉他吧。” 承安心下一凛,先帝子孙福气淡薄,除却先太子和皇帝,再没有旁的皇子了,他顿时明白了其中用意,心中比谁都畅快,暗道他们主子终于看通透了,再听话的傀儡,再亲近的人,都不如自己坐在那个位置安心。 一行人复要赶路,庙外马车的帷裳再次被掀开,这回出来的却是林同裳,她半曲着身子跨坐在横木上,完全未顾及名门闺秀的仪礼,急扯白脸地嚷道:“王爷,姜姑娘烧的厉害,恐怕一时走不成了。” 第105章 裴瞬额头紧蹙,“怎么会?适才不是还好好的?” 林同裳低叹,“适才就有些难受,说是想吐也没吐成,又是生死关头的,她怎么好开口。” 裴瞬没言声,匆匆到她马车上。 她还醒着,果然是高热,双颊烧的通红,连眼下也是发红的,瞧见他上来微微侧过面去,似是不想同他对视。 这是她第一回 流露如此直白的抗拒,他知道她必然为着自己逼她拜天地的事情怪他,心中苦涩,却理论不得,坐到她跟前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,滚烫地骇人,倒叫他吓了一跳,茫茫然问道:“怎么会烧成这样?” “腿上的伤本来就没有好利索,又经过昨夜那一遭,还有一日的车马奔波,饶是身子再康健的人也受不住。”林同裳直言不讳,这所有的人之中,也只有她敢这样说。 裴瞬睨她一眼,转头又望向姜涟,“你现下觉得如何?” 她摇了摇头,声音冷淡:“想来没有大碍,只是身上发热,脑袋发沉,懒怠地不想起来。” 林同裳无奈反驳:“怎么没有大碍,再这样快马加鞭的,只怕要颠得你心肺都吐出来。” 她无话可说了,索性直接闭上眼。 裴瞬垂目望着她,明白她在逃避能不能再赶路,此事关乎太多人的命途,她如何能多言?正处荒郊野岭,要寻郎中医治,必然要往城中赶,对于他们来说,这无异于自投罗网,可要是不顾她的病况继续奔走,等同舍弃她的性命。 正在两难之际,承安过来回话:“王爷,裴善说他带的有医官,就在将近两里外候着,不如让那医官跟着咱们为姜姑娘医治。” 事到临头,也顾不得别的,裴瞬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下了,“我们先走,你亲自去迎他,尽快追上来。” 此地不宜久留,既有了法子,便不多耽搁,承安立即领命去办。 裴瞬再次伸过手去,为她掖了掖被角,温声道:“若有不舒适的,尽早说就是,弄到病得这般厉害,岂不是叫自己受苦,你恨我也好,怪我也罢,但没必要为难自己,且咱们既已拜过堂,便是定下了,谁都没有反悔的机会。我视我们是夫妻,凡事自然一同受过,现下不会因为旁的舍弃你,往后若有我落寞的时候,自然也不允你舍弃我。” 姜涟没有应声,只有羽睫轻颤,她在恐惧,不是为着他说的将来落寞,而是为着对未来的茫然无措。 说起来奇怪,从前他丝毫情爱都不肯明示,她都能打定主意可以永永远远陪着他,偏偏现在他给了他的心意,她却只觉得害怕,不知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变的。 裴瞬等待良久,始终等不到她的回应,也不再强求了,俯身轻吻了吻她的额头,耐着性子安抚:“养着吧,有医官在,你不会有事儿的。” 他这样的温情,叫旁人瞧见简直惊骇,林同裳直到他下了马车才回过神来,切切问道:“你真打定主意了?我瞧着王爷往后会对你极好的。” 姜涟这才睁开眼,病恹恹的模样,“是,还得靠你帮我。” “不必说这样的客气话。”林同裳为她拨了拨鬓下碎发,“上回我求你帮我,你不也应下了。” 那医官是在二十里外追上他们的,待为姜涟把过脉,忙要叫停他们继续赶路,“姑娘病得厉害,若再这样奔波下去,只怕要出事。” 裴瞬敛眉盯着他,“严重?究竟病从何起?” 那医官毫不畏惧,解释道:“姑娘内里有热症一直未消去,双膝又添新伤,外加神思不宁,情志也能致病。” 原是忧思引病,裴瞬一时窒了口,但决不能就此扔下她,因为还有个皇帝对她“虎视眈眈”,若就此别离,届时她将如何便非他能控制,于是他说不成,“路上不能停,你只管医治。” 医官双手一摊,满布皱纹的脸简直比哭还难看,“王爷莫要难为我,我可以医治,但在路上这样耽搁着,最后医治成什么样,我可不敢作保。” 原本他以为姜涟只是个热症,经医官一说,倒像是能危及性命,在他心里,她不是那般脆弱的人,他不大相信,但是这只有一个郎中,没法子寻别人求证,最主要的是他不敢赌,丁点输的机会都不能留。 承安不欲因为她拖累他们主子,出主意道:“王爷,不如将王妃安置到个地方,待她病况好转了,再送她去悬北关。” 裴瞬却并不同意,唯恐再出什么差池,只有她呆在他身边才放心,狠心道:“路上不能停,但她们的马车可以稍慢些,每走两个时辰歇息一回,你再调四个人来守着,每隔一个时辰马不停蹄地追上来,传她的状况。” 那医官被他折中的主意气得头昏,连连去拍自己的额头,“王爷这般……这般,我只能是尽力医治。” 在外头条件受限,所谓的尽力医治,也不过是多施几回针、用上几颗丸药,真正让姜涟高兴的,是她们要同裴瞬分开。 银月早已经按捺不住,待方便时凑到她耳边,压低了声音:“姑娘,咱们的机会来了,我早说过的,只要您想,总归是有法子的。” . 京城自那夜变故后,一直阴沉沉的,满宫的红墙绿瓦也唤不起丁点儿生机,蔽日遮天的层云矮矮地堆在半空,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况味。 皇帝半靠在椅上,面色惨白、骨瘦形销,缥色的长衫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空旷,摆动间几乎能灌进风去。 第106章 飞鸽传来的书信连拆两封,没有任何好消息告知,他向来有好的教养,但这会儿再也耐不下性子,将手中的书信一团,直接扔进身旁的火炉中,任它们瞬间被火焰吞噬。 这动作太大,牵扯到他后心的伤口,惹得他发出一声闷哼,他咬了咬牙,甚至有些气急败坏,“派出去那么多人,怎么会寻不到人?” 若非他身受重伤,早应该亲自去寻,他一向知道裴瞬的冷酷无情,不知道姜涟会不会受他战败怒火的牵连。 梁进忙扶住他,好声好气地劝慰:“主子别急,您身上有伤呢,可别因为着急伤了身子,宫里宫外现在都不太平,擎等着您坐镇呢,您可要好好保重才是。” 他放慢动作,试图消化身上疼痛,但是伤口着实太深,连太医都说若是再深点,恐怕都留不住他的性命,所以那种切骨的疼痛,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子消去的。 可身体上的痛难抵心头焦灼,若是找不回她,保重身子有什么用,维系宫里宫外的太平又有什么用,他简直像一个失了魂的昏君,又吩咐道:“再派出一支侍卫去,既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,朕不信寻不到人。” 梁进慌忙应下,“是是是,都听主子的。” 皇帝这才缓过一口气来,突听外头传来叫嚷的声音,尖锐而刺耳,小太监随即进来传话,挠着头很是为难,“主子,太后娘娘又来了。” 太后不是第一回 来,皇帝一直以冷待处之,可他们当奴才的却不敢不理会,只怕稍有不慎便开罪了她。 皇帝正在气头上,满腔的不满等着发泄,太后算是恰好撞了上来,他叫梁进给他披上衣裳,命人让她进来。 太后原本还趾高气昂的,待踏过门槛的那一刻,身子霎时垮下来,气势上已经矮下一截。 皇帝端坐着,习惯性带着笑,语气平和:“太后今儿过来,又是为得什么?” 太后早恨透了他,她脸上不盛事儿,任何情绪都外露出来,眉眼之间满是怨恨,只问:“摄政王现下在何处?” 皇帝暗骂声蠢货,面上神情自若,“朕也想寻他呢,太后若是知道,不妨告诉朕,若是能叫他老老实实回来,朕可以留下他的性命。” 太后对那夜造反的事只知晓大概,早明白境况不大好了,可还是不死心,非要到他跟前求证,听了这话高悬的心终于狠狠沉下去。 可她真不甘心,是他们一手将皇帝推到九五之尊的位置,皇帝却反过来整治他们,气极怒极,说话都口无遮拦起来,“皇上如今威风了,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,却忘了当年在平州时,是如何讨好我们才能到京城来。” 他向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,并不为着她几句挑衅动怒,曼声道:“太后娘娘来若是为叙旧,朕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。” 太后的脸被气得发青,尖声道:“你从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,靠着扮猪吃老虎的招数,踩到我们的头上了。” “太后此言差矣。”皇帝用手腕支住头,态度不冷不淡,“你们也并非真心辅佐,想要的不过个傀儡皇帝,既然互相利用,谁也不必指责谁。” 太后顿了顿,又要狡辩:“不管如何,是谁……” 他不想再与她啰嗦,出言打断她:“太后娘娘,即使摄政王造反,朕念着你的旧恩,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呆在后宫,朕自然放你安心颐养天年,但若是你偏偏要折腾,那可怪不得朕了。” 太后尝过权势的好处,一朝跌落谷底,实在难以接受,犹如发了疯般尖声道:“要本宫屈尊就卑地活着,还不如一死来得畅快。” 皇帝面上的笑霎时散尽了,“若太后下定决心,朕自然不拦着。” 太后被他激得不上不下,咬着牙身子直打颤,知道自己的尊荣或许到今日就结束了,如此下去,再也没有值得恐惧,恶狠狠道:“皇帝啊皇帝,别以为坐上皇位就是好的,就算本宫死了,也在天上瞧着你,等着你栽下来呢。” 她的话对于皇帝无关痛痒,他再也没有耐心听下去,摆手嘱咐随侍的人,“太后不大清醒了,快把她请回寿宁宫去,着人仔细看着,别惹出什么事端来。” 随后便有人上前束住她的双手,拉着她往外走,她也顾不得什么太后的尊荣,极力摆着双手挣扎,身上的衣裳揉出一道道褶皱,连带着发髻上的金簪都松下来,几缕发丝垂落,她好像真成了皇帝口中发了疯的人。 皇帝亲眼看着她被人拖出去,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,又有太监传话来,说是林府的喜娘寻到了。 他沉寂的双目顿时活了过来,忙问:“她说什么?” 那太监暗暗窥了窥他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回话:“她说那夜摄政王和姜姑娘是……是在府上拜过堂、喝过合卺酒才走的。” 梁进暗道不好,这样的消息还不如不传到他跟前,平白叫他难受,人家成了举案齐眉的夫妻,留他一个人还在这担心姜姑娘的安危,真真是杀人诛心。 可皇帝却道声好,众人正不解,当是皇帝被气昏了头,却听他解释道:“生死关头,摄政王还想着先成亲,自然是爱敬她的,那她眼下想必是没有危险的。” 此时此刻,他只希望她是平安的,除此之外的都可以暂且忽略,成了亲也不要紧,她只要心里还有几分是他,他不在意那些虚礼。 第107章 . 因着路上几回歇息,外加马车行得慢,一日过后,姜涟所乘的马车已经彻底跟裴瞬拉开距离,现下唯一的麻烦,就是他们身边的守卫。 左右都是耳目,谁都不敢出声预谋,林同裳以手指沾水,在桌上写字,“寻个合适的机会,我想法子将他们引开,你们趁机逃走。” 姜涟被施过针、灌过药,勉强有了些气力,用巾帕擦拭她写的字,又写道:“需得人多、杂乱的地方。” 此处深山穷谷的,这样的地方只剩下驿站,林同裳立即写下“驿站”二字。 姜涟点点头,一切尽在不言中,她知道等她走后,裴瞬必然会大发雷霆,所以这件事除了林同裳,没人可以帮她,因为不管如何,裴瞬绝不会对林同裳动手。 银月识的字有限,寥寥两句,竟都没瞧明白什么意思,索性也不再琢磨,只管听她们的指示,倒是朝英看得细致,又问:“姑娘的身子可撑得住?” 姜涟道无碍,“再等一日,必然能好大半。” 就算明日不大好,也得想法子离开,不能受身体拖累。 次日刚到日暮时分,她们便行经驿站,原本她们为隐藏行踪,绝不会在驿站歇脚的,但除了驿站,再没有逃脱更好的地方。 正想着如何叫侍从们停在这儿,却听那医官率先开了口:“诸位大人,医治姑娘双膝伤口的药没有了,容我下去寻些药来。” 侍从们自然不肯,“王爷吩咐过,驿站不能停歇,怕出了岔子。” “没有药,那姑娘的腿怎么办?”那医官和声和气地劝道:“又不让你们姑娘下去,只是我去寻个药罢了,你们若是不放心,再着两人跟着我。” 侍从们有所动摇,但并未直接应下。 那医官不再等,直接说罢了罢了,“左右我已经尽力医治了,你们姑娘的腿留下病根,可不是我的错。” 此话一出,侍从们面面相觑,彼此交换过眼神的功夫,出来两个人说道:“走吧,我们随你前去,若你敢打别的主意,莫要怪我们手下不留情。” 三人随即下马往驿站去,不过片刻功夫,突闻里头有争吵声,仔细听,正是那医官的声音,“没有便没有,何至于动手。” 紧接着便是陌生的声音,“明明是你故意寻事,还怪我们动手?” 留下的侍从们听见后,忙往驿站走,只留下两个看守她们,林同裳朝她们使了使眼色,压低声音道:“这是老天都要帮你,你们准备好,我下去将他们引走。” 话罢,她立即下了马车,掐着嗓音询问:“里头是怎么了,听着声音叫我们害怕。” 其中一个侍从朝驿站处瞧一眼,拱手回道:“林姑娘莫要害怕,理应没什么大事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她颇为夸张地抚了抚胸口,转头又道:“你们真是辛苦,来回跟着跑,又要给王爷传信,又要保护我们。” “林姑娘言重,我等职责所在。” “话可不能这样说,虽是职责,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这般尽力的。” “我等不敢当。” “什么不敢当,我这是在夸你们呢。” 她已经极为努力的同他们套近乎,但几个来回下来,他们丝毫不为之所动,眼看再等下去驿站里的人就要出来,姜涟正准备想旁的法子,却见朝英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去。 “两个大人,我们姑娘说……”她边走边说,话还未说完,已经到了他们眼前,彼此间的距离不过咫尺,她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,突然自袖中掏出两根银针,一左一右扎入两人后耳处,他们连声音都没有发出,便立即倒落在地。 林同裳惊惧不已,指着她说不出话来。 朝英用手指比在唇间,做出噤声的动作,而后打帘叫姑娘,“快下来,咱们走吧。” 姜涟望见车下的状况,不可思议地望着朝英,只问:“你到底是谁?” 朝英扶住她,面上早没了从前单纯的神色,只道:“姑娘,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,咱们先走,等离开我自会跟你说得一清二楚,总而言之,我绝不会害您。” 或许是她眼中的坚定让人动容,又或许是连日的朝夕共处生出感情,姜涟犹豫再三,到底是将手搭了上去。 临别之前,最后朝林同裳躬了躬身,只留下一句“大恩不言谢”。 林同裳看着她消失在无边夜幕中,方咬紧牙关,奋力将额头撞上马车,高声呼道:“快来人,不好了。” 驿站里的人闻声慌忙跑出来,只望见倒地的侍从,以及额头处鲜血直流的林同裳,再掀开马车帷裳,里头的人早已不见踪影,众人皆胆战心惊,惶惶问道:“林姑娘,这是怎么了?” 林同裳捂住前额,甚至能感受到鲜血的黏腻,疼痛难忍,可此时顾不得这些,抬手指向她们逃跑相反的方向,“姜姑娘她们往那边逃跑了,快去追。” 第66章 月明星稀,茫茫荡荡,除了枯败的林木,便是凋残的蔓草。 姜涟她们身在其中,根本辨不清方向,只知道一味的往前,她身上病势尚未好利索,跑一段便觉得难以喘.息,朝英在前头带路,银月半扶住她,时不时往后张望,唯恐有人会追上来。 不知跑了多久,隐隐望见前头有重重叠叠的山林,朝英方放慢步子,“姑娘觉得可还好,我瞧前头有山,您再撑一撑,起码寻个能藏身的地方。” 第108章 “我没事儿,快走。”姜涟攥紧她的手腕,累得头重脚轻,只觉得在昏死在此刻,却丝毫不敢放松,脚上木然地坚持着。 这场景仿佛回到姜家落败那夜,也是这样拼命往前逃,不知道前路在何处,只想着暂且抽身。 在她彻底脱力之前,终于靠近那边山林,再也看不见连绵起伏的群山,只有眼前的整个山坡,怪石嶙峋、浑然天成,她们相互搀扶着尽力往上走,在经过一片平崖后,迎面出现一个山洞。 那山洞上窄下宽,碎石遍地,着实不算好去处,但眼下迫在眉睫,能有藏身之地已算是大幸,朝英往里走了走,待瞧清里头状况,方道:“暂且躲在这儿吧。” 姜涟点点头,银月立即走进去,蹲下身子捡走碎石腾出块地方,本想要拿东西再盖一层,却被姜涟拦住。 她没有那么多讲究,席地坐下来,大口大口地喘气,待气息稍稍平下来,弯腰卷起裙摆,一直刺痛的膝盖已经红肿一片,骨头阵阵发疼,应该是伤到了内里,她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拖着这双腿过来的。 朝英自袖中掏出个药瓶,一点点倒在她膝上,平静而从容,“若单凭脚程,咱们必然跑不过他们骑马,只能先躲在这儿,盼他们寻不到,稍坚持两三日,咱们再出去。” 姜涟瞧出这是那医官给她用过的药,心中对她的的身份已经猜出大概,“你同那医官是一伙的?是皇上的人吗?” 她手上动作一顿,低声道:“算是吧。” 药粉沾上皮肉,似蚂蚁爬过般蛰痛,姜涟咬了咬牙,又问:“你一直潜在王府,是为着摄政王?” 朝英沉默着收起药瓶,再抬起头望向她时,眼眸格外的亮,从前的怯懦荡然无存,一字一顿的应道:“不,我是为着您,从主子将我送进王府,直到现在将近一载,都是为着您。” “什么?”姜涟简直毛发悚立,她不知道朝英究竟在王府呆了多久,或许在接触到她之前,便随时随地盯着她,她不禁惶然,“既是皇上派你来的,那我的一举一动,你都要传给皇上吗?” 朝英却摇头,“主子给奴婢的命令只有一个,便是保护您,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。” 她觉得不可思议,“只是保护?” “只是保护。”朝英重复她的话,细细道:“如非必要,不需要同任何人有联系,更没有人知晓我的身份,那个为您医治的医官,是我拿出主子信物,让他助咱们一臂之力。” 她怔仲着,有什么狠狠揪住她的心,让她动弹不得,那些她以为无人依靠、失去一切的日子里,竟有人在时时刻刻地关注她,这种猝然得到什么的感觉没法子形容,只是尽力平复情绪,“你眼下是要送我去见皇上?” 朝英牵唇笑了下,“姑娘还糊涂着,在我进王府的那一刻,便是您的人,一切但听您的意思,您若是想去寻皇上,也自然是最好的,奴婢听那医官说,皇上命裴将军前来,一是为着带摄政王回去,二是为着您。” 她后知后觉过来,心下五味杂陈,怨他的擅作主张,又念他的切切在心,“我记得那夜听裴善说,皇上身子无碍。” 朝英说是,“我私下问过那医官,说是皇上后心处受过一剑,险些要了他的性命,但是幸好,有上天庇佑,主子现在好好的,只是不免要养些时候。” “那就好,皇上的身子一向不大好。”她心里酸的发涩,又想起在皇宫为他祈福的时候,难道是天尊怪他们心不够诚,办事半途而废,才招致这样的祸端? 后来是如何在碎石地上睡着的,姜涟自己都记不清了,只恍惚觉得头昏脑涨,朝英让她空口咽下两颗药丸,她就势枕在银月腿上睡过去了。 再被叫醒时,天已经黑得不见五指,朝英捂住她的嘴,压低了声音告诉她:“姑娘,摄政王的人可能找来了,我适才去探路,远远看见有人过来。” 她们脚力受限,逃得不算远,现在人已经找过来,更不能再乱动,恐怕会打草惊蛇。 姜涟没有太多惊恐,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凶险,忙伸手去抓银月的手,尽力都凑在一处,不知是在安慰她们,还是在安慰自己,“不怕,没事的。” 她们都不自觉放缓了呼吸,四周静谧,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不远处脚步声,仰首朝外张望,透过稀疏的枯木,能隐约望见树枝晃动,是有人在其间走动。 他们越走越近,姜涟整颗心要立即跳出来,知晓可能逃不掉了,这一通折腾像是个玩笑,她早该知道的,根本逃不出去,不由凄然出声:“咱们不必再躲了。” “姑娘,先别动。”朝英握住她的手腕阻拦她,侧耳细听外头的声音,估摸着外头或许只有两个人,还有搏一搏的余地,当下心里便有了决断,松开她正了正身子。 外头的人已经近到咫尺距离,洞前交错的枝桠很快被拨开。 几乎在同一时刻,朝英动身冲出去,手中的细针将将要落到两人身上,电光火石间,突然有支箭“横冲直撞”过来,她下意识地躲避,手上方向有所偏迟,那两个侍从顺势躲了过去,她却没能躲过,那支箭正射在她的右胁骨处。 她发出一声闷哼,错失了先机,就代表输了,再也没有反抗的机会,侍从举剑指向她,已然动了杀心。 姜涟猛地扑到她身前,昂首怒视侍从,低呵道:“滚开,不许动她。” 第109章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,不敢动手,转头望向上山的方向,不过片刻,裴瞬被承安推着过来,他手持弯弓,不怒自威。 明明他一句话也不曾说,却叫姜涟遍体生寒,自脚底一点点蔓延到全身,只觉得自己今日或许就要死在他手中。 他皱了皱眉,朝承安伸出手,承安立即奉上一支箭,他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,重新将弓拉满,在喉中挤出两个字“让开”。 她不断摇头,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朝英,泪水不自觉地往下淌。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试图压制自己的怒火,她明白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,若她再没有作为,朝英必然会死。 他们之间离得并不算远,她迎着他手中的箭奔过去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他跟前,泪水沾湿满张脸,她顾及不得,抓住他持弓的手,伏在他膝上求饶:“王爷,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,不干她们的事,求求你,求你放她一条生路。” 美人泣涕涟涟、低首俯心,谁能不为之动容?可偏偏裴瞬已经练就铁石心肠,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,斥责道:“一个身手了得、助你逃跑的侍女,你当我猜不到她的身份?” 她抓住他的衣角不肯起身,整个人几乎低到地上,还试图解释:“不,王爷,她罪不至死,都是因为我,我叫她跟我走,她不敢不从。” 她的争辩更让他动怒,再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,心口一阵阵地抽痛,“此时射杀她,是给她个痛快,你若再为她求情,我会让她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。” 说着,他漠然地甩开她,弓箭再次对准倒在地上的朝英。 她惊骇地瞪大双目,近乎眼穿心死,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猛不丁地起身,夺过身旁侍从的长剑,比在自己的长颈上。 她不会用剑,不知它的锋利,不过同她的皮肉稍稍接触,便划出一道伤痕,没有疼痛,却能感受到鲜血顺着渗出来,装点莹白的脖颈,带着警告、带着请求唤了声“王爷”。 她没有恐惧,只怕鲜血流得不够多、不够快,不能在这场与他的博弈中赢得上风。 裴瞬抬眼端详她,眸底浮起不可置信,“你用你自己的性命威胁我?” 他为了她的性命给她寻医,她回报他的是舍他而去,他又放弃逃离京城的机会,冒着重重危险回来寻她,她再次回报他以死相逼,叫他怎么不气涌如山。 姜涟并不作声,执拗地同他对视。 他终于意识到,以前从没有真正认识她,只当她柔顺、心软,却忘了她有宁为玉碎、不为瓦全的一面。 两厢僵持着,不知过了多久,他率先放下弓箭,轻蔑地笑起来,“只愿你不要后悔。” 她任由他讥讽,双手脱力般垂下来,鼻尖早已经渗出一层冷汗,她随手抹一把,跑过去同银月一起将朝英扶起来,他最后瞥她们一眼,头也不回地下了山。 再回到来时的马车上,林同裳正慌忙候着,她的额头被细布包扎着,显得狼狈不堪,不用再多说,已然明白她们的结果,低叹道:“对不住,应该再尽力拦住他们,让你们跑远些的。” 姜涟呆滞地望向她受伤的额头,心力似乎全然被耗尽,“应该是我说对不住,叫你受了伤。” 林同裳摇摇头,搭手扶住朝英,等望到她被鲜血彻底濡湿的衣裳,才发现她竟伤得这般重,担忧道:“她伤得这样重,可是那医官已经被王爷处死了,眼下没有精通医术的人,这可如何是好。” 姜涟手上一颤,停下想要拔箭的动作,终于明白了裴瞬最后一句话的意思,怪不得他最后放过她们,原来不单单为着她的逼迫,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心里最为清楚,即使她当下能救下朝英,却没法子保住朝英。 她再一次深陷绝望,掏出医治她双膝的药,不管不顾地尽数倒到朝英伤口上,倒完又觉得自己荒唐,转头又要跳下马车,“我去求他,找地方为朝英医治。” 朝英攥住她的手,虚弱地将近发不出声音:“姑娘,别去,别为着我,不值当的。” 她抬声反驳:“怎么不值得?我不过是舍下尊严罢了,却能救你的性命,没有比这再划算的买卖了,原就是我的错,竟叫你平白丢了性命,我不能撒手不管。” 她经受过太多无可奈何的时候,就算只有一丝机会,她也断断不会放过。 “奴婢说不过您,但是您不要去。”朝英面色惨白、双唇没有丁点儿血色,已然死了大半,“王爷不会放过我的,早晚要死,这回不成,下回也会……” 自她身份暴露的那一刻,她就明白会有这一刻,她很庆幸,自己死得痛快,而不是受尽折磨。 跪在她身旁的银月忍不住哭出声来,哽咽道:“你救过我一回,我还没来得及报恩呢,你怎么能就……” 若早知道今日,当初她刚到院里时,就不该为难她,而是好好相处,也算全了这段交情。 她勾了勾银月的小指,哑着嗓子唤姐姐,像从前无数次那般,流露出自己的脆弱,“别这样,我不用你报恩。” 其实她应该承认,自己救银月是有别的目的,可她有私心,不想让她们知晓自己另有所图,左右她已经死到临头,就算再撒一回谎,应当也不算什么吧。 银月听得心肝都被碾碎,背过面去不忍再看她,只留给她不停颤抖的双肩。 第110章 姜涟也哭,但她的眼泪是无声的,她满怀愧疚和悔恨,因为从头到尾全都是她的错,是她害了朝英。 朝英半合着眼,能感受到生命随着鲜血在随侍,自知已经快不成了,吃力地抬起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,但她离得那样高、那样远,用尽全力只能触到她的下颌。 姜涟感受到她的用意,俯下身子将整张脸凑到她手边,抽泣道:“咱们主仆缘浅,仅有的这些日子,全都是我在倚仗你。” 她再也摇不动头,因为身体的任何动作,都会牵扯到伤口,叫她痛不欲生,只能眨了眨眼回应她,眼泪也随之落下来,她的泪水不为别的,单单是为她自己,她这一生太过短暂。 姜涟心如刀绞,曲起手指为她拭泪,却比她哭得更厉害。 “姑娘别哭。”她狠狠吸了口气,强撑着念叨:“其实我死没有什么可难过的,反倒很值得,因为我若是死,皇上会养我母亲和妹妹一辈子的,多值得啊,想想我努力习武,效忠于主子,为得不就是我母亲和妹妹过上好日子,这下倒也好,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。” 林同裳也禁不住落泪,“别这样说,你不能只为了旁人而活呀。” 她弯唇笑起来,当真很是心满意足的模样,“我明白您的意思,但我母亲和妹妹极好的,她们为着我不顾一切,我自然也愿意这样待她们。” 她说着母亲和妹妹,声音渐渐低下去,到最后竟连呼吸都止住了,银月抓住她滑落的手,不禁放声大哭。 姜涟闭上了眼,悲痛怎么也止不住,她以为经过姜家落败那一遭,她已经强大到足以接受所有的别离,可是还是不行。 林同裳拥住她的肩,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,柔声道:“你哭出声来吧,会好受些。” 她不肯,牙齿将双唇咬出血痕,依然强忍着,第一次对裴瞬生出恨意来,可她更恨自己,是她没有本事护住自己的人,朝英用她的死叫她明白,她需得自己强大起来,这样才有反抗的机会。 最后在她的再三坚持下,朝英被就地葬下,她望着无名的孤坟愣怔良久,无形中感受到别样的目光,转头竟看见裴善自窗中探出头在观望她。 她同他对视,因为离得不算近,听不见他说了什么,只能依稀瞧清他的口型,是“珍重”二字,她点了点头以示回应。 裴瞬被她这回逃跑弄得心神恍惚,不允她再离他左右半分,连马车也要与他坐同一辆。 她的心已经暂且空了,坐在那儿半声也不吭,他去拉她的手,她也丝毫不反抗,俨然成了木偶般的人。 他头一次害怕这样的温顺,垂目盯着她的头顶,涩然问道:“如今你必然是恨透了我吧?”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,调转目光凝视着他,她确实恨他,但其中又夹杂着太多东西,让这份恨意不能变得纯粹。 他领会到她目光中的深意,身子一滞,片刻后又苦笑,“恨我也成,总比什么也没有的话。” 她又沉默下来,他毫不在意地将她纳入怀中,贴着她的耳际像是在梦呓,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咱们会变成这样?” 为什么?姜涟自己都答不上来,她只知道,她在他这儿,丁点儿希望和期待都不剩了。 没有她的回应,他也照说不误,絮絮不止:“这回到悬北关,等再回京城,便是我和皇帝闹得你死我活的时候,你希望是谁死?” “若死的是我,你是高兴还是难过?若死的是皇帝呢?你又是高兴还是难过?” “想来你应该是希望我死,如果我死了,你便自由了,不过你暂且不要心怀期盼,因为就算我死了,或许也不会放你自由,要我在地底下看你和皇帝双宿双飞,恐怕我得再气活回来。” 他的话那样多,跟往常完全不同,姜涟听过便忘了,丝毫没有放在心上,若是可以,她是希望不要再有人死的,但她也明白,这是她的妇人之仁,争天下是险事,必然要斗个你死我活的,不然如何对不起哪份赢利? 想起皇帝,她满腔只有愧疚,她对不住他,从最开始接近他,就是为了救她弟弟,他事无巨细地为他解决了麻烦,她连祈福这样的小事,都没能为他办圆满。 按理说,仅从这些事上,皇帝也该怪罪她的,可偏偏他对她情深意重,叫她实在闹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,她应该要珍惜那份情意的,可惜老天有眼,不叫她这样善变无情的人落得好处,所以她和皇帝之间总隔着些东西,不能走到一条道上去。 . 天儿终于放晴,雕梁画栋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,颜色也愈发鲜焕起来。 李太医正跪在皇帝跟前为他换药,他身上的伤恢复地极慢,好几日过去,结的痂依然只有薄薄一层,每每换药又会被细纱勾下来些,所以总也长不好。 新生的皮肉脆弱,沾上药简直在上刑,皇帝紧咬牙关,手指几乎嵌进玉枕中,连带着后背都覆上层薄汗。 李太医为他轻轻拭去,待药粉混着血融化,又倒上厚厚一层,低声道:“主子再忍忍,马上便好了。” 他道好,转过头来又问:“你瞧着这伤口何时能长上?” 李太医不敢说一时半会儿好不了,再看他眼下明显的乌青,只能笑着打太极,“主子还欠缺好好歇息,不如今日的汤药中,臣给你加上几味安神的。” 第111章 “好,若有效用更快的伤药,也一并用上。”他按了按额头,经李太医一说才觉出困倦来,他的确好些日子不曾安睡过,要熟睡困难,入睡之后又常常被噩梦惊醒,再也不敢睡下去。 人都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,可是他每每梦到姜涟遭受危险,又觉得那样真实,她的每一个蹙眉、每一滴眼泪,都让他觉得正在发生着。 李太医不大赞成他只求效用,劝道:“主子脉象本就虚浮,若是下重药,只怕会适得其反。” 他却坚持,“无碍的,朕的身子朕自己知晓,朕给你两日时间,你只管用药,若是还没有成效,那便是你本领没有学到家。” “这这这……”李太医被他说得心里发慌,出了一脑门的汗,抬手粗略抹去,又替他重新包扎过,才悻悻道:“臣自当尽力,不辜负主子信赖。”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去吧,又问梁进:“裴善那可有什么消息?” 梁进摇头,“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,不知道遇到了危险,没有机会传信回来,还是因为别的。” 他不由蹙起眉头,“既然一直没信儿,便要擎早做打算,刚派去的那些人呢?” 梁进继续摇头,“想是落后了好几日,还没跟上摄政王的脚步呢,所以也没有消息。” “不能再等下去了。”他自顾自地说着,披上衣裳往书案前走,提笔不知写了些什么,缓声道:“朕打算亲自跑一趟。” 梁进惊呼:“主子,这可不成,您的伤还没养好呢,况且朝上这样多的事,离了您可怎么行。” 他已经下定决心,便没有转圜的余地,“朕昨夜想了又想,觉得一味空等不是法子,若是最后什么都圆满了,偏偏没有她,实在没有什么意思。” 适才他要太医下重药,为得也是尽快恢复,好亲自去寻她。 梁进还欲再说什么,被他抬手止住了,“你去叫守鸣道长来,朕有些事要问他。” 不多一会儿,守鸣道长便赶了过来,他同前些日子没有任何变化,照旧身着单薄的麻布长袍,发髻由一根发沉发乌的木簪束起来。 上回受皇帝胁迫,违背天尊圣意撒下弥天大谎,以至他对皇帝心怀怨怼,自然没有好脸色,略一拱手淡声问道:“皇上叫本道来,不知所为何事,别不是又要我妖言惑众吧?” 皇帝心里装着别的事,也不同他计较,拿过桌上刚写下的东西递给他,“你看上头的八字,算算这个人如今可还好?” 守鸣大吃一惊,满是狐疑地打量他,从上瞧到下、从左瞧到右,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,不由问道:“皇上不是一直信奉‘子不语怪力乱神’,怎么今日竟问起这个来了?” 皇帝又将那张纸往前递了递,“你不必多问,只需掐指算一算。” 他从前的确不信这些,可病急乱投医,只要能获知她的消息,通过什么样的法子并不打紧。 守鸣百思不解地接过去,待看明白上头八字,方恍然大悟,“这是上次皇上要祈福时让我看过的。” “是,就是她。”皇帝微微颔首,关于祈福一事中的隐秘,除了他和他的亲信,守鸣大约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,所以并不隐瞒。 “皇上当日以我妻儿为胁,本道只当您是冷漠无情之人,却不承想竟如此多情。”守鸣啧啧称奇,连道两声可惜,“并非本道不肯算,只有八字瞧不出来,还得需要她的贴身物件儿。” 这倒叫皇帝霎时犯了难,思来想去也寻不到她曾给他留下过什么,于是心头愈发受磋磨,他本以为他们近了些,原来也不过如此。 最后还是梁进机警,“主子忘了,姜姑娘当时来宫里为您祈福,是穿的道服,后来姜姑娘出宫去,主子特意命奴才收起来的,奴才记得就在您的寝殿。” 堂堂皇帝私藏旁人的衣裳,说出去只怕要贻笑大方,可他不甚在意,对于与她的任何牵连,都能叫他珍重,他过于急迫要得知她的消息,忙命梁进快快去取。 第67章 梁进忙不迭去取,待衣裳取来,守鸣却只抬起眼皮瞥了瞥,转而走到皇帝书案前,自案上的青瓷瓜棱壁瓶中扯出几支梅枝,挑拣粗细相像的五支递到皇帝跟前。 皇帝接过去,茫然不解地看他。 他将剩余的梅枝重新塞回瓶中,曼声道:“将这几根梅枝攥紧,默念那姑娘的八字,还有要问天尊的事儿,念完三遍后用力折梅枝,需得提前告诉皇上,天尊可只给将来十日的指点。” 十日,足够了,皇帝并未质疑他们一向按部就班的占卜法子,只问:“那贴身物件用于何处?” 守鸣扬了扬眉,但笑不语。 皇帝这才明白过来是故意为难,他垂目乜守鸣一眼,在书案前端端坐正,攥紧手中的梅枝,阖眼默念起来。 完完整整默念三遍,他双手合作用力,手上动作牵扯后背伤势,引起烧灼般的疼痛,抿紧了唇强压下去,睁开眼一看。 五支梅枝折断四支,还余一支弯而不折,他摊开手展现在守鸣跟前,“如此,何解?” 守鸣掐了掐手,“如愿以偿,只是仍需忍耐。” 这话给了他莫大的希望,几乎霎时放下心来,低声连连念道:“如此甚好……甚好。” 他问的是她是否能安好,若真如守鸣所说,想来他不久便能亲眼看到她平平安安,当下喜不自胜,适才被守鸣戏耍一番的嫌怨尽抛诸脑后,也不怀疑这预言真假,抬声便叫“赏”。 第112章 守鸣呆滞着谢恩,“皇上只问此事?” 他点点头,摆手示意守鸣退下,他向来信奉人定胜天,只是关于她多有惝恍无措,需得借助于旁的东西。 . 新伤加上旧痛,再有连日里的磋磨,姜涟到底是没撑住,病势汹汹而至,且这回不像前几日一样发热,反而没有任何征兆。 裴瞬守在左右,时不时去摸她的额头,只盼着有病症也尽早发出来,但是隔了两日竟什么都没有,只是没日没夜的昏睡。 整整两夜,他不知道被惊醒多少回,都是因为偶尔竟听不到她的呼吸声,他惊慌失措地举灯去查看,在看到她胸口微微的起伏后,暂且敢喘口气儿。 于是他再次面临两难的抉择,是继续前往悬北关,还是停下先为她医治,承安再次说起暂时将她安置到别处,他之前就不肯,经过她妄图逃跑这一遭,他更是不能。 他的迟疑叫底下人不忿,纷纷跪倒在他跟前,“王爷一向以大局为重,如今怎可为儿女情长分心,且正处危难之际,王爷的所作所为不止是为着自己,还有跟随您的属下们,属下们为王爷鞠躬尽瘁、没有二话,但若是王爷如此让我们平白送死,我们怎么甘心?” 他们说得由衷,似乎将他猛地自睡梦中叫醒,他后知后觉自己糊涂了,竟像是中了蛊般不知轻重,攒眉道:“诸位的意思本王明白。” 姜涟再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,周遭黑魆魆一片,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轮廓,紧挨她坐着,机警的目光直直盯着她,没有片刻放松。 她疲乏无力,眼睛也蒙上一层朦胧,自知身上难受的厉害,不堪忍受之下嘶哑出声:“我是不是……要死了?” 他一怔,沉默好半晌才开口:“怎么会?你不是好好的。” 她的眼泪不容分说的落下来,充盈整个眼眶,让她什么也瞧不见了,不知是因为身上难受,还是因为旁的,连带着声音都是哽咽的,“我瞧见我母亲和父亲了,他们问我怎么在这儿。” 黑暗中,看不见彼此的表情,他听见她的哽咽,心口被人狠狠攥住般绞痛,活着的人梦见过世的人不大好,他不敢相信,难道她的身子真的到了如此地步?刚刚下定的决意,再次摇摆起来。 “王爷,我是要死了吗?”她又问。 他抓住她的手,动作间带着惊惧,反问:“你想死吗?” 她点点头,又想起他肯定看不见,才开口道:“从前拼了命想活着,这些日子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,我如今病着,算是王爷的累赘吧?” 他们近来闹意气,原本她不该在他跟前说这些的,但或许是知道自己病重,任由自己流露出深藏的脆弱来。 可她这每一句都只戳裴瞬的心,他明白她为什么觉得活着没有趣味,都是因为自己,他从前从不知道,自己竟将她逼到这个地步,恍惚觉得彷徨,低声直言:“原本我是准备暂歇两日,先寻地方为你医治的,但是如今种种不全是为着我自己,赶不到悬北关,我们无路可退。” 他的话没有说尽,但姜涟已经听明白了,若是放在以前,她会尽力谋划,用尽浑身解数也要让他心软,可现在不值当的了,她不动于衷地回应:“无妨的,我都明白。” 裴瞬抬手抚上她的脸,为她抹去眼尾的泪水,“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死的,我会命人将你安置到旁的地方,待你好起来,让你们再送你去悬北关,或者等着我回来,这是最好的法子,只是你需得应下我一件事。” 他不等她回应,自顾自地开口:“你要答应,安安稳稳得等着我,不能另做他想,不能像前两日那样想要逃跑。” 他不可能会任由她病下去,可是他更不能容忍她从他身边逃离,他极端的很,若她不肯答应,那他还是宁愿她死在他跟前。 “安置到旁的地方?”她漠然看着他,丝毫不曾犹疑,“我不答应,还要我做笼中鸟,我不答应,我甘愿一死。” 说出这样的话,她自己都觉得惊讶,做笼中鸟,是她从前赖以生存的方式,是从何时开始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的。 他脸色发青,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选择死,“到底是为着什么?让你如今对我竟厌恶至此,因为那夜我逼你拜堂?还是因为那个死去的侍女?成婚拜堂是你自己早就应下的,至于那个侍女,她是谁的人你应当比我清楚,怎可放任不杀?” 他始终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,或许从他的立场来看,他的每一回选择都没有错处。 她却难得地沉静,细细道:“当年您为了救下我的性命苦求先帝,又给了我容身之处,甚至为我报仇,让我亲手毒杀先帝,不瞒您说,我待您是有倾心的。不管是为着报恩也好,还是为着那份爱意也好,我心甘情愿守在您身边,您如何挑剔、如何责难我都可以忍耐,对您的恐惧也尽可以被情意消弭。就这样,我甚至有所期盼,盼着将来有一日,或许您对我也会生出几分情意,届时或许那些冷漠、刁难都会慢慢不见的,可是直到现在……” 他亲耳听见她说对他的爱,暗淡的目光亮了亮,但那份希望很快又被她打碎。 她面上惨淡不已,“我的确瞧见了您对我的情意,但这些情意丝毫没有令您改变,反而变本加厉,我仔细、认真、努力地探查,并未发现丝毫我所渴望的爱,至少我所期盼的爱并不是这样的。” 第113章 她从前对他不计回报的爱,是错的,他此时对她掠夺占有的爱,也是错的。 他眼底刚燃起的光芒彻底熄灭,整个人惶惶的,“在此之前,你从未同我说过你的情意。” 那些相互陪伴的日日夜夜,她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顺从、温柔,从未探寻过其中缘由。 她不由苦笑,“王爷想让我怎么开口?” 依他的性子,在她说出的那一刻,他大有可能会立即驱逐她。 他终于领会到她的不易,果然缄默起来,不知过了多久,才幡然醒悟。 她俯身抱住她,与她额头贴着额头,鼻尖蹭着鼻尖,简直像是变了个人,展露出少见的柔情,更是第一回 说出软话来:“你说的这些,我从不知道,但我明白,都是我的错,是我叫你在王府受了委屈,是我叫你一步步失望,但是咱们还有机会,可以重新开始,我会依着你说的改变,让你看到、感受到我的情意。” 因为清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,所以不吝于任何甜言蜜语,几近癫狂地允诺:“我是爱你的,只是……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,才算是表示对你的爱,不过只要咱们重新来过,我可以改变,为你……” “不,太迟了。”她打断他,侧过面去躲避他的亲近,他们完全错过了,她爱他的时候,他尚且没有意识,等他爱上她时,她对他的爱已经被消磨殆尽了。 她坦露的只有内心的一半,另一半不敢告诉他,怕会因此火上浇油,对她心底念着的人不利,他们要争天下,她没有阻拦的道理,但是谁都不该受到她的影响,他们图王霸业的纷争,不能将她牵扯进去。 即使看不到她的脸,他依然感受到她的冰冷,她不肯再给他机会,不肯再与他重头再来,但是一切究其根本,其实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她对他的情意。 姜涟不再说话,从里到外都筑上一层对抗他的躯壳,且这种对抗是柔和的、淡漠的,原比大吵大闹更让人绝望。 裴瞬受不得这样的平静,明明近在咫尺,却永远触不可及,只能自我欺骗式地撑起身子远离她。 刚做下的决定经过这一遭,已然被他抛却,他掀起帷裳叫承安,嘱咐道:“歇下来,想法子为王妃医治,待她恢复些再动身。” “王爷,万万不可……” 承安话还未说完,便被他抬手止住,“不必再说了,本王自有定夺,谁若有异议,尽可以立即离去,本王绝无二话。” 第68章 一行人转而往城内赶,幸而此处离娄州不远,只行三十里便进了城,为防惹人耳目,仅带承安和三四亲信,余下人皆在城郊候命,再三询问,又寻到一医馆暂且安身。 承安与亲信们等在医馆外,眼神交流间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,默契地一前一后走进不远处的深巷中。 昏天黑地,街道两边的灯笼随风拉扯,散出的光漫进巷内,呈现出两道细长的光影,承安垂首躲在阴影处,黑暗越过他的头顶,与之融为一体。 好半晌后,他微微仰起头来,从昏黑中挣脱出来,半明半昧的面容显得诡谲多变,突然出声道:“必须尽快动手,不能因为任何一人,耽搁王爷大业。” 随后便立即有人回应:“道理自然都懂,只是该如何动手?若是被王爷发现……” “下毒。”承安略微停顿,声音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平静,“由我动手,若来日东窗事发,只管让王爷治我的罪,你们莫要开口就是。” 其他人还有些犹豫,“我等倒不是怕受责罚,只是王爷视她如珍宝,如果她真要一命呜呼,难免王爷伤心绝望,再同咱们生出隔阂来,岂不是得不偿失?” 承安摇了摇头,“王爷并非意气用事之人,他自然会明白咱们的用意,就算最后要责罚,牺牲你我的性命,斩断王爷的软肋,成就王爷的大业,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?” “只是可怜姜姑娘……”众人羞愧低头,为着他们的伟业,率先牺牲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,着实是令人无地自容。 承安咬了咬唇,复又隐进黑暗中,“我只会给她用奈花花根,造成已死的假象,若她最后能扛过去,便是她的造化。” 他这话不过是为安慰自己,心里最为清楚姜涟几乎是病入膏肓,如何得抗得过去,但如今箭在弦上,旁的皆顾不上了。 既然下定决心,当夜便立即施行,一寸碾碎的奈花花根被加入到呈给姜涟的汤药之中。 她刚被施了针,昏昏沉沉的神色稍见清明,望见眼前的粗布帘帐,身.下的架子床,只当是身在梦中,还欲再闭上眼沉睡。 帘帐猛地被拉开,是端着药碗的裴瞬,突见她醒来,还有些错愕,“醒了?” 姜涟掀起眼皮望他一眼,他扬了扬手中的药碗,“适才郎中说你过会儿就醒,没承想这么快,药还没凉透,得再等等。” 他的语气透着柔情,似是裹了蜜般粘稠。 她犹有些不可置信,再张望周遭陌生的一切,确定这并非赶往悬北关的路上,强撑着气力询问:“不去悬北关了?” 他搅弄汤药的手顿了顿,并不回应她的话,舀起勺汤药吹了吹,递到她嘴边。 她偏过头去,算是无声的抗拒。 他像是一夜之间煞去所有的暴戾,仍能耐着性子再次将汤药递到她嘴边,低声道:“你不必操心那些事,现下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,旁的皆不重要,来吧,先喝药。” 第114章 谁都清楚他耽搁在这里多么危险,她饶是对他有再多的恨意,也不想他是因为自己落败,厉声劝阻:“什么最重要你心里最为清楚,不要为着我,将来必然要悔不当初。” “我不后悔。”他斩钉截铁、不容置疑,忽地又扬眉笑起来,“你这样说话,我只当你是怕我死在小皇帝手上。” 她不吭声,无可奈何地闭上眼,在她看来,他可以死在战场上,死在夺取皇位上,唯独不该因为她死在这里。 他却蹬鼻子上脸,将药碗凑到嘴边,作势要喝下去,揶揄道:“用手喂你若不肯喝,我便另辟他法了。” 她大惊失色,忙睁开眼瞥他。 眼见得逞,他也不再嬉闹,重新舀起汤药喂给她,看向她的目光荡着波澜,“带你来的路上,我一直在反思过往种种,翻来覆去地想,才明白是我对不住你,我虽救下你,却拉着你坠入另一种深渊,我不能说要你忘却过往那些日子,只能告诉你,咱们将来日子还长得很,你只管看我往后如何待你。” 头一回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,才发现交心才是这世上顶难的事情,可他不怕艰难,只求有再来一回的机会,也不顾面红耳赤,曼声道:“你且瞧着吧,我若是对你好,可要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手边,你要快快养好身子,才能好好消享。” 她怔怔的,竟第一遭发现自己的冷血绝情,对于他的许诺、他的讨好,竟完全无动于衷,可是心里也不由遗憾,若这些话能早些听到,或许他们俩就不该是今日这般。 一碗汤药灌下去,身上好受了些,原本压在心头没发出去的烧灼感也有减退,只是觉得愈发困倦,连睁着眼睛都觉得费力,整个人飘飘然的,只想沉沉睡去。 裴瞬出去询问郎中她的状况,她迷迷糊糊地,总觉得不大对劲儿,明明身上的疼痛感都消失了,但一种莫名的、不受控地无力感席卷全身。 她试图挪动身子,但浑身不听使唤,摇摇欲坠般往下沉,只当自己要死在当下,死在这儿没什么不好,还能立即见到父亲和母亲,只是还放不下一个人,她唯一对不起的只有皇帝,回回利用他,回回辜负他。 她平静又焦急,最后还是所剩无几的求生欲战胜了一切,拼尽力气抬手,拽住了帘帐,濒死之人的力气不可估量,她垂手砸下去的时候,竟带掉了帐上的帘钩。 “哐当”一声响,她再也没有任何知觉。 裴瞬闻声赶进来,望见垂落的帘帐将整个架子床覆住,只露出床侧的半截手臂,他慌了神,猛地推着轮椅扑到她跟前,双膝撞到床沿,完全没有知觉。 他颤着手掀开帘帐,煞白的脸、紧闭的眼、没有起伏的胸腹,样样都叫他胆裂魂飞,忙低头凑到她鼻间,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。 这点气息足以拉回他,他恍然回过神来,发了疯地冲外高喊:“来人,快来人。” 那郎中连滚带爬地进来,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了,拉过她的手臂把脉,“适才施针的时候还好好的,怎么忽然病急了,这位爷容小的仔细看看,莫要着急。” 怎么能不着急?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,又被烈火炙烤,简直一刻也呼吸不得,只能喘着粗气一遍遍地唤“姜涟”。 那郎中医术不精,单单把脉瞧不出病症,再要扒开眼睛看,手指碰到鼻尖时,竟发现眼前人已然没了呼吸,他呆滞着收回手,吞吞吐吐道:“她……她死了。” 裴瞬闻言目眦俱裂,一把扯过他贯倒到床边,面目狰狞,恶狠狠道:“再给你一回机会,好好医治,她若死了,你一家妻儿老小也活不到明日。” “爷,这位爷,您别为难小的。”那郎中声泪俱下,不住地磕头。 他的心如同被捅了个对穿,有什么随着鲜血淋漓不止,什么也听不进去,俯身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来,转头叫承安,“他是庸医,医治不好王妃,咱们立即去寻别的郎中,实在不成,直冲进皇宫去,召太医们来医治,本王不信……不信没有人能医治……” 说着,他的眼中已经盈满泪水,失去所有气力,连抱她都觉得吃力,还没将她挪到自己怀中,自己倒先倒下去,他伏在她身旁,絮絮叨叨地说对不住,“摔疼你了是不是?怪我,是我没抱住你,你这样轻、这样轻,我怎么能没抱住你呢,我真是该死,我真是。” 承安来拉他,唯恐他发现其中异样,不叫他接近她的身子,“王爷,王爷撑住,还有大业等着您呢,您现在不能倒下。” 裴瞬甩开他的手,无比清醒地端量他,连连诘问:“大业?什么大业?还有什么大业?” 承安嗫嚅着,因为这都出自他的手,自然不知该如何回应。 裴瞬转头去看她的脸,熟睡般安稳,他始终不敢相信她的猝然长逝,明明适才还好好的,关心他怎么没去悬北关,又受了他的戏弄老老实实喝下汤药,那样活生生的人,怎么可能转头就没了? 他看不见承安说的千秋伟业,满眼只有她,不管不顾地过去抓她的手,又忘了双腿不便,直接跌倒在地,他抓住床沿缓缓爬过去,不容任何人扶她,一点点挪到她身边。 等抓住她的手,他心底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断了,手心里的冰凉告诉他,她真的死了,可他不死心,双手合作去搓她的手,但是怎么搓也无济于事,她的温度已经没有了。 第115章 他痛得死去活来,只恨不能死在当下,又恨不能医治她的郎中,更恨的是身为罪魁祸首的自己,从逼她拜堂,到杀死她的侍女,再到马不停蹄的赶路,但凡有一桩他曾犹豫过,她都不至于落得今日的结果。 “王爷,起来吧,底下人都等着您呢,姜姑娘病逝,本就受尽折磨,您让她安心去吧。”承安和亲信们跪了满地,本就狭窄的屋子显得愈发拥挤。 他置若罔闻,蜷缩着身子躺到她身旁,想要去触碰她的脸,在手将要接近时又放下了,他怕再感受到她的冰凉,只敢用目光在她面上流连,近乎哀求地说道:“醒醒吧,哪怕你要走我也认了,我不逼你了,一切都随你,快醒醒吧。” 众人眼看劝不动他,都无计可施,承安狠了狠心,知道若是今夜劝不走他,明儿一早得重新想法子再下二寸奈花花根,无论如何,得让他彻底舍下,不受儿女情长左右。 第69章 长夜漫漫,无论如何相劝,裴瞬都不肯离开,就那样蜷伏在她身侧,因为胆怯,甚至不敢紧挨着她。 万籁俱寂之中,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,最为珍重的人,明明还与自己同床共枕,却已经与世长辞,这种感触过于折磨,以至于他在一夜间变得颓废不已,眼窝深陷、胡须徒长。 承安进来瞧见倒吓了一跳,颤声叫了声王爷,一时竟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。 他没应声,有些无所适从地朝外张望一眼,本就粗粝的声音愈发嘶哑:“天亮了?” “是,王爷节哀。”承安顿了顿,躬身去扶他起来,不忍道:“王爷,咱们真该动身了,再拖下去,只怕要出事儿,您前几日命人传信给裴良,现在他大约已经收到信了,只等着您去重振军心呢,咱们手上还有兵马在,不怕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,况且姑娘已经过世,也要尽快准备……” 他没狠下心说完剩下的话,裴瞬心里明白,毫无生机的双目生出些波澜,低声喃喃:“不能将她安葬在这里,人生地不熟的,寻不到亲人,只怕她将来要怪罪我。” 承安说不怕,“不如命人将姑娘带回京城,同她父母一起安葬到屏山。” 他连连摇头,“她是我裴家的人,理应入我裴家的陵。” 说来说去,又绕到承安最开始说的话,他们现在理应尽快赶往悬北关,只有最后取胜于皇帝,才有入陵的后话,否则他们裴家是谋反的逆臣,哪里还有坟墓? 可他还有执念,死活舍不得离开她,他不敢想她被葬于地下的场景,只当他自私,若是可以,他真想长留住她。 承安已经等不及,一寸奈花花根只有一日的效用,再这样往下拖,只怕她要醒过来,没办法,只能接着劝道:“王爷被磋磨成这样,眼看着狼狈的很,姑娘若是瞧见,恐怕得吓着,不如您先去盥洗。” 他已经有些不大清醒,但听见承安说会吓着她,忙点头应下,任由人搀扶他出去。 床榻上熟睡的面容依旧沉静,她并非依靠光艳赢得盛貌的美人,即使寂若死灰,自有弱骨纤形的美态。 承安羞愧地不敢看她,“姑娘,是承安对不住您,待王爷事成,我自会向您请罪,若是您扛不住……我给您偿命,来世我给您当牛做马。”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,他咬了咬牙,将两寸碾碎的奈花花根就水灌到她嘴里。 裴瞬盥洗完重又躺回姜涟身边,滴水未进,底下人拿他没办法,暗中商讨别的法子。 然而变故突生,在城外探路的人急匆匆来传信:“王爷,大事不好了,皇上亲自率人追上来了,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此处。” 裴瞬微微发怔,醒过神来的第一反应,竟是去抱身侧的姜涟。 “王爷。”承安心急如焚,“咱们不能再耽搁了,理应立即动身才是。” 他缓缓应好,到底是想起了身上的重担,但经过一夜的冷静,似乎还未完全接受她已经逝去的事实,将她横抱在怀中,有要带她一同离开的意思。 承安拦住他,“王爷,姑娘已经去了,咱们到悬北关要在路上耽搁七八日,难道您要让姑娘死了也跟着奔波,死了也不得安生吗?” 他定定看着承安,嘴唇翕动:“我决不能把她留在这儿,她自己在这儿,谁能护着她?况且等小皇帝找上来,会把她带走的,我不能……我不能叫别人带走她。” 承安长呼一口气,冒着惹他动怒的危险回应:“如果是皇上将姑娘带走,起码还能好好安置姑娘,若是咱们带走,要么将她葬在荒郊野外,要么耗在路上看着她尸身腐烂,难道王爷真的还要像姑娘说的那般,永远毫无顾忌对待她?王爷应该明白的,姑娘最后想的,必然是能回到父母跟前,王爷何不成全她?” 不愧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的人,太了解他的痛处,几句话说得他失魂丧魄,他垂下手,那颗不甘的心随着她一点点坠下去,直到彻底失去所有生机,再扬起面时,整张脸已经被泪水沾湿。 承安没敢再催促,只听他的呜咽声越来越大,最后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,他真是大错特错,直到她死,他想的还是只有自己,既想完成大业,又要满足一腔私欲。 他俯下身碰了碰她的额头,泣不成声:“别怪我,我不是存心要舍下你,只是不能再带上你,但是我的心里永远念着你,我永远只有你。” 第116章 他最后望她一眼,试图将这一幕永远记在心中,他害死了她,连为她安葬的机会都没有。 银月和林同裳昨夜就被拦在外头,虽知道状况,却不曾进去瞧过一眼,银月双目红肿,俨然是哭了一夜,看见裴瞬出来,舍命往里头冲,底下人还想拦她,却被裴瞬摆手止住,“容她进去见见她家姑娘吧。” 随后便是银月冲进去后一声凄厉的“姑娘”,林同裳浑身一震,不由也垂下泪来,她双手扶在门框上,到底是没有鼓起勇气进去,她夫君的死给她带来过太大的冲击,她不敢再面对任何生离死别。 裴瞬定了定神,耗费了太多的心神,这会儿已经是有气无力,“我们要动身去悬北关,你还随我们同去吗?” 林同裳没有犹豫,径直上了马车。 . 皇帝寻到郎中这儿,已经是半个时辰后,他听那郎中说了个大概,被引进内屋时,腿都在打战,还是由梁进牢牢搀着,才不致跌倒在地。 进屋远远望见躺在床榻上的人,一点儿动静也没有,连日的期盼一刹落空,他顿时肝肠寸断,再也撑不住,竟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。 梁进惊慌失措,忙扶住他,扯着嗓子叫主子,“您可别这样,身上还带着伤呢。” 他没有任何知觉,抬手抹去嘴角血迹,甩开梁进独自上前,他不敢碰她,怕自己会惊扰她,手指停留在帘帐上,勉强自己露出笑脸面对她,语气轻柔:“这是怎么了?先前离宫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?” 说着,声音已经变得哽咽,但不知怎么地,一颗眼泪也不曾流下来,他惶惶不安,伸手去摸自己的双眼,竟是干涸的。 到底是他晚了一步,听那郎中说她是昨夜过世的,或许他再早来一日,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,也或许他不该追摄政王追得那般紧迫,这样摄政王还会有机会给她医治,更不会拖到病重。 梁进只当他是压抑着,可他克制的声音听得人难受,出声劝道:“主子,您别压着,您哭出来,您哭出来啊。” 他想哭,但万念俱灰,连带着眼泪都流不出来了,他如何也不相信再见到她是这般光景,再也经受不住跌跪在床榻前,可他离她这般近,却依然感受不到她的呼吸,这样的认知简直要了他的命。 气断声吞,他的鼻中毫无征兆地流出鲜血来,有一滴正砸落到她右颊上,他顾不上捂住鼻子,手忙脚乱地擦拭她的脸。 明明只有一滴血,他却动用整只手,唯恐她身上沾染到自己的血腥味,可是他拦不住血腥味越来越重,因为他的口、鼻皆在往外淌血。 梁进惊呼,忙唤人进来施救。 他重重喘着气,背靠到床榻旁叫梁进。 “我的主子,您别着急,跟着一同来的太医马上过来。”梁进半跪着爬到他跟前,伸手想要去捂他的口鼻。 他却推开梁进,已经几不欲生,“若是……若是朕不成了,将我和她一同……一同葬在屏山。” 第70章 “我的主子啊,奴才做不来您交代的事,您可不能。”梁进急得直喊娘,一边去擦拭他的口鼻,一边又顾及着他后心的伤势,用胳膊为他挡住身后擦碰。 李太医跌跌撞撞跑进来,往他嘴中塞参片让他噙含着,又垂首把脉,好半晌才长呼一口气,“主子身上本就旧伤未愈,又急火攻心,这才口鼻流血,幸好还不致危及性命。” 说着,命人搭手要将他扶起来,这才发现他的手正牢牢攥着姜涟的手,李太医又蹲下身子劝说:“主子,松松手,臣等扶您起来,好给您医治呐。” 皇帝已经有些恍惚,垂眼望了望两人紧握的手,没有丝毫要放的意思。 最后没法子,只得叫人支仰榻,与架子床并列摆放着。 皇帝后心的伤口不知何时崩开了,天水碧色的衣裳染得通红,待衣裳脱下来,更是触目惊心,刚结好的痂早被鲜血浸掉,那道剑伤稍稍外扩,血不断往外冒。 李太医上药的动作不敢放松,紧皱着眉头叹气,“主子千好万好,唯有一桩不好,就是不大爱惜自己的身子。” 药粉敷上去被鲜血冲散,无奈用细纱布沾上厚厚的药粉,手上稍稍用力按上去,血暂且止住,但皮肉撕裂的疼痛惹来皇帝闷哼一声。 疼痛叫他清醒,不过一错眼又能望见香消玉殒的她,只觉整颗心都在被凌迟,他挨不住,却自暴自弃地不肯调转视线,忍不住呢喃:“想来咱们是有缘无分,无论我怎么努力、怎么用尽心思都留不住你。我百般谋划从平州回到京城,登上这九五之尊的位子,为得不过就是靠近你,好不容易借由你弟弟之事,重新与你有了牵扯,又假借祈福之名,将你带到我身边,可是我这般无用,这么多机会摆在我面前,我却没有本事叫你爱上我,更没有本事把你留在左右。” 他心如刀割,声声泣血:“早在平州时,我就一直在担心,担心我会不会来的太晚,却又总是心怀希冀,想着在最好的时机再跟你相见,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,在我迟疑的那一刻、心有顾忌的那一刻,就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了。” 所以落得如今境地,原是他自己的错,只是此时才看清,真是叫他痛不欲生,若早知今日结果,他步步图谋,为得又是什么? 对她所有的渴望,不过一梦黄粱,他再也经受不住,抚上那张姣若秋月的面容,从眉眼到鼻梁、又到面颊、再到下颌,他眉梢间竟带上些笑意,迷惘又清醒,“不如我随你一同去吧,这回可是跟的紧,总不会再晚一步了。” 第117章 话音落下,他的手竟感受到湿润,本当是自己的泪水落到她面上,再仔细看,她的眼尾竟有眼泪滑落,他以为自己双眼昏聩,急慌慌叫李太医,不断地重复道:“她在落泪,她在落泪,她是不是没去?是不是没去?” 李太医原以为他糊涂了,定睛一看,居然当真望见她的眼泪,忙上前扒开她的眼睛查看,又细探她的气息,仍有些不确定的回应:“姑娘……姑娘,好像……似乎真的没死。” 这样的发现令人欣喜若狂,皇帝抓住她的腕子递到李太医跟前,声音已经失了调,“快给她把脉,若真有医治的机会,朕保你坐上太医院院使的位置。” 他觉得庆幸,恨不能立即跪到外头,叩拜上天恩赐。 李太医心下一咯噔,细细查看下寻到她的气息,当下便有了主意,“主子,姑娘果真还活着,既有假死的表现,想来是用了奈花花根,容臣认真想想,如何用药才能解毒。” “快去。”皇帝将唇贴在她的手背上,碰了又碰,重获珍宝的喜悦涌上心头,可又不免生出怜惜,不知是什么人给她用毒,叫她遭受这般折磨。 李太医匆匆备药回来,身后跟着的两随从各提一执壶,他摆手命他们放下,解释道:“主子,臣以为还是先为姑娘催吐,将胃里的毒吐出来才成,臣备了盐汤,先给姑娘灌下去,若是不成,再用瓜蒂散。” 皇帝点点头,坐到床榻旁扶她起来揽到自己怀中,一盏接着一盏地给她灌盐汤,她昏迷着不好吞咽,有大多数都未进她喉中,所以两壶盐汤下去,并未起太大效用,实在没法子,只能动用瓜蒂散。 他怕她躺下呕吐被呛着,也不顾自己后心的伤势,只管抱着她,一下下给她顺气。 没过一会儿,她终于起了反应,哇地吐了他满身,梁进忙上前要替他擦拭,他却说不必,生怕耽误她接着吐,手上不停抚着她的后背,知道她听得到他的声音,又柔声劝慰:“吐吧,等吐完你就会好了。” 大约是没有进食的缘由,吐出的只有水,吐完她身上已经被冷汗沾湿,他心疼得厉害,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,压着声音吩咐:“朕记得外头不是还有个她的侍女,叫那侍女进来给她换身衣裳。” 他出去避嫌,早候在外头等着报信的人终于找到机会,忙上前道:“主子,刑部自京城传信来,说李申武想见您。” “见朕?”皇帝知道李申武的用意,咬牙恨声道:“残害忠良、见利忘义,这样的人还妄图前路光明,让死去的人如何安心?传令下去,让他不声不响地死在牢中,死得痛快些,就当是对他交代实情,为老师洗清冤屈帮忙的恩赏。” 报信的人拱手应是,行礼后退下了。 皇帝也换了衣裳进去,再瞧姜涟的脸色,比最开始时多了丝生机,他稍稍放下心,朝跪在一旁的银月摆摆手,“先下去歇着吧,待需要你侍候的时候再过来。” 银月连连磕头,“谢皇上,谢皇上救姑娘性命,若不是皇上,只怕姑娘即使没有死,最后也得死了。” 她顿了顿,主动提起朝英,声音再也绷不住哽咽起来,“还有朝英,朝英为了保护姑娘,中了王爷的箭,我们赶路途中没有郎中,没法子为她医治,她就……临死之前,她说若是她死,皇上会善待她的家人。” “朕自会安排。”皇帝不再多应她,转头又问李太医:“她什么时候能醒?” 李太医摇摇头,“虽姑娘吐了出来,但臣不知姑娘究竟用了多少奈花花根,不敢确定何时会醒,只是有一桩事可以确定,依着姑娘的脉象,不会有性命之忧的,臣也会开些解毒的温和方子,好为姑娘调养。” 皇帝道好,只要没有性命之忧,甚至不敢多加奢望旁的了,他不怕等,只要她能醒过来,要他等再久都可以。 他屏退了所有人,坐在她身边死守,这样独处的时刻实在珍贵,能让他静静看着她,好好同她说话,他拉住她的手,与她十指相扣,声音轻柔地能滴出水来:“现下你不能说话,便听我说吧,你好好将养着,不必着急,等你觉得身上利索了再醒也成,别为难自己的身子。” 说完又怕她不醒了,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,低声哀求:“如果可以,还是要尽快醒过来,你知道的,我很担心你。” 他的话换来她的手指轻动,冰凉的触感在他面上划过,很缓很轻,他还是捕捉到了,几乎在霎时落下泪来,他抿紧唇,极力让自己的声气儿稳下来,“你真是……吓死我了,瞧见你动都不动地躺在那儿,简直是要我的性命,不过还好,你还活着。” 一切都过去了,只要她还活着,他就能跟着活下去。 第71章 所幸姜涟没有让他担心太久,当夜刚过四更,她突觉身上轻快了些,束.缚住她的那股力量渐渐减弱,让她不再昏昏欲睡,茫茫然睁开眼,望见蜷在身旁榻上的皇帝,她想抬手碰他,发现整只手都正被他攥在手中,再想叫他,嘴中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。 皇帝睡得不熟,闻声猛然惊醒,待看见她正睁着眼,立即翻身下地凑到她跟前,又是去探她的鼻息,又是去抚她的额,好半晌才反应过来,哑着声音询问:“你真的醒了?” 她定定看他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动弹,只能象征性地眨了眨眼。 他刚刚放松的心再次高悬起来,唯恐她是落了下什么毛病,抬声唤梁进让他叫李太医过来。 第118章 李太医正睡得沉,被人从床榻上拽起来,急匆匆套衣裳,背上医箱过来,等瞧清姜涟的病症,深深呼出口气儿,不为皇帝允诺的高升,只为保住了自己的项上人头,和声道:“姑娘争气,瞧着没有不碍了,只是身上难免还有药性残留着,一时半会儿不能恢复如常,急不得,慢慢养着就是。” 皇帝的喜悦皆露在面上,又吩咐:“要用什么补药,只管命人去准备,切不可短缺了。” 李太医应是,“倒用不着太多补药,主要还是温养,只是姑娘暂时不能动弹,还得命底下人多为姑娘活动手脚和身上,以免以后能走动了乏力。” 皇帝点点头,“这倒不是难事,朕来办就成。” 他揽下侍候她的活儿,当即便付诸行动,等底下人退下,从她的指尖开始,一点点活动她的皮肉和骨头。 双手和双臂暂且不算什么,都是寻常会接触到的部位,等碰到她的脚腕时,她才觉得赧然,那张因在病中而惨白的脸,顿时变得通红,可垂下眼睑顺着身子看下去,他规言矩步、全心全意地替她活动脚腕和小腿,倒显得是自己心有杂念。 他有足够的耐心,不放过四肢的任何一处,明明是为着医治,但对于年少气盛的他来说,是别样的折磨,既要尽力摒弃所有的邪念,又要假装一本正经。 烛光微弱,在她周身布上一层朦胧的光影,彼此离得那般近,连呼吸都是勾缠的,手上只隔着层薄衣,能清楚的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,他尚未经过人事,对欲念心怀最直白的幻想,明知道眼下不该是生出私欲的时候,但偏偏不受控制。 没办法,只能转移注意力,冠冕堂皇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,“你好几日没用过饭了吧?本想着备些你爱吃的,可李太医怕你克化不了,所以暂时只能用些羹汤,不过不打紧,等过些日子,想吃什么都成。” 她说不出话,照旧还是眨眼睛示意,感受着他的双手已经到膝盖处,逃避般闭上了眼。 他浑浑噩噩地,终于感受到她的难堪,无所适从地收回手,复又坐回榻上,“等明日吧,明日让你的侍女再来替你活动。” 她睁开眼又眨了眨,惹得他扬眉笑起来,她蹙眉端详他,是在问他笑什么。 他用手遮上她的双目,她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下意识地羽睫轻颤,弄得他手心发痒,却舍不得拿开,“我没有取笑你,只是觉得你这样眨眼睛很有意思,不过有意思也不要眨了,天还未亮呢,你可以再睡会儿。” 再拿开手,她并未闭上眼,反而尽力挪动着手,在触碰到他的另一只手时,小指缓缓勾上了他的手指。 那样轻的力度,羽毛轻抚过一般,但在他心里却像平地惊雷,所渴求的一切似乎就在眼前,他没有再挪动手,任由她半勾着,轻声问道:“这是……什么意思?” 她没有回应,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中流露出太多感情。 他的心被她紧紧拽着,整个人是生是死但凭她做主,没有得到她确切的回应,便一直游离于生死边缘,他侧头伏在枕旁注视着她,恨不能立即将心剖给她看,“我很爱你,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,但这并不表示,你也必须回报我同样的心意,你可以不爱我,甚至即使你爱我,一样也有拒绝的权利,不要因为我的心意,而让自己来刻意迎合,你可以选择。” 她的呼吸再次迟滞,什么样的言语都不能描述此时的心境,这两日她虽昏迷着,但周围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,听到他说要随她同去,只觉得他是发了疯,他有千秋大业,怎么能为了她舍弃自己?说不感动自然是假话,但他们之间隔着旁的东西,她与摄政王的纠缠,他与摄政王的纷争,桩桩件件都该让他们越隔越远,可他偏偏说出那样只戳人心窝子的话,让她不得不动容,她不禁在想,若是生死都不能将她们隔开,还有什么再能阻挡在他们面前? 他强迫自己莞然而笑,忐忑不安地问道:“所以,你要选择跟我在一起吗?” 她咬了咬牙,极力让自己的言语清楚起来,那样简单的一个“要”字,几乎耗尽她所有的气力,但她觉得这是应该的,他值得自己果断而直接的回应。 “轰”的一声,他的心稳稳落地,满腔热血都在争先恐后往上涌,再也支配不了自己,俯身吻她的额、又吻她的鼻尖、再吻她的面颊,黄粱梦一朝成真,怎么也不敢确定。 眼前人是谁?是他日日夜夜渴求的人,此时此刻,这个人告诉他,她要跟他在一起,这样的畅快,简直胜过他这些年所有如愿的时刻。 她被他的情绪感染,两颊的笑荡漾起来。 他渐渐冷静下来,用手腕撑住下颌,也不动,就那样平静的看着她。 彼此对视一眼,已经胜过千言万语,可她被他看得久了,还是不好意思,微微侧了侧头。 他的目光追随上去,解释道:“我还有些恍惚,你不必理会我,折腾了这样久,你必然累了,只管闭上眼睡会儿,等天一亮,我会叫醒你的。” 姜涟身上的毒并未全解,一闭上眼立即沉沉睡去,皇帝呆坐着,不知后半夜是怎么过去的,只知道不过一晃神的功夫,天儿便亮了。 缓了半个晚上,他心里那股欢喜劲儿仍未过去,一早便张罗着讨她欢心。 他收拾妥当,又回来唤醒她,给她披上他御寒的大氅,弓腰就要抱她起来,“今儿天好,你在屋里躺着多没意思,我命人备好了软榻和火炉,到外头散散吧。” 第119章 姜涟知道他身上伤势重,为着自己又吐了血,心里怜惜,不舍得他费力气,本想抬手阻拦,却依然动不得,嘴上含混不清地说“有伤”。 他知道她是心疼他,既是欣慰又是酸楚,拉了拉她的手哄道:“不妨事,只要你好,我也会很快就好起来的。” 外头日头正好,她被他抱到外头软榻上,银月手捧羹汤,早已经候了很久,眼见她好生生地冲自己笑,简直要喜极而泣,“多亏老天保佑,姑娘还好好地在我跟前,就像是做梦一样。” 皇帝接过她手中羹汤,吹凉一勺喂给姜涟,笑道:“只当从前都是噩梦,都过去了。” 底下人眼见他有了笑模样,忙上前报信:“主子,咱们的人还是晚了一步,摄政王已经往悬北关去了。” 姜涟喝汤的动作一顿,知道有些事避免不得,而她也插不得手。 皇帝波澜不惊,给她拭了拭嘴角,曼声道:“知道了,既走到这一步,总归要有个结果的,不急于一时。” 第72章 路上再无耽搁,快马加鞭片刻不曾停歇,裴瞬他们仅用五日便到了悬北关。 万里苍茫,入目之处皆是无垠的沙丘,渐高渐低地起伏,随着呜咽的狂风,扬起黄沙漫天,整个世界都是昏黄的,透着没有生机的荒凉。 遥隔关隘十几里,裴良带人早早候着迎接,不过几月未见,他已经被悬北关的飞沙走石磋磨得面目黎黑,人愈发精壮,衬着冰凉的盔甲,显得冷酷无情。 马车的帷裳被掀开,他立即褪去周身的冰冷,笑呵呵迎上去跪拜,“王爷一路辛苦,属下可算是等到您了。” “快起来。”裴瞬倦倦的,抬眼张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关隘,真正放松下来,缓缓吐出口气儿问道:“你自来悬北关,一切可还顺利?” “顺利,都遵照王爷的嘱咐行事。”裴良眼见他疲乏不堪,忙在前头开道,“王爷,咱们先回去,大事急不得,待回去好好歇息过,再从长计议。” 裴瞬嗯了声,放下帷裳狠狠按了按眉心,这几日他从未熟睡过,自知心力交瘁到极点,但眼下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。 一路过关隘,碰到不少熟面孔,都是从前跟在他身边的人,众人见他皆毕恭毕敬,同从前无异,他顿时安下心来,强打起精神朝他们示意。 住处和吃食早已经备好,裴良屏退侍候的人,亲手替他斟茶,笨拙的手脚极力做出细致的动作,“王爷,这儿没有什么好东西,暂且委屈您几日。” 裴瞬摆摆手,“你们用什么,照例给本王准备一样的就是,都到了这里,哪还有那么多讲究。” 他不是那种对吃穿考究的金贵人,只要食能果腹、衣能蔽体,不耽误正事,怎么都能将就,他毫不在意的灌下那盏热茶,待喉咙舒服些,又问:“本王瞧来时路上,都是咱们的人,悬北关以前的将领和守卫呢?” 裴良神气一笑,颇为骄傲,“属下离开京城的时候,王爷不是说过,皇帝生出异心,往后恐怕会有卸磨杀驴的时候,需要尽早做打算,依着王爷的意思,属下自到了这儿,就开始笼络军心、铲除异己,在您前几日传信过来的时候,将与皇帝亲近的人都寻借口关押起来了。” 裴瞬赞许地点头,“关押起来的人有多少?” “不多,能说得上话的,也就两个都尉、三个司马、两个伍长。”裴良仔细思索了番,“皇帝刚刚即位,屁股还没坐稳呢,没有几个誓死效忠的,不然属下也不会这么快成事。说起来,也是皇帝太过着急,以为自己手握裴善,又将我支到悬北关,砍掉您的左膀右臂,便能战无不胜,其实他现在压根没有坐稳天下的本事呢。” 裴瞬侧目瞥他,“倒不是他着急,只是除了此举,再没有更好的法子,若非把你弄到悬北关,他哪来的机会将本王逼到这儿来?” 这招虽冒险,但也收效极佳,皇帝的确是有魄力的,能舍下一个悬北关,来获得暂且的上风。 “是属下愚笨。”裴良拱了拱手,“王爷,那咱们接下来如何做?直攻京城吗?” 裴瞬没有立即回应,手指接连不断在杯盏上轻点,抿着唇思量许久,缓缓道:“就以你关押的那几个人做引,将他们的项上人头命人送给皇帝,随后打着本王的名号,你亲自带人马大张旗鼓地前往京城,记住,一定要大张旗鼓,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本王要谋逆篡位。” 裴良心生不解,“属下带兵,那您呢?” 他端正身子,似乎已经胜券在握,“到时候会有人假扮我随你同行,至于真的我,会在你之后前往京城,直攻皇宫。” 皇帝已经亲自带兵来捉拿他,正好让裴良带着假扮他的人直面迎上,皇宫兵力匮乏,且有能与他里应外合的人,殊死一搏,若再不成,便是永无退路了。 . 姜涟经过数日将养,已经好了大半,只是膝盖多次受创,一时半会儿极难恢复如初,走路时不时酸痛,以致不敢用力,双腿不自如,连带着整个人对什么都兴致缺缺。 为着她的伤情,他们没有挪动,就在娄州寻处院子暂住下了,她膝盖上一直用药,许久没有痛痛快快地沐浴,好不容易等外用的药膏用尽,忙打发银月备热水,“我身上都被汤药浸入味了,快叫我好好洗洗吧。” “洗洗成,但要是想去汤药味恐怕不成。”银月命人提浴桶进来,笑嘻嘻道:“李太医配好的方子,专门给姑娘泡药浴呢。” 第120章 她闻言简直欲哭无泪,心不甘情不愿地脱衣裳跨进浴桶里,褐色的汤药没到她的肩头,轻轻一嗅,没有想象中难闻,反倒有股似雨后草木般的清香,她没那么抗拒了,又吩咐道:“头发也不成了,得另外备水沐发。” “不用姑娘操心,早给您备好了,您只管好好泡着。”银月给她拔了簪子、拆开发髻,将秀发拢到浴桶外,另用干净的热水给她沐发。 不知汤药里用的什么,仅泡了小半个时辰,便发出一身的汗来,弄得她口干舌燥,灌下好几杯凉茶,才算缓过来,许是身上的疲惫虽发出的汗一并带走了,再出浴时身上竟轻松不已,连颊上肤色都红润不少。 银月给她换上明衣,长发一时擦不干,发梢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,腰背处被沾湿一片,显露出分毫玲珑来。 她近来身子不济,泡药浴都能让她困顿,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,趿鞋就要往床榻上去。 银月不允她躺到床上,用手巾包裹住她的长发,“姑娘别急着歇息,仔细不擦干头发,要作出头疼来。” 她揉了揉眉心,强打起几分精神,任由银月扶她倚到软榻上。 软榻旁的火炉燃得正旺,烤的人身上暖烘烘的,银月仍怕她着凉,又为她盖上斗篷,才去侍弄她的长发,用手巾仔细地绞干。 鬓发如云,顺着肩膀铺陈下来,映着炉火,染上一圈黛色的光,银月一缕一缕地替她擦拭,闲话道:“姑娘觉得现下过得好吗?” 姜涟回过身来望她一眼,没有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。 银月又慌忙解释:“奴婢是觉得,皇上待姑娘极好的,只是不知道姑娘高不高兴。” 姜涟微微笑了笑,毫不犹豫地回应:“我高兴的,你且放心吧。” 她情窦初开的时候,遇见的是摄政王,经历过最亲密的关系,也是同摄政王之间的,那时候甜蜜和痛苦并行,她原以为那是常态,没承想到了她同皇帝,竟是另一番模样。 银月随着她笑,“姑娘高兴便是最好的,皇上性子温和,对姑娘处处关爱,再寻不到比他更能与姑娘作配的了。” 她抬手捏了捏银月的鼻子,嗔怪道:“好啊,你什么时候竟成了皇上的说客了?” “可不是说客。”银月摇头往后躲,“奴婢是旁观者清,最能看清皇上和姑娘。” 常念叨一个人,是会将那人招来的,这回也不例外,主仆两人正闹着,皇帝错身迈过门槛,笑问:“老远听见你们在说笑,在说什么?” 她们相视一笑,皆摇头不语,银月最有眼力劲儿,搁下手巾行礼,“奴婢不惊扰姑娘和皇上了。” 姜涟玩笑着要留她,“你倒学会躲懒了。” 银月暗暗朝她使眼色,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,立即退了出去。 皇帝拾起手巾,弯腰接替银月适才的活儿,“容她去吧,我给你擦头发。” 姜涟起身要阻拦,“这怎么使得?” 随着她的动作,身上的斗篷顺势滑下来,明衣宽大单薄,弱骨纤形直愣愣闯进皇帝眼里,他愣了愣,欲盖弥彰般周全,“屋里倒是不冷。” 话说完,自己都觉得臊的慌,他向来灵心慧性,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胡话来,唯恐她误会,忙又添补:“我的意思是即使不冷,刚沐浴完也该多穿些,以免着凉。” 这话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,他扶额无奈苦笑,知道要在她跟前丢人。 她佯装不以为意,默默将斗篷拉回到肩上,顺着他的话回应:“皇上说得很有道理。” 一句话解救了他,他赧然地蹭了蹭鼻尖,拿过一旁的梳篦。 她老老实实地躺下来阖上眼,他垂首专心致志替她梳发,从他俯视的角度望下来,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,莹白的脸、挺秀的鼻、润泽的唇,因为明衣的交领宽敞,甚至还能看见纤长的脖颈、分明的锁骨。 他只觉从手到脸都烧起来,再如此下去,只怕又要想入非非,逼不得已让自己调转视线,试图一门心思都扑在她的发上。 秀发打他手心扫过,是无声的撩拨,他被刻意压制的心思一点点被拽回来,偏偏还有她浑身的清香,拦不住地往他鼻中钻,他怀有私心,稍稍往下挪动,期盼着离她更近一些,但他太过贪心,不管怎么靠近都觉得不够。 神思都被那点欲望占据,手中的那缕发来来回回,不知梳了多少遍。 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,猛地睁开眼,恰恰撞进他欲壑难填的目光中,当下一惊。 明亮的光影下,她惊讶的眼神纯粹而天然,两人实在离得太近,他在她剪水般的双瞳望见贪慕的自己,顿时无地自容,惶惶然就要逃离。 下一刻,她却突然抬起头,因为两人的方向是交错的,她盈润的唇如轻羽般落在他额上。 这是最直白的鼓励与诱惑,他喉咙滚动,浑身血液都滚动着、叫嚣着,再也忍耐不住,捧住她的脸,火急火燎般吻上她的唇。 这次的吻与上回在王府中全然不同,没有丝毫怨怼和不甘,只有满心的柔情蜜意,他在她唇上轻啄,一下接着一下,直到所有的自制力都被击溃,鬼使神差般吻到她耳侧、下颌,随后又移到脖颈中。 他的唇在她喉间研磨,一路顺着又往下,牙齿落在锁骨两侧,轻轻咬.舐,这样骨骼与骨骼的碰撞不够尽兴,他转而再次咬上她的喉,感受她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喉咙震动。 第121章 她轻呼一声,随着他的力度仰起头,将整个脖颈都展露在他面前,是完全信任的姿态,他的喘.息如擂鼓响,所有情绪和冲动被她一个动作调动。 他稍稍停顿,望向她带着水气的双目,竟觉得虽是他在咬着她的喉,但实际上却是由她在操控他的一切,性命是这一切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。 第73章 他停下动作,声音喑哑着说“多谢”。 “谢什……”她话还未说完,又被他吻住唇,最后一个字吞没在他口中。 他要谢她的实在太多了,谢谢她虽然艰难,但还是好好地活着,让他还有机会见到她,更要谢谢她留给他情意几分,才有如今的耳鬓厮磨。 软榻狭窄,他侧身躺下去贴着她,原本平躺着的她也转过身来,与他面对面。 四目相对,周遭静得没有半点声响。 她的斗篷再次滑落下来,从她的肩上一点点掉到地上,紧挨着明亮的炉火,依稀瞧见明衣未遮住的脚踝、赤足,他的手指不知道何时滑到她的长发中,触及湿漉漉的冰凉,但身上的火没有浇灭半分。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耐性,在她跟前分毫不剩,他克制着撑住身子,与她拉开些距离,两人的衣裳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出声音,那么低、那么轻,落在他的耳朵里却格外清晰。 他们离得那般近,以至她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他周身的变化,她仅仅犹豫片刻,便果断地抓住他的衣袖,心砰砰直跳,仍没头没尾地说道:“我绝不会后悔。” 既已经同他互换心意,便早知会有今日这一刻,人之常情,她对这样的亲密并不抗拒,最为重要的是,没有什么比他们还拥有彼此,更为可贵的事情了。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,可这样的话反而让他清醒,她这般珍贵,不该在这样简陋的地方,更不该在没有礼数的情况下,草草将自己交付给他。 他咬了咬牙,欺身俯在她身上,柔声说道:“我不急于一时。” 她怔了怔,抓住他衣袖的手刚要松开,他却已经伸手攥住她的手,胡乱将她的手落在腰间鸾带上,手指一勾解开,指引她从衣裳间探进去,自腰一点点往上触,声音低哑地不成样子,“碰……碰我。” 她听从他的指令,手指依照他的意思,在他腰腹周围轻轻滑动,尽量照顾到他每一寸肌肤。 他浑身颤抖,只觉得惶惶然不知所以,失魂落魄间,用另一只手抚慰上那处焦躁不安,已经变得急不可耐,“亲亲我吧。” 他们腿贴着腿,他的每一下动作都能碰到她,她感受着他的动作,轻轻亲他的嘴角,用手指为他擦拭额头的细汗。 在这一刻,简直是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,他发狠般吻上她,夺走她所有的呼吸,让她不得不进一步依赖他,与他唇齿难分。 别样的感觉一点点攀升,从脚底到头顶,待蔓延到全身时,一股暖流泼洒而出,他轻唔了声,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,是在唤她的名字。 他倒在她身上,她紧紧抱住他,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,停留在他腰腹的手顺势伸到他的脊背,一节接着一节地摸下去,她的本意是安抚与温存,却让他再次心生冲动。 “别动。”他的语气带着求饶的意味,灼热的气息尽数扑洒在她耳侧,“若要再来一回,可就不是……” 她顿住,浑身上下都不再动弹。 他在她耳边轻笑,“我再抱抱你就好了。” 他缓了好半晌,那种被欲望冲昏头脑的茫然感渐渐消去,这才觉出身上已经湿了大半,他起身拾起斗篷盖到她身上,“你别动,我先给你换衣裳,再叫梁进给我拿衣裳来。” 她很是不好意思,偎好衣裳起来,趿鞋往床榻处走,“我自己换,你也快些去。” 他面上笑意更浓,手撑着软榻,望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帐中。 . 漫漫荒漠,起起伏伏的沙丘早已经在黑暗中不见踪迹,唯留的一处光影,是关内的院落,只是那光芒过于微弱,经寒风吹动,几欲熄灭。 院内前前后后跪了一大片,天凝地闭,他们呼出的每口气儿都尽数成了寒霜,云雾般升腾而起。 高坐之人的目光自他们脸上一一越过,良久没有出声。 没有人知晓深夜被叫来的缘由,渐渐胆战心惊起来,不敢猜测,不敢言语。 不知又过了多久,座上人微微挪动身子,终于开了口:“深更半夜将诸位叫过来,是有一桩事想不明白,想问问诸位的意思。” 底下人面面相觑,摸不透他的脾性,有胆大之人随声应和:“王爷有事只管吩咐。” 裴瞬用手臂支起下颌,不慌不忙地冲身边跪着的人摆摆手,曼声道:“适才同本王说的话,再给他们重复一遍。” 那人回身朝众人张望,支支吾吾道:“王爷……王爷命我留在娄州,打探……” 他的犹豫换来裴瞬的呵责,“怕什么?大声将适才的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。” 他连声道是,抬高声音回应:“属下应王爷之命留在娄州,打探皇上将姜姑娘如何安葬,守了好几日,也没见皇上离开,后来多处打听才知道姜姑娘并未过世,只是服了毒才致假死,眼下早已经救回来了。” 底下知情的人闻言皆是心下咯噔一响,明白他们做的事到底是瞒不住了,只是到了此刻,是该推出一个人来顶罪,还是尽数站出去,期盼着法不责众? 第122章 “服药,假死。”裴瞬冷笑不已,“本王当真是想不明白,我们同吃同住数日,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,那致使假死的毒,是怎么入了她的口的?” 听明白探子的消息,他当真是又喜又恨,喜在她竟未抛下他一人独去,恨在有人在他眼下戏弄他,偏偏他还受了蒙骗。他也曾想过,或许是她自己动手,只为金蝉脱壳,自他身边逃离,可转念又想,那些日子他的视线半刻都不曾离过她,她入口的所有东西都是经过他的手,她又如何动手? 底下人皆噤若寒蝉,没有人敢率先出来。 裴瞬却好整以暇,凝眉看着他们,“不急,诸位好好替本王想想,究竟是怎么回事。” 沉默,无尽的沉默,远比恶语相向和迎头痛击更折磨人。 有人经受不住,搓着手蠢蠢欲动。 裴瞬面无表情,将视线调转到别处,缓缓拨弄着身侧桌上的茶盏,大有长久等着他们开口的意思。 底下人心里直打鼓,暗暗察言观色,心虚的人装不出坦坦荡荡的样子,事情又来得突然,没有提早商量出应对的法子。 有人着急,极尽所能用眼神示意承安,他谋划出来的事情,合该由他来拿定主意,是要一人全揽,还是他们一同认罪,总归有个指令儿。 承安有片刻失神,很快又反应过来,没有任何迟疑的上前,拱手说道:“属下给王爷请罪,姜姑娘汤药里的毒是属下下的,属下不想让她耽误王爷大事,这才狠心下手,属下做下不忠不义之事,且姜姑娘无辜,求王爷处置。” 裴瞬微眯起眼觑他,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罪魁祸首。 “王爷,此事并非承安一人的主意,而是我等共同谋划。”有人站出来跪于承安身侧。 “好一个共同谋划。”裴瞬再也忍不住,劈头盖脸将手中茶盏砸了出去。 茶盏并未砸中任何人,倒是里头的热茶泼溅到众人身上,隔着衣裳仍然能感受到滚烫,但是没有任何人动弹,连身形都不曾晃动半分。 他哼笑着,抬手将他们一一指过,“瞧瞧,个个都是本王的好属下,忠心耿耿地替本王除掉祸水红颜呢,还是用下毒的法子,真是好大的本事,好大的出息。” 他话中带刺,直臊地他们抬不起头来。 承安向前跪行,“王爷,都是属下的错,他们不过是知晓此事,但并未插手,从头到尾都是属下一人所为。” 裴瞬定眼瞧他,任何人的背叛都比不上他叫自己难过,明明是自小跟在身边伺候的人,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。 承安自知罪无可恕,额头抵着地面,不敢抬头看他。 裴瞬瞧了他很久,没有任何发落,但只凭一句话便胜过要他的性命,“不必再留在这儿了。” “王爷。”承安的脸霎时涨得通红,再磕头叩拜,“求王爷治我的罪。” 他宁愿受发落一死了之,也不想落得这般境地,他记事起便在王府,若王府不再是他的容身之处,那他去该去哪? 裴瞬似是没有听到,再也没有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半瞬,转头又叫裴良,“给皇上准备的人头备好了吗?不必再等好时机了,明日便开始依着咱们商议的行事。” 快一点,再快一点,只要皇帝败在他手上,那姜涟和天下都会是自己的。 第74章 裴良的确准备得充足,不过一夜时间,便已万事俱备,高台上帅旗随风飘荡,是笔走龙蛇的“裴”字,高台下士兵堂堂之阵,最前头跪着几个狼狈不堪之人,仰面嘶吼着咒骂裴瞬。 裴瞬朝他们短暂一瞥,摆摆手的功夫,已经有人举刀立于他们跟前,手起刀落,鲜血喷溅,数颗脑袋落地,四周当即便静下来。 举刀的人照例就地泼酒一盏,算是送行,随后将头颅装入锦盒之中,跪地呈到裴瞬面前。 他望着渐渐渗出鲜血的锦盒,举杯仰头灌下一盏酒,辛辣入喉,他抿了抿唇,依然平静地叫裴良:“先将他们送给皇帝,你也准备启程吧。” 裴良拱手应是,转头又看一侧被束住手脚的人,声音被鲜红的血染上杀气,“这个叛徒,不如今日杀来祭旗。” 跪在地上的裴善闻声昂头,尘垢满面,遮不住他嘴角那几分散漫的笑。 裴善看得刺眼,忍不住抬腿狠狠将他踹倒,顺势用脚踩在他的心口处,几乎是咬牙切齿,“死到临头了,还笑得出来?” 他重重咳嗽两声,也不挣扎,任由裴良的脚在他心口碾压,有气无力地回应:“不是我非要笑,而是实在哭不出来。” 裴瞬要留住他,往后还有大用处,于是扬了扬下颌示意裴良放开,冷笑着打量他,“旗先不必祭,既对皇帝有犬马之心,不如成全他死在皇帝后头。” 他话才说完,有侍从畏畏缩缩地上前,试探性地开口:“王爷,承安大人……自刎于房内了。” 他讥讽的笑霎时凝固在脸上,瞧不出是什么心境,倒是身旁曾与承安相熟的人,纷纷垂首自愧不已,皆明白是由承安一人揽下了所有的罪责,他们昨夜还在为王爷未治罪而惊喜,以为承安逃过一命,没承想竟是今日结果。 那侍从见裴瞬许久没有回应,小心翼翼又唤了声“王爷”。 他猛地抬起头,似是刚反应过来,明明心慌不定,却依然强撑着打起精神,低声道:“知道了,好生安葬吧。” 第123章 没有任何人的离开他接受不了,自当初他回到京城,就一直在失去,失去双腿、父亲、母亲,甚至于更多。 他流露出少见的怔仲,急于抓住些什么,又问:“林姑娘呢?可安顿好了?” 那侍从弯了弯腰,“正要告诉王爷,林姑娘说要留在这儿,她自有去处,往后就不叫王爷费心了。” 他“嗯”了声,心下平平生出些空荡荡的感觉,从京城前往悬北关时,左右有那么多的人,路才走过一小半,身边竟所剩无几了,甚至连他最为珍重的人都不在了。 说起姜涟,又不由想她在皇上跟前的光景,会是什么样的,会同在他身边时一样温驯吗?会同跟他一样亲密吗?更深一步的想象简直让他发疯,那份嫉妒和不甘喂养了他的冲动,让他一刻也等不下去,只求立即直攻京城。 可是还不到时候,只得继续耐心等待,终于在裴良离开五日后,他迫不及待地动身前往京城。 根据前去的探子回报,皇帝一直采用防守策略,不管裴良如何声势浩大,他只管一批接着一批地派人前去抵抗,并不主动进攻,这样稳固的态势,让他连失两城,但他依然不为所动。 裴瞬并不在乎他如何用兵,更不在乎他是何战术,只需要他的视线放在裴良身上,暂且被裴良牵制住,那自己就有一击必中的机会。 只是还需要再给皇帝添把火,好叫他一往无前,于是转头又吩咐侍从前去传信,“快马加鞭赶到裴将军那,告诉他棋子儿可以想法子放走了。” . 夜色正好,清辉似绸缎般细细流淌下来,越过半开的窗照进去,书案被映得透亮。 皇帝正伏案在前,手指指在舆图上一角,眉头紧蹙,不像寻常温和,开口问道:“赵将军,摄政王眼下攻到哪了?” 赵将军抬手一指,“回皇上,已经过汤山了,离韦州余两百里,至多三日便能到韦州。” 皇帝点点头,言语中没有太多情绪,“那咱们派去围剿的人到哪了?” 赵将军又答:“据探马来报,他们今日正午到绵州,还离韦州一百多里。” “倒是正好。”皇帝将绵州、韦州、汤山三处连接在一起,又嘱咐道:“命他们千万小心行事,悄无声息地越过韦州,到时好与韦州的兵马将摄政王困在其中、前后夹击。” 话音落下,他直起身子坐到圈椅上,没着落地反反复复观看那张舆图,“不知为何,朕总觉得太顺利了些。” 赵将军武艺了得,最擅短兵接战,对他的谋划一窍不通,只知道蛮干,更是直言不讳:“要说顺利,咱们可不叫顺利,已经在那逆贼手里丢掉两城了,要是皇上不在命臣前去,必然分毫不让,杀他个片甲不留。” “赵将军英勇,留在朕身边还有大用。”皇帝神色恢复几分平和,解释道:“眼下还不知摄政王底细,一味的横冲直撞,只怕要吃亏,还是迂回些更加有利。” 行越军不可小觑,他手上的兵马的确比摄政王多,但打仗不能全靠人数取胜,再多的兵马,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。 赵将军很是豪爽地一拍脑门,“臣听皇上的,您指哪,臣就打哪。” 他是粗人,叫他上战场与人拼刀比棍可以,叫他动脑筋可是为难他。 皇帝抿唇而笑,思来想去还是不大放心,他举起蜡烛照亮整张舆图,试图找出危险之处,蜡烛受他的动作微微倾斜,燃烧成的蜡油恰恰落在舆图上。 他的目光调转到那嫣红一点,面对被遮盖住的京城,更是放心不下,“明日不要让所有人都跟进韦州,还是要留一部分兵马守在这儿,以防出现什么差错。” 如今他不在京中,极大部分的兵马又用在谋划好的韦州之战上,京城是兵力最为薄弱的地方,只要兵马足够,京城将会是最易直攻的地方。 虽知晓这个困境,却是无力改变,一是因为他根基尚且不稳,而摄政王又把控朝政太深,有些将领他不敢擅用;二是自先帝在时,江山稳固从无外敌,倒将兵马荒废了,朝中可用之人根本不多。 说到底,还是他太急迫了些,未等到万事俱备便急于露出利爪,葬送了韬光养晦的机会,但是他不后悔,宁愿殊死一搏,也不该继续等下去,否则他所渴盼的,怎么还有机会像如今一样留在他身边? 第75章 荒郊旷野,裴善策马扬鞭,片刻不敢停歇,朔风呼啸而过,利刃般切磨着皮肉,双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,却依然狠狠勒着缰绳。 他腹部中箭,血液随着马匹的颠簸一点点流逝,耳中嗡鸣、双眼昏聩,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时日不多,可是还得强撑,大口喘.息着,试图依靠每一下呼吸,来缓解重伤的痛苦。 从汤山到这里,他已经跑了将近四个时辰,座下烈马都快要支撑不住了,他不得不奋力挥动马鞭,用疼痛唤起它几分精神,又低声乞求:“我的马兄,求你再撑撑,等到了召州,立即好吃好喝地招待你。” 召州是离的最近的、唯一可以信赖的地方,那里的副使属于皇帝一派,自己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,在裴良那儿得知的消息,必须要通过他尽快传给皇帝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 他松了松左手,手心覆到胸口处,能感受到一片坚硬,那是自裴良手中偷来的东西,为了这东西,他受了裴良一箭,九死一生地逃出来,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。 第124章 他咬了咬牙,轻砸额头让自己清醒起来,凭着最后一口气,撑到了那副使府上。 府门前守卫眼见烈马狂奔往前冲,正欲上前阻拦,烈马猝然停下,马背上的人来不及翻身下马,便直挺挺落下来,砰地一声砸到门前石阶上。 其中一个守卫忙上前查看,只闻见呛鼻的血腥味,再伸手扶起他,手上触到黏腻一片,立即抬声叫同伴,“快过来帮忙。” 裴善在两人的搀扶中起身,他用尽全力抬起头,挣扎着开口:“行越军裴善,求见王副使,有要事相禀,片刻……耽误不得。” 两守卫面面相觑,眼下皇上与摄政王打的不可开交,竟有敌军主动送上门来,丝毫不敢放松,忙小跑着前去传信。 裴善是被抬到正堂中,座上王副使浓髭密髯,长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,正怒目瞪着他,粗声斥道:“乱臣贼子胆敢到我王府上来,不怕我一刀结果了你?” 裴善的身份一直都在暗处,不知情者尚不知他已经归于皇帝麾下,他按住腹部撑起身子席地而坐,咳嗽着笑起来,“副使瞧我伤情,还用得着劳烦你取刀来吗?” 王副使不吭声,满面狐疑地打量他,他经过奔波显得风尘仆仆,面容狼狈,身上酱色衣裳沾上层霜气,腰腹处衣裳被鲜血浸透,比旁处颜色更深。 他朝堂内侍从扬了扬下颌,“劳副使将旁人支出去,此事非同小可,不得走漏半点风声。” 侍从们唯恐他别有所图,犹豫着不肯离开,被王副使高声呵斥:“怕什么?他一个将死之人,老子还弄不过他?” 他们听令退下,裴善这才自怀中取出东西递过去,“副使或许还不知道,我是皇上的人,不强求副使相信,届时只管向皇上求证。我来这儿是因为相信副使,想求副使帮忙,尽快将此物交给皇上,并且告诉皇上,我亲耳听到裴良大张旗鼓地要造反,不过是幌子,其实他手中的兵马不过小半,连与他同行的摄政王,都是人假扮的,真正的摄政王紧随其后,会在皇帝与裴良交战取胜之后,放松警惕时,联合夷人一同攻进来,咱们各个城池的部兵图,摄政王正欲交予夷人。” 他一连气儿说出这么多话,又引起好一阵咳嗽,整个身子都止不住颤抖起来。 王副使半信半疑地接过去,“我为什么要信你的话?” 裴善并不催促,只道:“副使只管打开一看便知。” 王副使接过去打开,里头是数张宣纸,最上头的一张画得竟是悬北关的布兵图,再往下是紧挨着悬北关的陆州,随手一翻,涉及到多个城池,不知是真是假,但的的确确是布兵图,他心下一震,猛地抬头看向裴善。 裴善掩住唇喘了口气儿,“不管副使信与不信,都没有赌一把的机会。” 王副使不过迟疑须臾,高声叫人进来,“快去叫郎中来医治他,另外备一匹好马,我要亲自出去一趟。” 侍从拱手应是,匆匆去准备。 王副使起身要走,裴善拉住他,动作间鲜血再次顺着伤口涌出来,令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,只能从喉咙深处逼出声响,“还有一件事,皇上曾答应过,如果我们助他,他会谨遵长公主遗愿,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王爷的性命。” 次日天还未亮,王副使已经赶到皇帝那儿,慌忙将布兵图呈上去,并将裴善所言一一告知。 皇帝犹有些不可置信,“摄政王虽有野心,却绝不会同夷人勾结,来放虎自卫。” 从前摄政王双腿残疾前,征战沙场保境安民,与夷人势不两立,他应该明白联合夷人意味着什么,更不可能为之。 王副使跪地叫皇上,“摄政王虎狼之心,又正处困境,为脱险只怕会无所不用其极,且有布兵图为证,又有裴善亲耳听到,不可不防。” 皇帝细细查看布兵图,与实际完全相符,上头各处皆用夷人特用的文字“虫篆”标注,不由攥紧手中宣纸,思忖半晌后又叫赵将军前来,“围攻一事照旧依谋划行事,只是将前去韦州的兵马撤回大半,同留在这儿的兵马联合,朕亲自带兵,顺势等韦州一战结束,直攻摄政王。”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像裴善所说,也断断不能放过,相比于皇位易主,外敌来犯才是岌岌可危,即使最后他为攘除外敌丢了皇位,也不愿让夷人入内。 赵将军听命前去筹办,皇帝又问王副使:“裴善眼下如何?” 王副使略一拱手,“回皇上,臣来得匆忙,顾不得等郎中为他医治,故不知他伤势如何,但看昨夜状况,只怕凶多吉少。” 皇帝微微颔首,缄默着不再言语,他不大相信摄政王会与夷人联手,但种种迹象却又让他不得不信。 . 裴瞬两天一夜未入眠,只等着裴良那边的消息,传令兵刚踏过门槛,还未来得及开口,他便高声命人进来。 传令兵跪到他跟前,声音透着喜气儿,“王爷,成了。” 他紧绷的身子霎时放松下来,眉眼掩不住的畅快,下意识地叫承安,话到嘴边才觉出不对,转头唤来人,“立即动身直攻京城。” 他借用夷人的名号并不高明,只为赌皇帝是看中他的皇位,还是看中他的子民,眼下看来皇帝已然有了决断,他还得动作快一些,若是等皇帝醒过神来,知道一切不过是他精心捏造的骗局,那他暂且居上的局势将陡转急下。 第125章 第76章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褪去,繁闹街市变得鸦默雀静,任何动静都被无限放大,甚至能侧耳听见清辉流淌的“涓涓”声。 皇宫本该紧闭的西宁门不知何时大开,迎进早已候在周遭的人,透过那道门,玉楼金殿渐渐清晰,漆黑掩不住朱甍碧瓦的辉煌,反而使它平添几分肃穆。 四更更声敲响,皇宫各处霎时人影闪动,动作间,无数宫人在睡梦中失去性命,连睁开双目瞧一眼凶手的机会都没有。 腥风血雨过后,正华殿的殿门被一脚踢开,迎进坐在轮椅上的裴瞬,他抬眼观望,殿中每一个物件都恢弘壮观,正中央九龙盘桓的宝座更是令人心生敬畏,从前无数次在这里朝拜皇帝,其实对这里最为熟悉不过,但此时却像是第一回 站在这儿。 “恭喜王爷、贺喜王爷。”有身披盔甲的人拱手跪下来,面上是谄媚的笑意,略微停顿后又反应过来,接着讨好,“不,往后不能叫王爷了,得叫……” 他话还未说完,便被裴瞬止住,略微不耐地摆摆手,调转话头问道:“高千户,宫内宫外,都换成咱们的人了?” 高千户连连道是,“王爷放心,属下都准备妥当了,劳您一直关怀有加,若不能为您效劳,岂不是白费您的心意?” 不到两年,从小小侍卫一步步爬到从四品千户,少不了摄政王的帮衬,养兵千日用兵一时,眼下就是他尽忠的时候,若此事办妥了,他便是陪同主子打下江山的人,别说是千户,直接高升到禁军都督都不为过。 “更重要的事在后头,高千户可要盯紧了,不能出半点差错。”裴瞬眉眼低垂,行若无事,“此事之后,千户前途无量。” 这话正中高千户心窝子,他咧嘴直笑,打着包票表忠心,“属下必然不负王爷众望,若有差池,提头来见。” 裴瞬蹙眉瞧他一眼,彻底失去所有耐心,敷衍道:“下去候着吧。” 眼见高千户退出去,他再次将目光转向龙椅,他与无上之座仅有一步之遥,探出手去几乎就能触到它的光芒,但他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惊喜,甚至毫无冲动去幻想自己坐上去的模样。 再仔细端详那龙椅,突然发觉从京城到悬北关,又从悬北关回到这里,他一直在想的似乎是赢了皇帝,而不是坐上皇帝的位置。 游廊前传来低促的脚步声,很快停留在门槛前,回话道:“王爷,属下去寿宁宫知会太后娘娘,才知道皇帝以娘娘不清醒为由,实则将娘娘软禁了。自咱们离京后,她一直病着,虽有太医医治,但底下人惯会见风使舵,娘娘不得照料,病得更严重,眼下长卧榻上,属下到的时候正昏睡着。” 裴瞬闻言哼笑,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境况,讥讽道:“皇帝得势,自然再也装不得母慈子孝了。” 太后是他最后的亲人,即使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宜,也得暂且搁置前去探望。 琉璃瓦下的宫灯“咯吱咯吱”在响,冷风扑过,其间火势丝毫没有削弱,映着宫道上透亮的石板,简直亮如白昼。 裴瞬匆匆赶往寿宁宫,一路烛光渐暗,宫门前竟仅有一盏宫灯高悬,足以可见宫殿冷落,守卫已经换成他的人,远远望见他过来,忙上前相迎。 裴瞬抬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,只问:“太后宫中侍候的人呢?” 守卫拱手应道:“回王爷,娘娘宫中只余一个嬷嬷,正在里头侍候呢。” 裴瞬知道他所说的嬷嬷,应该是自闺中就一直跟着太后的人,也再未多问,径直往殿内去。 内殿比外头更暗,床榻前的烛火几乎熄灭,再隔着厚重的帐帘,完全看不清其中状况,他抬声叫嬷嬷,并未得到任何回应,心下当即生出不安来。 “王爷稍待,属下先去查看。”推着他的承乐停下脚步,自承安自刎后,承乐承担起贴身侍候他的任务,或许是突经变故,短短几日,竟沉稳不少。 裴瞬道好,看着他走近内殿,抬手微微掀起帘帐,床榻一角出现在眼前。 然而变故陡生,寒光乍现间,有人自床榻中暴起,承乐还未来得及拔剑,已经被尖锐的刀尖直指咽喉,他顿住身子,喉咙滚动,挤压出一声急迫的“王爷”。 裴瞬下意识地挪动,正欲唤人进来,后心处已经被利器抵住,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“摄政王腿脚不便,就不要动了吧。” 裴瞬微微侧过面去,昏暗中看清那张神清骨秀的脸,哂笑道:“不知只有方寸之地的寿宁宫,能藏得下皇上多少人?” 皇帝无声笑起来,“不少,算上朕足足五个人呢。” 裴瞬难以置信地盯住他,“皇上好胆量,来之前做足了死的准备吗?” “朕会不会死不知道。”皇帝手腕翻转,长剑同样比在他喉间,利刃紧贴着皮肉,“朕只知道手中的剑稍稍一动,便能要了你的性命。” 裴瞬明明正处生死攸关,却没由来地平静下来,曼声问道:“皇上此时此刻不是应该在悬北关吗?” “原本应该在的,但摄政王做事不大仔细,叫朕抓住了马脚。”皇帝漠然看着他,出言解释:“摄政王那张悬北关的布兵图上,竟有专门抵抗夷人的车悬阵解法,朕不信你敢与夷人合作,竟对他们毫无防备,甚至将对付他们的法子和盘托出。” 他顿了顿,接着道:“况且,朕本来就不相信你会联合夷人,他们如何凶残,你比任何人都知晓得清楚,一旦放他们入关,百姓必然苦不堪言。” 第126章 联合夷人的说法引人怀疑,再加裴善竟能只身从他们手下活着逃出来,将如此要事传到自己耳朵里,更是漏洞百出,当时猝然得知消息,一时未醒过神来,后来再深思熟虑,才知错得糊涂,只是可怜了裴善,拼了命带回来的消息,不过是另一场骗局。 裴瞬怔怔地,很快又恢复如常,“可惜你发现的太晚了,宫里宫外都是我的人,即使今日你拿剑逼着我,甚至杀了我,又能改变什么?” “别急。”皇帝松了松手中的剑,低声道:“既然敢来,便是备了好戏要给你看。” 话音刚落下,外头便有人高喊:“王爷,不好了,皇上的人打过来了。” “慌什么?依着之前的谋划行事就是。”裴瞬双臂搭在轮椅的扶手上,因为无所畏惧,所以毫不顾忌喉间的长剑,转过身子同皇帝对视,“皇上耗在这里,是拖不住我的,不如直接杀了我更快些。” 皇帝摇摇头,“朕不会杀你,混进宫来只是想查探一件事,眼下知道了,便无后顾之忧了。” 第77章 裴瞬扬了扬眉,是在问他要探查什么。 事到如今,皇帝再没有隐瞒的必要,顺势收起手中的长剑,淡淡道:“看来除了高千户,旁人似乎都没有随你造反的胆量。” 冒着风险同他对峙,是为一举看清叛贼有哪些,要坐稳江山,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,但没想到,仔细探查后发现,竟只有高千户舍得出去,或许这朝中还有许多偏向他的人,可没那么多人敢狠下心去赌输赢。 裴瞬霎时反应过来,知道他既为此前来,便是有必赢的把握,心下惶然,再转头朝外张望,隔着窗上宣纸,忽见有旗花冲上昏黑夜空,照亮半块天地。 外头刀剑的铮铮声愈发嘈杂,再来传信之人的声音不似适才洪亮,反而透出些吃力来,“王爷,南安门涌进大量兵马,恐怕守不住了。” 裴瞬没有应话,明白今日或许凶多吉少,忽而自嘲一笑,“皇上知道我要直取京城?” 皇帝摇摇头,“朕在赌,猜想除了京城,再没有旁的地方值得你如此大费周折,幸好,朕赌对了。” 从反应出来他联合夷人是骗局,到急匆匆折返,仅仅比他早到京城半日,就是这半日让他赢得一筹。 承乐已经耐不住,挣扎着欲逃出去。 裴瞬侧目瞥他一眼,声音冷漠:“你左右不了什么,不必再动,是输是赢,今儿就要出分晓了。” 承乐不再动弹,连带着满屋的人都静下来,全神贯注地等待最后的结果。 不知过了多久,外头渐渐归于平静,再有人前来报信,拱手叫出的是“皇上”。 仅仅片刻,这场闹剧彻底结束,他输的一败涂地,裴瞬刻意挺直的肩背垮下来,仿佛在刹那间失去所有气力,再问输赢的缘由没有意义,他按了按眉心,只问:“太后呢?” 皇帝面上没有太多喜悦,应道:“只要她安分守己,自然会得以颐养天年。” 裴瞬微微颔首,又问:“为什么说不会杀我?” “长公主遗愿。”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,还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,“无论如何,都要留下你的性命。” 裴瞬原本无甚表情的面上,百般颜色变化,既有不可置信,又有震惊不已,原比得知战败时精彩百倍,好半晌才缓过来,凉声道:“我要见姜涟。” 皇帝回过身来望着他,以缄默回应他。 裴瞬勾了勾唇,用话来激他,“皇上是不敢吗?那在怕什么呢?” 皇帝微微蹙眉,垂首抬步跨过门槛,低声道:“要不要见你,得问她的意思,由她自己决断。” 裴瞬闻言一怔,当下五味杂陈,说不出什么感觉居上,他自皇帝的言语中猛然意识到,原来她的意愿也应当被考虑。 . 天儿渐渐亮起来,遥远边际是浅淡的蟹壳青,姜涟一路自宫门到寿宁宫,入目之处皆是比朱墙更鲜焕的红色,浓重的血腥味不容分说地往鼻中钻,引得人几欲作呕。 她掖住鼻子,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,好避开满宫的尸横遍野,抬起的手已经落在殿门上,依然是犹豫,她不知道来这儿能说些什么,但在皇帝问她的那一刻,她的确想来见裴瞬最后一面,细究原因,大约是想有个终结。 她深深呼吸,试图做足准备,然而下一刻,殿门突然被拉开,面对她的裴瞬毫无预兆地撞进她的眼睛里。 她呆滞在那儿,想不出一句该说的话。 他却未曾多看她一眼,推着轮椅为她挪开门口的位置,声音很轻,连惯有的嘶哑都消减不少,“从悬北关动身来京城的前夜,我才知道你没有死。” 她走进来,勉强露出浅笑,“我知道我没有死,但是丝毫动弹不得,后来才知道是用了奈花花根。” 他说是,“下药的是承安,他已经自刎向你赔罪了。” 她心下一凛,急声道:“何至于……” 裴瞬沉默下来,终于将目光调转到她身上,他细细端量她,从头顶叫脚尖儿,一分一毫都不放过,那目光似要将她生吞活剥。 姜涟被他看得发慌,下意识地挺直脊背。 他看到她的动作,后知后觉她已经怕她到如此地步,涩然闭了闭眼,不死心地询问:“你和皇帝……” 她明白他要问什么,没有再藏下去的打算,“我与皇上第一次碰面,王爷知晓的,是在皇上第一回 到王府上那回,后来再见面是在屏山,说起来,我有一桩事瞒着王爷,那回见皇上就是为了此事。”